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姚府。

    服侍了公子就寢，裏間留下梨子當值，外間是青禾守夜，讓花剪、竹風各自睡去後，行根兒憂心忡忡的坐在院子外的門檻想心事。

    竹棋臨睡前燒了一壺水，送去裏間後，出門往自己房間走，正看到門口的行根兒，於是悄聲走過來，“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做什麽？”

    行根兒嚇了一跳，看到是竹棋，臉上的憂慮更甚。

    ……”

    竹棋隱隱猜到什麽，於是默聲來到跟前，也就著門檻坐了。

    你……”猶豫斟酌了半天，竹棋還是打算問一問，“你是不是在想今天學堂裏的事？”

    嗯……不光今天，還有別的事。”

    有一隻小飛蛾撲棱棱飛到竹棋腳邊，被行根兒揮揮手趕跑了。

    公子病好去學堂那天，我就覺得哪裏不太對，可具體是什麽也想不起來……後來那寶崽子一出現，鬧鬧吵吵的我也沒功夫理會，等事兒過去以後，公子又和往常一樣了，唔，似乎比往常要好。我也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竹棋細想了想，有些為難，“公子生病那段日子，我還真沒瞧出有什麽不一樣……”她像又想起什麽來，忽然莞爾一笑，“不過公子這陣子看起來可是好太多了。”

    好？”行根兒深表懷疑，甚至有些悶氣，“你是沒見這幾日公子在學堂裏受的那些氣，咱公子打出生以來何曾遇到這些糟糕事？”

    我聽青禾說了。”竹棋柔和一笑，似乎想到了什麽，前後左右四下裏望望，見無人，便湊近行根兒耳邊壓低聲音笑道，“我覺得是好事。”

    好事！？”行根兒一臉驚恐和難以置信。

    是呀，你難道沒發覺，公子這次病好回到學堂後，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了。”

    怎麽會？”

    上學第一天就遇上一場鬧劇，接著被人使壞濺了一身墨水，今天被那寶崽子撞了一下不說還被誣陷偷了別人的玉，更可氣的是那寶崽子還想要誣賴公子與女子私相授受，玷汙公子名聲！

    要是我非得氣炸了，公子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

    我也不知道公子為什麽高興，可我覺得，公子在學堂裏除了那個秦小相公外，再沒有旁的朋友了……不說公子就看看咱們，誰還沒個姐妹兄弟說話玩鬧呢？公子沒有兄弟姊妹，雖然生在咱們姚家一輩子榮華富貴，可是到底還是人啊，是人總不會喜歡孤單的。”

    就算如此，跟那寶爺有什麽關係？”嘴上說著，行根兒的稱呼卻改了，隻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竹棋想了想又笑道，“你想啊，那寶爺可是七香鎮出了名的混世魔王，連族長都奈他不可……雖說人鬧騰了點，但是他身上的故事，就是說書先生也想不出這些精彩，可不是有趣極了？”

    ……”

    行根兒深表懷疑。

    咱家公子就是太安靜了些，不是我說啊……”竹棋又左右瞧了瞧，沒人，才放心大膽的道，“夫人對公子太嚴格了，嚴格到一針一線都要管。咱們公子又是個孝順的，不想夫人難過，所以事事順從……如今公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夫人……”

    你小點聲！”行根兒知道這話傳出去會有什麽後果，急忙攔住竹棋的話頭。

    兩個人緊張兮兮的四下打量，隻看到夜色中，各院門前隨風搖晃的燈籠搖曳出一地燈光。

    哎……”行根兒鬆了口氣，也歎了口氣。

    竹棋的話他不是沒想到。

    公子自小身份不同，對姚家來說又是舉足輕重，老爺夫人在意一點緊張一點無可厚非。從小到大，公子一言一行都是在姚家密切的關注之中。然而，一個人一直活在父母的強壓管製之下，嚴謹到不能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鳥兒。

    行根兒還記得四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盛夏時節，院子裏飛進一隻蝴蝶，公子見到喜歡的眼睛放光，院子裏一個小廝就替公子捉了來。

    不知怎的，這事讓夫人知道了，她怒斥了那名小廝，杖打二十將其趕出姚府。不僅如此，夫人將府中上上下下的仆從都訓斥懲戒了一遍。末了，她撫摸著公子幼小的臉龐，慈愛又心痛的說，這一切都是為你好。話音剛落，夫人便將那隻撲來的蝴蝶丟在地上，當著眾家仆和公子的麵，一腳踩死了蝴蝶。

    大約從那時起，公子的性子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從前他還跟下人們說說笑笑，打那以後，就不再玩鬧了。每日隻按著夫人規定的時辰起居，再也沒指名要任何東西。

    行根兒也是從那時候起，再沒有見過眼睛放光，欣喜著喜愛某樣東西的公子了。

    行根兒沉默著想心事，竹棋則想起今天晚膳時的一個細節。

    公子今天吃了三筷子秋葵。”

    ……”行根兒一愣，接著明白過來竹棋話裏的意思。

    當初圓能法師說，公子不得錦衣玉食，恐富貴太盛會減損壽命。

    夫人因此憂心忡忡，隻素衣齋飯猶覺不足，幹脆定下規矩，公子每餐菜肴下箸不得過三。仿佛多吃一口都算富貴太盛，會立刻要了公子性命。

    可是今天，公子居然自己打破了規矩！

    行根兒瞪圓了眼睛，竹棋卻狡黠的笑道，“你知道公子是怎麽做的嗎？”

