相思骨

    第八章：就此別過

    天邊微光起時，昭國最深的宮殿裏，那在樹下相對淺酌的兩人抬頭，縱繁花已落盡衣襟，目光卻依舊纖塵不染，清醒的可怕。

    “關於帝女，已經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了。”大祭司拂去因衣上端坐而出現的褶皺，眸光漠然，卻又藏著深深的不安。“我不明白。”昭帝執酒樽的手微微一頓，一朵木槿殘瓣順勢落入酒杯中，濺起漣漪蕩蕩，一如他心，恍然不可捉摸。

    “我也不明白。”大祭司蹙了蹙眉，略有些疑惑。“但這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昭帝重複一遍，眉宇間有些譏諷。“因為神的旨意，我就必須娶一個我不愛的人當皇後，因為神的旨意，我就必須和我所愛之人分別各自安好，因為神的旨意，我就不能愛我的孩子，如今甚至還要把她驅逐出國，在世間流浪。”

    “這便是神的旨意。”昭帝疲倦一笑，“讓我一世孤獨，妻離子散，空有這江山社稷，金殿玉宮。”“可這就是你當初的選擇。”大祭司的眉目依舊平靜，“以我此生所有，換我昭國江山永固，千秋萬代。”

    曦陽初生，橘光溫暖柔和，大祭司站起身來，拂去肩上落花，向占卜的神殿行去，在她的背後，那沉浸在過往雲煙歲月的帝王喃喃自語。

    “亂世煙雲，江山如畫……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麽？不過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數曲殘缺，滿鬢風霜，所愛之人，孤苦伶仃……”

    “那是你的選擇。”大殿的門無聲啟開，大祭司的裙裾緩緩沒入那永恒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見。

    ……

    當天際的第一縷晨曦穿破了雪山上的厚雲時，當新雪初霽山河草木都寂靜時，當長夜盡處天際消退了繁星時，那僵持了一夜的絕局也終於分曉。

    璃劍的光輝驅散了那滿天繁花，飄飄洋洋的牡丹花瓣終化為了虛空中的一點晶瑩，飄忽而散。

    “你輸了。”

    “我輸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漠然，一道微憾。

    “真是遺憾。”洛陽微微低頭，看著手中折扇，或者說是折扇上，那被劍氣撕裂的鎏金牡丹。“是很遺憾。”紀梨收起手中璃劍，如畫的眉眼間笑意點點，顯然不是真的遺憾。“我原以為我的意誌足夠堅定，可以殺了你。”

    “我也原以為，我的力量足夠強大，就算帶不回您，也可以殺了您。”洛陽微微一歎，收起破損的扇子。“可惜了。”

    然而他的眼中笑意零碎，又哪裏是真的可惜？

    “此去經年，故國永別，江山顛沛流離，還望……帝女珍重。”

    “自然。”紀梨從容接下，“也請洛二爺轉告那二人，生死無常，當需……珍愛生命。”

    “……”似乎預想到了那端坐高位的二人聽到這話時的臉上的顏色，洛陽無語，隨後爆笑出聲，“帝女所托，在下一定轉達。”“那便好。”囑托完這麽一句，紀梨轉身回頭，身後一人紅衣灑脫，一人青衫簡素。

    北方有佳人，風姿絕世，亭亭玉立，回眸一望能傾覆城池，回首再望能傾覆國家，豈不知傾城傾國的禍患，隻因為佳人難再得！

    “保重。”

    許久後，洛回生垂眸，流雲劍入鞘，轉身向昏死過去的洛俊風走去，天水之青在風中飄忽不定，似也隨風。

    且以刀劍相送，斷人間塵緣幹淨。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方能猛踏天闕。

    至高至尊皇位，至熱至冷人生。至喜至憂相愛，至悲至傷離別。

    這一去天涯之遠，山海遙迢。這一去愛恨顛覆，生死人間。

    但求此生，不複相見。

    三千裏繁華一朝盡，紅塵中愛恨從此散，灩灩宮廷，沉沉如夢，恍然覺醒，卻已是浮生黃粱，前世緣盡。

    所以，別了，阿梨。

    所以，保重，阿梨。

    所以，再會，阿梨。

    青年背對少女而去，將那兒時情意和少年還未說出口便永遠緘默的話語深藏，隻眼角一滴眼淚飄然落下，潤濕一角。

    往事終將如經年水墨痕跡淡去，多年之後展開故紙，不過見歲月縱橫褶皺蒼黃痕跡，隻餘記憶中幾縷灰，隨風散。

    紀梨勾唇，看向連胤，“你呢？”“我是你的人。”連胤亦是勾唇淺笑。

    兩人腳踩寒雪，相視而笑，瑟瑟冬風下，似是已擁有萬水千山，人間珍寶。

    那一霎相視一笑，山間淡雲輕霧迤邐如水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紀梨微笑著，伸出的手在陽光下澤澤生輝。連胤握住了那雙手。

    “好。”

    陽光燦爛，自雪中反射，撫在他眉端。

    眉若水墨淡，三分懷念三分期待三分高興，一分才是他自己的苦楚。

    繪一世浮生黃粱夢，聽一曲紅塵繁華歌，看一出人間風月戲，解一場愛恨生死局。

    但求隻願她涅槃歸來。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