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朦朧7三代一校(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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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吃冰淇淋,還幾歲,而且那個時候,不叫冰淇淋,叫冰糕。

    那個時候,賣冰棍的,挎著個木頭箱子,掀開層層包裹的棉絮,才露出冷氣翻騰的冰棍。

    那天趕場,我和二哥上街,也不知道二哥哪來的錢,他買了兩塊。我剝開冰糕上的糖紙,頓時寒氣襲來,送入嘴中,一股透心涼讓心淨飛揚,在品味第一口冰冷帶來的恐懼和刺激之餘,才發覺微合的嘴唇,被冰冷的感覺粘住,這是熱與冷的結合,這是命中注定的佳緣……

    接下來很久,都一直渴望很快來上第二塊冰糕,因為第一塊實在是融化得太快,快得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嚐,就已經成為過去,想抓住,想留住,想永久地定格。

    以至於後來,就特別關注,就老在琢磨。按孩子的眼光,蓋被子不是暖和嗎,把冰棍包裹在棉絮裏,不就融化了嗎?當然,後來才磨嘰出其中的道道,棉絮本身是不產生任何熱量的,棉絮的作用,隻是隔離,既可以隔離冷讓睡著更暖和,也可以隔離熱讓冰棍保持著冷。

    冰糕過去好幾年,才有了純牛奶味的雪糕。冰糕,雪糕,品嚐了很多年。現在,冰淇淋品種很多,花色鮮豔,樣式不少。但最想念的,最好口感的,還是冰糕、雪糕,即便現在的老冰棍、老雪糕,都難以回到那令人想念的歲月。

    冰糕和雪糕的記憶,最美好東西。

    人世間的美好是變化著的,一代人喜歡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十年前娶個婆娘“三轉一響”,十年後有車有房都無人問津,變的是物質的豐富程度,沒有變的是對物質的無盡貪欲,普通男人是最忠貞的動物一樣,二十幾歲喜歡十八歲的姑娘,三五十歲了還是喜歡十八歲的姑娘,就連七老八十歲的審美標準也還是十八歲的姑娘……

    冰糕和雪糕,是小學的最愛。上了初中,情感懵懂,對漂亮姑娘激動得說不出話,有了最純美的喜歡,後來才知道,喜歡原來是愛的前奏,但不是每一個喜歡都會發展成愛的,有的喜歡非但不會變成愛,而且還如《山楂樹之戀》,永遠埋藏在心裏的最深底。

    那一年,上了高中,又換了一個學校,這是一個縣一半人口才擁有資格考取的學校,錄取率的超低,我們初中算好的,也才一百多個人考取了區區三五個。那個時候,對於如此超低的升學率,總是想起“三國”裏麵那句調侃的話:江東女子生得醜,百裏難挑一個妞。

    我不知道事與事之間的聯係,在沒有老人言傳身教、沒有老師答疑解惑的情況下,這個地叫“拔山”,讀到項羽的“力拔山兮氣蓋世,壯士兮一去不複還”,還牽強附會,以為少不了有聯係。後來查閱典籍,才翻到過這樣一段,大概就是項羽做“力拔山兮氣蓋世”後,總愛誦讀這句。據說一天戰鬥轉移,爬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的山,在盤山曲折前行中,好不容易來到忠縣這塊平地,回望走過的山路,展望眼前的平坦,於是又詩意大發,大聲誦讀起了“力拔山兮氣蓋世”……他這一聲吼,給後人留下了“拔山”的地名。

    這個是不是真實可靠,隻有請項羽起來喝夜啤酒,試圖再問問。

    不過當年項羽回望的路,半道山腰處有個險要的地方,一條大路到這個地方突然收窄,最窄處僅夠一人側身通行,而兩側卻是陡峭的石崖,石崖上零星凹處長出幾株堅強生命的職務,而這左右延伸去,望不到頭。這座山就這一條道,如果不走這條道,而要最終回到窄道的延伸處,往左繞要一天,往右一天半。有句話,不要一條道走到黑,說的就是這條路繞起來實在是麻煩。在山路的收窄處上方,陡峭的石壁絕塵而上,頂上兩塊石頭,大的疊下頭,上頭還有塊小的,老遠看,像隻蔫耷耷的雞。在民國時期,這個地方是個劫財越貨的埡口,聚集了很多棒老二,不曉得是把過口的路人當雞一樣給剁了,還是百姓希望把這裏的棒老二當雞一樣剁了,反正這裏留下了個名字“剁雞石”。

    狗日的剁雞石”,龔家院子的老地主那一代,發家致富也跟“剁雞石”有關。

    他們家牆縫縫的金元寶,是不是都從剁雞石埡口當棒老二搶來的哦?”