    他們的公子——姚玥，心知肚明，自然知道打破規矩會帶來什麽後果……可是他鑽了一個空子。

    既然隻說下箸不過三，可從沒說過一箸是多少。

    他索性一筷子夾了小半盤秋葵，拌在粥裏，再分作兩次吃下。

    這麽偷奸耍滑的小心眼兒，從前，他可從沒有過。

    到底是什麽改變他的呢？

    ……”

    行根兒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是真的不想承認，可心裏又不得不確認這一點。

    寶爺果然神通廣大，這才幾天的功夫，居然就把自家老老實實的公子，給帶壞了！！！！！！

    ……

    ……

    ……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外院的下人就急急忙忙來找行根兒。

    糟了糟了，外麵的都說，咱們公子瞧上米鋪林家的小姐，還說遞了信物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傳得這樣快，傳得這樣離譜，還是行根兒始料未及的，他臉色一沉，急忙拉住來人問道，“夫人可知道此事？”

    還不知道呢。”那人氣喘籲籲，“我是聽廚房負責采買的老胡說的，今兒早他在市場，聽見兩個婦人胡說，心裏怕有不妙，回來一個人沒敢告訴，因為知道我老子娘在內院當差，我能進宅，所以才告訴我，托我告訴你的。”

    唔……”行根兒低頭暗自忖度，這件事恐怕早晚會傳進夫人耳朵，到時候恐怕他們這些近身服侍公子的，就是渾身長了十張嘴也不夠為自己辯解的。

    事已至此，除非早做安排。

    你先回去，這件事我有打算。”行根兒打發了報信的下人，急急走進裏間叫出竹棋。

    怎麽了？”

    竹棋挑簾出屋，二人立在東耳房窗外的廊子底下低聲說話。

    昨天玉的事傳開了，外頭說是咱們公子看上那林家小姐，兩人私通信物……”

    喝——”竹棋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幫混賬小子，嘴裏沒個嚼頭，出了學堂還四處去顛三倒四搬弄是非！”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行根兒打斷竹棋，心道就算怪也該怪那個混世魔王，都是他搞出來的破事。“眼下夫人還不知道，咱們還有一線挽回的生機。”

    怎麽挽回？”

    竹棋有些慌張，這一傳十十傳百的謠言，怎麽做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你倆怎麽傻了？”

    背後突然傳出一個聲音，竹棋和行根兒一個機靈，轉頭看見身後站著的梨子。梨子端著銅盆打了滾燙的熱水，已經不知道聽了多久。

    你個小蹄子，靜悄悄的做什麽，嚇死人了！”竹棋見盆裏水多，梨子身量小快端不住了，急忙接了過來。

    梨子得以鬆快鬆快手，捏捏酸軟的肩膀，白了二人一眼，“既然是謠傳，學堂裏那許多人呢，不差公子一個。他們能傳公子與林家小姐，咱們就傳林小姐與旁人……人人都道門當戶對，以咱們姚府的家業，百十個林小姐也夠不上，到時候，人們是寧願相信咱家公子與林小姐的傳言，還是更相信她與旁人呢？”

    ……”

    竹棋和行根兒沉默的看著梨子，不得不說，她的辦法的確很好。毫不費力，即轉移了眾人的視線，又擋住了口舌是非，即使最後事情傳進夫人的耳朵裏，因為不隻公子一人，夫人也不會怪罪他們辦事不利，隻會埋怨外頭人多口雜。

    隻是這樣一來，那林家小姐的清譽就徹底毀了。

    能怪誰，身為內院小姐，自己托了男子私傳信物，隻怕也是個不安生的。”梨子不屑的翻翻白眼，重新接過水盆徑自走了。

    留下竹棋行根兒二人看著梨子的身影走進屋門，瞠目結舌的對視一眼，“這丫頭還真夠厲害的。”

    梨子這小蹄子，長大後可了不得。”竹棋感慨一番，也讚同梨子的建議，“你快安排人去辦吧，晚了可不好了。”

    行根兒還有些猶豫，“不光是那林小姐，裏頭還得搭上一個李家相公呢。”

    如果這麽鬧吵起來，林家勢必要記恨上那個李二文了。

    那能怪誰？”竹棋學著梨子的口氣，也翻了翻白眼，“昨兒咱們已經替他解圍了，鬧吵出去是必然，接下來，就看他自己怎麽替自己辯解了，咱們又何必擔心？”

    倒也是，眼下他們最主要的是維護自家主子的清譽，哪還管得了別人？

    行根兒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抱怨，“這些都是那個寶崽子闖的禍，虧你昨兒還說他好。”

    是藥還得三分毒呢，何況一混世魔王？”竹棋挑挑眉毛，也轉身去裏屋伺候公子洗漱。

    行根兒被噎的，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心理工作做了半天才緩過勁來，忙跑著出院，去安排人了。

    散布謠言啊，這可算是一項大工程的技術活啊！

    於是，等姚玥收拾齊整，坐上轎子前往學堂的時候，七香鎮街頭巷尾的口風已經拐了七八道彎了。

    傳到姚夫人耳朵裏時，謠言早已變了味道，說的全是林家小姐如何托人轉物，不論學堂裏哪位公子，隻要撿到信物就要以身相許……

    嗬，這林家怎麽教的女兒？”姚夫人扶著紫英在院子裏閑庭信步，聞之冷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忘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