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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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綠的粽葉泡在幹淨的瓷盆裏,夏苒用手壓了壓,涼爽的清水自五指間穿過,透心涼的那麽舒服。
杜母取了兩張大小差不多的粽葉擱在手心,熟稔地繞起一個錐形的筒,裝了幾把泡在水裏的雪白糯米,用筷子戳了戳壓實,又夾了塊肉在裏頭。
杜母說:“夠了嗎?”
夏苒已經揀了一顆鹹蛋黃,說:“再放一這個吧,香。”
她真的從小就愛吃粽子,白粽子,赤豆粽子,花生粽子,蜜棗粽子,她媽媽剝好了戳根筷子,遞到坐在小板凳上的她手上。
她一邊朝著林晗家門口眼巴巴地瞧著,一邊蘸口白糖一邊大口大口的咬著,林晗踢過球,一身臭汗地跑回來,姿態飛揚惹起身後一片塵土。
瞧見她,特不待見地衝她做鬼臉,看她吃的一張小嘴鼓到老高,自己也覺得餓,衝回家裏喊媽媽,不多會兒也搬個板凳出來在她對麵吃粽子。
他被寵得沒了形,從來不知道人間疾苦,還有廣大人民群眾生活在水深火熱裏,一個粽子夾兩半,挑了裏頭的肉和蛋黃,剩下的,不吃了。
夏苒看得兩眼睛發直,說:“林哥哥,你不吃了嗎?”
林晗小眉毛一揚:“不吃了,你想吃啊?”
夏苒端著碗跑到他身邊,筷子往他碗裏伸,林媽媽做的粽子好不一樣,又軟又糯還加了醬油,是帶鹹味的。
夏苒兩隻眼睛發亮,林晗問好不好吃,她把點頭點得像撥浪鼓,說好吃好吃。林晗打她腦袋,前輩子是餓死鬼來著,看見吃的就走不動路,你等著,我回去再拿幾個。
於是暮色垂垂的夏日傍晚,林晗和夏苒麵對麵,一人坐著,一人蹲。林晗吃完肉和蛋黃,把糯糯的光粽子夾去夏苒碗裏,夏苒一粒米不剩的吃完了,林晗說飽了嗎,她摸著渾圓的肚皮,笑了。
當天晚上夏苒在床上打滾,鬧著說肚子疼,哭聲驚動了鄰裏,林媽媽都循聲來問怎麽了。她媽媽捋著她小肚子說你吃了什麽了,夏苒可憐巴巴地說粽子,五個。
她媽媽驚訝得不得了,說明明就給了你一個,還有四個從哪兒冒出來的!一直扒在門旁偷聽的林晗嚇了一跳,立馬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夏苒因為吃得太多,上醫院看急診,林晗因為害妹妹,被媽媽打得滿院子亂竄。第二天一早,他被家長拎著領口,捂著屁股來向夏苒道歉,嘴上說了對不起,趁著大人說話的時候還是齜牙嚇唬她。
她委屈得大聲哭,他又腳底下一抹油跑了。傍晚的時候才過來,她剛剛被爸爸媽媽罵過不肯吃正經飯:“那就什麽都不給你吃,餓死你,看你還敢不敢再挑食。”
她坐小板凳上撅嘴巴,眨巴眨巴眼睛又要流眼淚,林晗罵她是傻妞,扭頭跑回家。沒過多久,他抓著一隻粽子跑出來,說你偷偷吃啊,別給他們發現了,就隻許吃一個,多了又要肚子疼。
夏苒笑成花,咬到蛋黃的時候遞到他嘴邊,他一怔,囁嚅著真是傻妞啊,把她手又推回來,說你吃吧,以後你給我包粽子的時候多加個蛋黃,我就愛吃這東西。
後來她跟杜希聲在一起了,每每瞧見她買粽子總要發牢騷,說黏的東西不容易消化,你胃本來就不好,這種東西以後少吃點,夏苒至此再不敢偷懶,二話不說自覺早起做早飯。
現在想起來,一個色厲內荏,明著跟你鬧矛盾,其實沒有哪怕一次不讓著你,一個無處不關心,卻是用他的方法無聲地改造你。
誰優誰劣呢,很難說,全看心裏的天平倒向哪一方。夏苒學著包粽子,接連夾了兩個鹹蛋黃,這時候再想兒時和林晗的爭鬥史,真的覺得哪哪都沐浴著和煦的風。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杜希聲的聲音傳過來:“怎麽想到包粽子了,這種東西滿大街都有得賣,幹嘛花這麽多功夫自己來做。”
杜母說:“馬上就過端午了,做點粽子應該的。外麵雖然有的賣,但是肯定沒有家裏弄的幹淨。夏苒提出來的,我這也是在幫她。”
杜希聲看著她,說:“你還是那麽愛吃粽子。”
夏苒特別坦然地說:“為林晗弄的,他在美國吃不到這種東西。”
杜希聲冷著臉,嗤笑道:“這東西寄到美國早壞了吧。”
夏苒說:“不用寄,他端午節會回來。”
***
杜母是用粽子的借口請來的夏苒,她沒有食言,幫忙包了一臉盆粽子後,又放進鍋裏煮了一晚上。
夏苒是因為粽子被逼上的梁山,這土匪當的亦是十分盡心盡力,除了那鍋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的粽子,壓根沒把其他事情放心裏。
杜希聲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連一盆煮熟的糯米都比不上,好不容易等到她半夜出來關火,見到他,卻是像見到陌生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從他身邊走過。
杜希聲像是妥協了,喊住她,說:“如果你真的覺得不想看到我,你以後就別過來了。”
夏苒停住腳步看向他,說:“那你就別像個孩子一樣不吃藥不打針,最後還讓你媽媽出現去截我,一次,又一次。我不來,她不善罷甘休,我來了,其實也沒人會覺得高興。”
杜希聲突然很是煩躁地抓了抓頭,說:“苒苒,咱們真的不可能了嗎?不管我怎麽努力,咱們都不可能了嗎?”
