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七香鎮以花草香料聞名天下，卻又以山青水秀，而令人神往。

    城鎮北麵，橫臥大地的曲龍山支脈妙翠山，蓊蔚洇潤、重巒疊嶂、起伏連綿。南麵，蜿蜒清澈的七香河，流水淙淙、波光粼粼，恰如一條玉帶，纏綿的環繞著鎮落。

    此間，千畝花田，綠水青山，風光旖旎，天上人間。

    而夜色中的七香鎮，更有一番幽然靜謐的景致。

    ……

    出了城門，漸行漸遠，城中的燈光火光逐漸暗淡，卻襯得天上月光星光更為清晰璀璨。

    星空下的妙翠山，暗影橫臥，輪廓分明，像是一頭巨大卻溫馴的神獸，靜靜守護著這一方土地的百姓。

    離城更遠一些，人聲歌聲歡鬧聲也漸漸遠去，隻剩下萬籟俱寂，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聽得見夜風吹動草葉，還聽到小蟲在夜幕中震動翅膀。

    ……”

    姚玥趴在寶爺的背上，好奇而新鮮的眼睛四處打量。

    這樣的夜色是他從沒見過的，這樣的七香鎮是他從沒見過的，這樣的一切一切，都是他從未經曆過的。

    看前頭！”

    寶爺突然提示一聲，姚玥立刻雙手扶著寶爺的肩頭，抬起了頭。

    出了城門他們就一直沿著七香河引流的河道前行，一路上都黑漆漆的。此時抬頭看去，卻發現河麵上飄動著三五個亮點！

    可算趕上了。”寶爺咧嘴一笑，聲音裏壓抑著興奮和激動，他收緊手臂，轉頭對背後的姚玥一挑眉毛，“趴穩了，咱們要快點兒了。”

    話音剛落，腳下已然一蹬！

    啪嗒啪嗒——”

    寶爺一路小跑，直奔著河麵上那幾個亮點而去！

    ……”

    姚玥來不及反應，在寶爺背上顛了幾下，立刻趴好，雙手牢牢環住寶爺的脖子。

    啪嗒啪嗒——”

    腳步聲在夜幕中格外清晰。

    咚——咚——”

    貼著後背，姚玥清晰的聽到寶爺震動有力的心跳。

    有風從臉頰吹過，送來青草和晚露的清香，還有一絲絲花香，香甜的味道。

    快看快看，飄到山穀裏去了！！！”

    寶爺興奮的大喊，腳下速度加快！

    ……”

    姚玥從寶爺的脖頸後頭探出雙眼，看到就在身側的河水中，一盞櫻紅色的蓮花河燈正在水麵上滴溜溜的打轉。而遠處，越來越多的亮點在黑暗中閃爍，它們靜謐的流動著，分散著，然後慢慢匯聚，三五一塊兒，七八成堆兒，逐漸匯聚成一股光流，悠然的向妙翠山兩座山峰的夾縫處遊動。

    今年雨量小，估計飄到大石坑那兒就被攔住了，剛好讓咱們看燈。若是和去年一樣，隻怕順著山穀飄出去，咱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寶爺一路跑一路說，身邊的河燈已經越來越多，明晃晃的燭光跳躍著閃爍著，照亮了清澈的河水、河道兩岸的青草鮮花，也照亮了河中飄蕩的水草、河底五顏六色的卵石。

    姚玥趴在寶爺背上向河中看去，還看到兩條一掌大小的紅色錦鯉，嬉戲著追逐漂流的河燈。

    到了到了！”

    腳下漸漸出現了大塊小塊的碎石，兩邊不見空曠平野，反而怪石林立。

    這都是山上掉下來的石頭，之前把河道堵了，還是族長老頭帶人清理開的。”

    寶爺一路解釋，一路沿著河水，向山穀中走去。

    ……”

    姚玥抬起頭時，隻見兩旁立著一塊塊黑漆漆的巨石，越往前走，裏麵的巨石越高，像是堆砌而成的兩扇巨大的城門，又像是守護在山穀穀口戒備森嚴的兩頭巨大的野獸。

    姚玥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

    快看前頭！”

