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朦朧7三代一校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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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夜書懷》有詩如下: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首詩是杜甫寫的,他晚年淒苦,在好友嚴武資助下,尚有秋風能破的茅屋。嚴武去世後,杜甫就沒有了資助來源,窮困潦倒,世態淒涼,於是乘一葉小舟,看能否找到人生的歸途。他從“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的地方出發,途徑樂山、重慶,到達我的老家忠州,即今日忠縣。他感慨人生苦短,“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我難道是因為文章而著名,年老病多也就應該休官了。
沒有了茅屋,如此淒苦,失去生活來源,文章寫得再好,也為一日三餐發愁,這難道是應該的嗎?
不,這句“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之後,不應是打句號,而該有個大大的問號,問蒼生世道,問人生幾何。難道為官老了病了就應該下去休息了嗎?難道為官一世就不應該有點社保醫保嗎?
杜甫的詩,能留下忠州,也表明這裏的山這裏的水這裏的人,有讓他為詩的必要,有他詩興大發的誘因。
這裏,文,有文化的留存;武,有將軍的故事;文武之間,還有大地主、實業家、棒老二、悶墩、樵腦殼構成的形形色色的江湖故事。
杜甫壯年過官,卻有寫流芳百世詩作的業餘愛好,受用一生。
杜甫晚年潦倒,卻有嚴武那樣真心資助他的朋友,死而無憾。
如果上天再給一次機會,讓杜甫重活一盤,他是做官還是寫詩?是當好官留好財讓晚年不淒苦呢,還是一心寫詩留下更多後世誦讀的經典?杜甫老先生,起來喝一杯,再說說這個題。我想,每活一輩子,每輩子都有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人的生命,是脆弱而短暫的。有時候,人還沒有活得明白,就已經兩鬢斑白,垂暮老矣。接下來,麵對起一個又一個火葬場送人的情節,剩下的隻是慨歎“我能否成為最後一個離開紅塵的人”。
有時候常想,如果明天就死去,今天最想做什麽?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想用文字,記上幾筆。不為別的,就為自己舒坦、靈魂解脫,把知道的,把記憶的留存變成了文字的留存。也是,即便明天就死去,也不會留下什麽遺憾,畢竟軀體不再,靈魂卻長存。
仲夏,雨中,溫泉,沁泡全身,以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思考一次人生。
溫泉區裏,有好幾口林中的池子。天,突然雷陣雨,滴滴答答,密密麻麻。冒著雨,衝進池子,周圍密密麻麻的樹木,圍合起一方水池的清涼,密集的雨滴打在樹葉,密密麻麻,還有知了的鳴叫一直不停,偶爾幾聲叫不出名來的蟲鳴也來湊熱鬧……
後來,來到一口露天的溫泉池,溫度有點高,下腳處熱得還有點畏懼,水麵升騰著水汽。慢慢地,適應了水溫,全身泡在水裏,甚是舒服。暗沉下來的天氣,開始有了電閃和雷鳴。雨滴大顆大顆打在水麵,稀稀拉拉地冒出小水柱。雨勢越來越大,水麵的水柱越來越密,像是跳動的音符,又像是鍋裏鬧騰的氣泡,歡快而靈動,密集而緊湊。我的身體,泡在水裏是熱的,甚至熱得有點發燙,而肆意打在我臉上的雨滴卻是涼的。一陣風過,水麵飄起薄薄的水霧,我的臉上,也分不出汗水雨水還是霧氣,雨水和溫泉合二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時候,類似的瞬間,一樣的迷惘,在那一年的拔山中學有過。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寢室裏談戀愛的家夥,總是透露些我們是懂非懂又非常渴望的親呢故事;百無聊賴的住讀時光,總是渴望著一月一次在六角形小二樓前放電影的休閑生活;校內小賣部老板,兩口子一胖一瘦,總是把整包的香煙打零一支支地賣給我們,培養著我們煙熏火燎的味蕾……
還有一次,我們幾個結拜的弟兄,終於決定“學好”了不抽煙了,那打拚夥買包糖吧。對,就買包糖。於是,在小賣部,開心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幾隻眼睛充滿了期待的迫切占有的深情。出了小賣部,一個人撕,沒撕開,換了一個人,還是沒撕開……一個同學說,我來,他用力一拉,袋是開了,但所有的糖都撒在地上。哈哈哈,哈哈哈,你傻嗎,袋上有個用來撕開口?
那些時光,是快樂的。但也有件事情,至今都忘記不了。因為在我記憶的片段裏,是絕無僅有的。
那是剛在高一的時候。一天下午,晚飯後,晚自習前,有一段空閑的時間,東遊西逛的,爭分奪秒遊蕩,一群人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一群“粉絲”圍繞左右,呼叫呐喊,場上場下脈搏同頻共振。
突然,一聲尖叫傳來,隨後是女生茫然無措的尖叫……“殺人啦,殺人啦,毛子殺人啦!”