杜希表情落寞至極,瞳色幽深,他說:“這次我開車回來,一路上都在想我們度過的這些年。那時候青春無畏,說我愛你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想過會分手的那一天,哪怕後來犯了錯,你跟我鬧矛盾,我想的也隻是哄哄她就會回來的。你那麽愛我,連家鄉父母都可以不要,又怎麽可能轉個身就消失不見呢。
“直到後來我們離婚了,你跟林晗在一起,我才真的開始慌起來。你罵我的那些話都對,你一直都是那個夏苒,是我,我不再是杜希聲了。車子出事的時候,我有個特別強烈的念頭,在想自己要真是死了,死在這條回去的路上,你還會不會為我流淚,會不會為我傷心,會不會一直記得我。”
杜希聲這時候掏了掏口袋,將一隻手放在她麵前,展開之後,裏頭居然是那枚刻著d&x的戒指,早就沒有了過去的光澤,扔在地上,也不會有人願意彎腰去撿。
夏苒怔了怔,說:“真沒想到你還收著。”
杜希聲緊皺著眉頭,說:“但願你能永遠記得二十來歲的杜希聲。”
那個一心一意隻會愛你一個人的,杜希聲。
夏苒將這戒指接過來,看了看,說:“我一直都記得,他永遠都在我心裏。那可是一個我願意為了他放棄一切的男孩啊……以前我習慣了聽他的,按照他的生活軌跡來走,不過結局並不是很好。現在我想任性一回,想找個處處聽我的,願意為我飛一萬四千公裏隻為了和我分一個粽子的男人。盡管知道以後仍舊會很難,但我對他有信心。”
杜希聲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她倏忽笑了笑,滿麵光彩:“祝福我吧,我也祝你能遇到一個真正能讓你停下腳步的人。”
她將那枚戒指又放回了他手心。
第二天一早,夏苒拎著滿滿一包的粽子出了杜宅。
算了算時間,林晗應該已經下班,說不定正在前往吃飯的路上。明明知道他開車的時候不應該打擾,夏苒還是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他。
林晗接得很快,聲音裏透著疲憊,說:“起來了?”
司機過來幫忙拎東西,她輕聲道了聲謝,坐到車子後座,捂著話筒說:“都幾點了,才起來,已經出門往單位趕了。”
林晗說:“怎麽去的,公交還是地鐵?”
夏苒支吾了聲:“打車,今天瀟灑一回。”
林晗說:“是嗎,今天路上挺安靜的,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夏苒說:“還好,我把窗戶關上了。”
林晗說:“嗯,天氣熱了,司機也要開空調了。”
夏苒說:“是啊。”
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夏苒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平常兩人通話,他總是嘰嘰喳喳和群鬧騰的麻雀一樣,今天安靜得讓人意外。
夏苒好奇地問:“你現在在幹嘛呢?”
林晗說:“坐車裏呢。”
夏苒說:“是下班了吧?”