    寶爺一喊，聲音回蕩，一層一層在山穀中傳開。頭頂黑漆漆的山壁中，一陣撲棱棱振翅的響動，不知驚飛了什麽鳥獸。

    姚玥抬起頭，隻見前方的道路被一塊兩人高的巨石隔斷了，石後麵，卻是燈光絢爛，光芒五彩斑斕，流動著，照亮了半麵山穀！

    ……”

    姚玥驚呆了，眼睛順著光亮可及的崖壁往上看去，但見石壁石縫中芳草萋萋、鮮花錦簇，甚至還有幾棵小樹，從石壁的縫隙中抽枝散葉，大片大片鋪展開蔥翠欲滴的綠意。

    山穀中最不缺的就是綠意。

    由於穀底深邃，兩旁山崖間隙窄小，山勢高聳入雲，這裏常年不見光照，所以崖壁上滿是苔蘚。

    鮮綠的，翠綠的，碧綠的，墨綠的……

    這裏濃一點，那裏淺一點，一塊一塊，一片一片，將整個山穀塗抹的靜謐幽然。

    此時再有無數河燈照映，山穀中一片光彩炫麗，仿佛到了什麽精靈仙境。

    ……”

    姚玥屏住呼吸，睜大了雙眼仔仔細細觀看。

    天地間的色彩好像突然一股腦衝進視線，他真正感受到，什麽叫眼花繚亂。

    前頭的路有些難走，你先下來。”

    寶爺半蹲著放下姚玥，卻發現背上的家夥半天沒有反應。

    喂喂喂？看傻了？”

    寶爺動動肩膀，姚玥這才回過神來，慢吞吞從寶爺背上爬起來。

    誒呦喂。”寶爺直起身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也四處打量了一圈兒，“怎麽樣，不錯吧。”

    姚玥半天沒動靜，寶爺側過頭看去，正看見一張認認真真屏息凝神的臉。

    嘿呦喂，真是大戶人家吃膩了魚肉肥油，看見些野草野花都覺得新鮮。寶爺覺得姚玥這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實屬難得，於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個夠。

    半天半天，他還是不動彈，寶爺有點等不住了，“行了行了，河燈在前頭呢，擱這兒看這些破花破草有什麽意思。”

    說著話，寶爺率先蹬蹬蹬爬上一塊石頭。

    那石頭就立在河道邊上，大半個都泡在水裏，石壁長滿青苔，滑溜溜的。

    把手給我。”

    ……”

    姚玥回過神，一低頭，眼前就晃著寶爺的手。

    扶著我，繞過去就能看到河燈。”

    ……”

    姚玥伸出手，牢牢抓住寶爺的手。

    手臂傳來一股熱意和結實的力氣，姚玥感覺自己都沒用力，人已經被提溜起來站在石頭上。

    老實兒站著別動。”

    寶爺安頓好姚玥，轉身又跳到另一塊石頭上，待站穩後，又拉著姚玥的手將他移過來。

    就這麽來來回回一動一挪，二人繞過那塊兩人高的巨石，慢慢轉到石頭後麵。

    ……”

    眼前越來越明亮，腳下踩著的石頭旁，浮蕩的清澈河水中三三兩兩飄著燭光搖曳的河燈。

    河水溫柔的拍打著石塊，河燈就隨著水流，有一下沒一下的撞擊著石壁。

    燭光跳躍，石頭的影子投在兩邊的崖壁上，忽大忽小，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喝——”

    寶爺驚歎的大喝一聲，姚玥則倒吸了一口氣。

    眼前豁然大亮！！！！！！

    千百盞河燈簇擁著，你推我擠的，安靜的停泊在一處幹淨清澈的水池裏。

    琳琅滿目！！！

    形狀有蓮花的、烏篷船的、寶塔的、乞巧姑娘的……

    顏色有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藍的……

    瑩瑩燭火跳躍，萬千光明大放異彩！！！！！！

    ……”

    姚玥呆呆的看著，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隻覺得震撼！

    來來來，坐這兒看。”

    寶爺找了一個幹爽地兒，席地而坐，順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姚玥跟過去，斂衣端端正正的坐下來。

    ……”