    鬼才曉得!”

    這個問題,還是要把龔家院子埋在黃泥巴下麵的民國先人們拉出來問問。

    一個地主大宅院,一個閑扯懶板凳,一個拜山太陽寺,還有這個殺人越貨必備單品的埡口剁雞石,龔家院子的民國起家,估計是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老故事。

    即便不是民國時期,距離不遠的,就在拔山鎮上的,拔山中學學生也是經常到此一遊的。這裏,一夫當關,體會一把萬夫莫敵的豪邁。這裏,氣勢雄偉,感受一下居高臨下眼前一馬平川的胸襟。這裏,還是耍朋友談戀愛的聖地,在此險要之地,可以彰顯一個男人的偉大,表個決心立個豪言,是很有館,感覺的。更重要的是,山腳不遠處,有片茂密的森林,一個蜿蜒的水庫,一塊打得出果子的板栗書,夏天是男生頭頭遊野泳的地方,一年四季是戀人轉山培養感情的去處。

    當然,拔山中學也不隻培養調皮搗蛋的學生,成才樹人才是追求。

    拔山中學,曆史悠久,1926年建校,至今已有九十年。近百年的學校,起於1926年忠縣人張序初、張化初等人在拔山鎮東南三公裏的朝陽寺創辦了忠縣私立行知中學。

    朝陽寺,龔家院子外、懶板凳鎮旁,不也有個太陽寺?

    是的,這個寺,沒有太陽寺香火旺。”

    說不定就這個原因,民國期間,張序初、張化初,購買寺廟修建學校時,才用不著話費太多的錢!”

    民國期間,地主也有很多種,如建立武裝擴張地盤的、建校修橋做好事的、開廠搞礦專注事業的、吃喝嫖賭盲目享受的、順著官道往上爬著迷當官的、恪守祖業努力創業的、小富即安不求上進的、孤兒寡母堅守一畝三分地的、殺人越貨轉型當棒老二的……

    舉例,有武裝的特殊型地租主,這種地租主擁有武裝,兵員百人左右,由政府提供經費,任務剿土匪,維持地方治安。這種地租主極少,一縣一個或幾個縣一個,如四川豐都縣培觀鄉的楊鼎臣,他是民國初年的舊軍人,組織過隊伍參加過護法戰爭,他以山寨為營房,名頭為“忠豐墊三縣聯合剿匪總司令”。

    名人地租主上,他們往往是社會公眾人物,社會賢達,有似延安時期所謂陝北開名紳士。他們熱心於公益事業、如捐資修廟宇、道路橋梁、學校等,如忠縣的張序初、張化初、沈芷人、謝錫久、杜大洲,豐都縣的杜一青等人,四川大邑縣、民國期間最大地主劉文采也修了個“文彩中學”。

    還有事業型地租主,這種地租主很多,他們經營農工商,除了經營土地而外,還經營工業和商業。如開家庭作坊,紡紗織布、釀酒、加工粉麵等或經商。

    龔家院子的龔姓地主,有超大的地主大宅院,有機關槍衝鋒槍的武裝力量,也有小姐少爺風花雪月故事,還有一個關不住口風的後代傻兒子,但就是沒有正麵陽光的修路架橋搭房建校的善舉好事。他和同時期忠縣的張序初、張化初、沈芷人比較起來,就是地主、棒老二、殺人越貨的代名詞,他們家的故事,引發了我越來越強烈的興趣。

    地主,畢竟是地主,他們的善舉好事,也要和他們的“地主”這個主業收入密切相關,如果主業收入降低了,那“搞起耍”的民營辦學就失去了後續的血液供應了。1926年忠縣人張序初、張化初等人在拔山鎮東南三公裏的朝陽寺,創辦了忠縣私立行知中學。1941年,實業家沈芷人先生捐田租400石、現金1萬元與陳文宣等人,在行知中學舊址興辦忠縣私立大道中學。1952年,被接管,更名為拔山中學。創辦人之一的沈芷人,忠縣人,1918年9月赴法國留學,這一年同去的,有很多與他成為同窗。沈芷人在留學期間,獲機械學博士和化工碩士、比利時電機碩士等學位,通曉英、法、德、拉丁等4種語言。回國後,他創辦重慶第一個無線電台,那個時候,重慶自己川東地區屬於大軍閥劉湘的“川東防區”。沈芷人後來還擔任了劉湘兵工廠的總工程師,在抗日戰場上,他為抗戰作出了重大貢獻。