林晗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一會兒準備走了。”
夏苒說:“哦……”踟躕再三,還是問出來:“哈哈,你什麽時候回來,明天我就放假了,可以在家歇三天呢,你之前不是說你想吃——”
“苒苒,”林晗打斷她:“我公司這邊有點事,端午回不去了。”
夏苒一震,連帶著整顆心都墜了墜,一邊座椅上擺著還冒熱氣的粽子,心想原來折騰了一晚上,到最後還是要自己一個人吃。
不過話出口的時候經過了修飾,她努力沒讓自己聽起來像是丟了糖的孩子,佯裝漫不經心道:“沒事,工作為重,既然忙就別趕回來了。本來我也覺得挺不靠譜的,就這麽幾天的功夫,時間全耽誤在路上了。”
林晗說:“不是說想我嗎,我不回來,你不會覺得失望?”
夏苒咬了咬牙:“不會,有什麽好失望的,又不是以後都見不到了。”
林晗頓了頓,這才嗯了一聲。
氣氛真的有點不對。
夏苒想,大約是他剛剛下班太累了,也有可能是因為不能回來,之前信誓旦旦的時候可是高興得張牙舞爪。
她隻好耐著性子安慰:“算了,下次有空再說吧。”
林晗說:“但願吧。”
林晗興致平平,夏苒也不想多聊,隻是說好要掛的時候,他又突然喊住她,說:“我還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夏苒疑惑:“你說啊。”
林晗說:“苒苒,還記不記得咱們有一次說話,我跟你說我申請大學的時候什麽都不懂,後來盲選了專業才撞上了材料?”
夏苒答應了一聲,還沒過去多久呢,那時候她在隋興忙於展會,他剛回國不久還在努力適應時差,他們時不時的鬧別扭,她還不敢讓他見光。
夏苒說:“記得啊,你說一開始對搞材料沒什麽興趣,後來念著念著才有感覺的。”
林晗說:“是啊,不過當時沒時間,我也一心要給你留好印象,沒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其實從對這專業一無所知到現在,還真不是隨便念著念著才有感覺的。你知道我的,我這個人仗著自己有一點小聰明,是從來不肯坐在書桌前好好念書的,人又怕安靜,有事沒事就愛製造出點噪音,恨不得天天都有人拿大喇叭衝著我對吼才高興。
“我剛來美國那會過得昏天黑地的,剛到一個地方滿是新奇,可是語言不通走不了太遠。我就讓我爸下屬的那些孩子帶我出去,泡吧蹦迪無樂不作,時不時還拉上一幫來家裏開派對。我爸實在看不過去把我一腳踹出去,扔了我行李讓我自謀出路。我那叫一個氣啊,問他我是不是他親兒子,他說老鷹為了教小鷹飛,把小鷹叼著從懸崖上扔,我把你平平安安送出的家門,怎麽就不是你親爹了?
“那時候覺得他是真的狠,不派車子,也不給我錢,要我自己想辦法去學校。我媽追出來偷偷塞了我幾百美元,他看到了,一把搶過去灌自己口袋裏。我隻好在路上坐順風車,西遊記似的那麽到了學校,可學校也不是天堂,也要吃喝拉撒啊。沒有生活費,我把那些能賣的全給賣了,晚上在中餐館端盤子掙錢,白天還要穿得人五人六的去聽那壓根聽不懂的課。
“你知道我從小到大都是大手大腳慣了的,中餐館掙得那點錢怎麽夠我花銷,我就把視線盯在了學校高昂的獎學金上。專業是我瞎選的,但為了拿獎不能再瞎念了,這才沉下心來說想好好搞一搞研究。哪怕之後開始漸漸覺得這東西有意思,跟了導師,進了,要把它當做畢生事業了,也都是因為起初那個微不足道的功利想法罷了。”
夏苒靜靜聽著,卻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這些,隻是從語氣裏聽出他心情真的很是低落,試探著安慰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林晗說:“不好,不好,我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被蒙了眼睛的騾子,不知道自己要幹嘛不知道往哪兒去,有人拿鞭子在後趕著,這才一步不停地往前走。我這個人挺失敗的,沒有目標,沒有追求,這輩子唯一不受人影響,是自己決定要做的,大概就是死皮賴臉纏住你這件事……可我現在越來越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一開始想得那麽堅定了。”
夏苒抓著手機的那隻手攥得生痛:“林哈哈,你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林晗默了默,這才問:“苒苒,能問問你昨晚是在哪兒睡的嗎,是在我呆過的那個家裏,還是在別的什麽其他地方。你要是覺得我有哪兒不好,你告訴我,我改,你要是真的不能接受我,你告訴我,我走……我不會像個大鼻涕一樣粘著你。”
夏苒一怔,有些虛了:“你怎麽這麽問?誰說你是大鼻涕了?你現在到底在哪?你回來了是不是?你在隋興了?你聽我說——”
林晗說:“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我掛了。”
夏苒急忙道:“你不許掛,林晗,你聽我說!”
手機裏沒了聲音,夏苒再撥號過去的時候,他已經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