毛子?!
我們一個寢室的得嘛!
說個錘子,還不趕緊送醫院!”
在一旁的吼起來,擠進人群,地上人卷縮一團,兩隻手按住左邊大腿,獻血已經濕透褲子……毛子手足無措一臉茫然地癱坐地上。地上那個人,我見過,來教室,給我的同桌女生遞過小紙條。
慌亂中,東一雙手,西一雙手,摟起地上的人,就往學校醫務室奔去。醫務室醫生,哪見過這陣仗,他本能得護開傷員按住受傷處的手,頓時一股血井噴而出,嚇得醫生用另一手本能地按了上去……
趕快找車送醫院……”醫生命令道。
學校沒有專門的救護車,一群人隻能到校門外的路邊攔車。那是一個簡陋的時代,簡陋得還不知道什麽叫私家車。那也是一個單純的時代,單純的一個過路的拖拉機見義勇為當起了“救護車”。學校距離鎮醫院,還有七八裏路,路也還是沒有鋪上柏油的泥巴機耕道,一簸一簸的像篩糠,按住受傷處的手也總是高一手低一手重一手輕一手,受傷的人紅潤的角色開始卡白,遊動的眼珠開始呆滯……他死在了奔往生之希望的路上。
那天晚上,在寢室裏,見到了毛子。毛子躲在牆角,身體被裝進了那個三角形的空間,瑟瑟發抖,一雙眼睛遊離閃爍,眼神充滿恐懼無助,雙隻手一會抱住膝蓋一會無意地在地上畫過來劃過去……
毛子,毛子……”同學們也不知所措,第一次碰到這樣大的事情,也不知怎樣去說怎樣去指責怎樣去安慰。要是這個事情,倒回去,不發生該多好啊!
”毛子!……你跟他有啥深仇大恨?為啥子要拿刀兒去捅人家?”
莫得!……”毛子也直搖頭,滿是悔恨,茫然無措,多麽渴望剛才那一刻都是假的。
那一年,我們才高一。所有的學生,都是從其他鎮考取進來的,這個學校是長江以北最好的學校,因此長江以北的後鄉,一個鎮也才那麽光頭上的虱子數逗數得清楚的幾個人進來。說深仇大恨,真的說不清。
毛子,和被捅的同學,各為一個鎮來的,來學校之前他們是不認識的。
剛入校那學期,毛子的床位在我地下,高低兩個床位,是那個時候學校的標配。我還記得剛入校那會,他的床頭又很多小說,古龍的、金庸的、梁羽生的,他還偶爾看點四川袍哥的小說,掛在嘴上的盡是“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的土話。說實話,那個時候,同學們還不懂什麽叫袍哥,但他卻把那一帶的袍哥解釋得清清楚楚,棒老二,拿根棒棒,坐在埡口,搶劫路人,見色起意,無惡不作……“但袍哥,就不一樣了,袍哥是有組織的,是講江湖道義的,該搶的搶,不該搶的,碰就不碰”。毛子,還講龔家院子地主,說懶板凳的聚義堂,講剁雞石的棒老二,他的嘴巴裏,繪聲繪色,像是用嘴巴在寫一本民國時期的江湖故事。
他沉迷在小說的世界,宿舍樓道的點燈下,他熬夜看小說,被老師逮過,老說說他睡不著正好,那就去操場跑二十圈。懲罰後,他就改變策略,在床上打遊擊了。偶爾起夜,上下要經過他的床位,他偶爾會友好地打聲招呼,我也會回他一句“還沒睡啊?”。知道,他躲在被窩裏,打開手電筒,看他的武俠小說。
那個時候,同學們愛借他的小說,借的時間久了,他就說:“信不信老子捅死你!”那個時候,同學們都以為他是看小說多了,一句小說世界的口頭禪,沒想到,今天他的這句話居然變成真的了。
那你為什麽要捅他?”
我喜歡她,但他龜兒子居然給她送紙條兒!……”哦,他說的她,以及另外一個他給她送紙條兒的她,就是我的那位同桌,小乖小乖,梳個小芳辮子,衣著時髦,和同學們的樸實比較起來,她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富貴。
哎……原來這樣。在一聲聲歎息聲中,他的他,他們的她,故事的主角。
上晚自習了,同桌來了,我問她:“你知道他死了嗎?”
知道。”
那你不去看看他?”
我又不認識他!……”
晚自習上了一會,一輛拉著警笛的汽車,由遠及近,把毛子從校治安室帶走了。
我問她:“你知道他被帶走了嗎?”
知道。”
那你不去看看他?”
我又不認識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