    這個學校,1926年起家,由一個寺廟改成了學校。時至今日,學校還完整保留了寺廟建築期間的部分建築,一個石製門廊,一個六角形小二樓,小二樓是學校的中心,也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就一直是校長的辦公室。院子中間,兩株桂花“雙規當庭”,八月一到,滿園飄香,整個校園都彌漫著桂花的芳香。院子兩旁,是兩排房子,最開始是教室,後來改成了宿舍,一間屋子可以住上一個班三五十人。那個時候,不知哪位好事者,眼睛咕嚕咕嚕盯,盯到了六角形小二樓校長辦公室的樓上,清晰地放著一尊佛像,佛像還披紅,顯然這也是一種保護。

    後來,我問過九十五歲的外公,為什麽還有一尊佛像完整保留,那間六角形小二樓是什麽時候建起的?

    外公說:“我1942年進入到大道中學,就有了六角形小二樓,也有了二樓上披紅的佛像……”

    外公是1942年進入到拔山中學的,那個時候,外公沒說過開設了什麽課程,但What's your name、How are you……等英文會話,他發音既標準也有味,甚至沒有我們現在人的川話版英語的一點點感覺。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經》《增廣賢文》估計是外公學業的標配,但能夠學英文,想必是學校老板的意思,1941年沈芷人收購原來的學校,進行新學改革,增加英文以及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外公1942年進入學校,就享受到了沈芷人的新學改革成果。

    民國那個年代,能夠上私立學校的,家裏也不會是一貧如洗。我問過外公:“那個時候,你還很有錢嘛?!”

    也不算好有錢,懶板凳鎮上,除開龔家院子那個大地主,也還有小地主。”

    小地主?”

    是的,我的父親,你的曾外祖父,是賣油的,做油生意,每年收菜籽,自家油坊打榨成油,賣出去,收成也不錯……”

    有好不錯?”

    比臉朝黃土背朝天好一點,主要是不看老天爺臉色……”

    原來,我的外公家,也是地主,和龔家院子地主一樣,隻是小些。那他清楚龔家院子的民國故事?

    這片土地,深情回望,孕育了生命,生長了故事,有古巴國的榮耀,後世也無愧於無愧巴國的名號。

    至於我外公家的這個地主,後來旁敲側擊問過舅舅和我媽,“主要是外公沒有繼承好地主家的傳統,疏於管理,以至於解放的時候,隻剩下富農的名,而沒有了地主的份……”

    對此,外公也有一次反駁,“說什麽地主,那和龔家院子那地主是沒辦法比的,我們家,頂多有個油坊,有幾十畝土地,解放一來,還不是化為烏有……”

    外公從拔山中學畢業,至於他回去過多少次,特別是他的同學們,他都很少說過。隻是龔家院子地主家的孩子,倒還說過“你外公還是我同學呢!”後來在學校九十周年校慶,搜羅各個年級花名冊,出了一本《拔山中學九十周年校友通信錄》,我外公、我、我侄兒,一家三代人,都在花名冊上。

    我進入拔山中學,已是1990年代。那個時候,還沒有擴招,大學沒有,高中也沒有。後來,我侄兒進入到這個學校,已經開始擴招了,一個年級就有好幾十個班,加上初中,全校已有萬多人,規模則已囊括我們那個時代的一山一溝一片農田,封閉式的辦學也已成為開放式。

    當然,開放式的“壞處”就是少了我們那個年代翻圍牆的“快樂”。

    我們一個班,有六十幾個人,一個年級七個班。寢室有個耍朋友的,他的理論是耍朋友促進學習,因為找了一個人管住他,讓他收心讓他學習。而他的“學習”總是在晚自習熄燈後,他悄無聲息爬起來溜出去,翻圍牆在校外“刻苦用功”……當然,他也會偶爾向一個寢室的人匯報戀愛的最新進展,一天初吻滿是口水,某夜碰到小饅頭一下觸電就縮了回來……

    在幾十年前,民國期間,龔家院子地主家的傻兒子有同樣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