    山穀裏一片安靜，隻有滿眼炫目的河燈，大片大片鋪展在澄澈的水麵。

    燈光充盈在狹小的山穀裏，照的鮮花更加美***的綠意更加翠綠欲滴。

    ……”

    雖然山穀無聲，可是燈光相映，光亮在空氣中碰撞，似有金玉之器“叮叮——”作響，宛如仙樂。

    聽見了嗎？”

    姚玥輕聲問。

    寶爺點點頭，然後又從鼻子裏感歎一般發出聲音，“嗯……”

    這一刻，世界似乎變得狹小起來。

    小的隻有這一片山穀，隻有這滿眼的燈光；小的空氣中漂浮的淡淡花香草香都覺得濃鬱，安寂之中都好似有悅耳仙音；還小的好像這周圍再沒有其他，隻剩下他們兩人而已……

    ……

    ……

    ……

    不知過了多久，當水麵上第一盞河燈黯淡下來，默默沉入水中，兩人才回過神。

    河燈快要沉了，咱們也趕緊出去吧，不然一會兒黑下來就看不清路了。”寶爺一咕嚕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

    ……”

    姚玥也站起身，水池中的河燈已經接二連三的熄滅下沉，他這才看清，原來這個水池就是寶爺之前說過的石坑，大約是被山上的石頭砸出來的，聚著一汪河水。

    如今趕著水量小，河燈飄到這裏就被岩石阻攔住了。倘若水漲起來，溢出去，就連通了山穀裏的河道，河燈就不知會飄到哪裏了。

    ……”

    姚玥順著山穀深處望去，漸漸隻看到一片漆黑。

    妙翠群山起伏綿延，七香河不知會通往哪條江河，或是湖海。

    來，跳下來。”

    寶爺已經跳下他們方才坐著的石頭，站穩後雙手打開，等著姚玥。

    和來時一樣，二人一動一挪，緩慢小心的繞過那塊兩人高的石頭。

    彼時，河燈已經成片成片的沉下水去。

    山穀中不再絢麗，反而一寸一寸黑下來。

    鮮花、芳草、青苔、青樹歸於黑暗，河水也與夜色融為一體。

    兩人的動作越來越慢，每走一步，都要試探半天。

    小心別踩到青苔，滑倒磕到尖石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寶爺來回摸索著路，隻有自己站穩了，才回身讓姚玥跟上。

    我的天……”

    最後一盞燈熄滅，山穀頓時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二人的位置距離穀口還有一段距離，而且這段路都是碎石頭，最容易絆倒。

    兩人站在原處，一動不敢動了。

    山穀穀口投過來些許月光星光，可惜光芒微弱，且兩邊崖壁高聳，根本照不到這裏。

    你先別動，我去探路……”

    寶爺趴下來，正準備用手摸索著前行。

    突然。

    那是什麽？”

    姚玥輕輕問了一聲，聲音在山穀裏不大不小的回蕩開。

    ……”

    寶爺抬頭四下去看，也發現頭頂的崖壁上一閃一閃亮起一個光點。

    哈哈哈……我怎麽忘了它們。”

    寶爺大笑，隨手摸起一塊石頭，掄圓了胳膊，朝著亮點的方向使勁兒扔了出去。

    啪！”

    石頭砸中崖壁，咕嚕咕嚕滾落下來。

    隨著這一聲動靜，“啪啪啪啪啪啪啪——”山穀中響起無數輕翅扇動的聲響！

    像有成百上千的小蟲子飛舞起來！

    接著……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山穀裏亮起了星星！！！！！！

    螢火蟲！”

    姚玥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哈哈哈哈……”寶爺又扔出了更多的石頭，整個山穀都熱鬧了起來，無數螢火蟲被驚動，成片成片亮起，成群結隊的向山穀外湧去。

    快快快，跟著它們！”

    寶爺回手拉住姚玥的胳膊，趁著一片螢火的光亮，踩著被河水浸潤，一顆一顆泛著光亮的石頭，二人急步追出了山穀。

    一腳踏出山穀，月光星光頃刻間鋪灑下來。

    視線裏，又見平野，又見河流，又見遠處燈火輝煌的城鎮。

    ……”

    螢火蟲匯聚成幾股，貼著七香河的河麵高高低低的飛著。

    寶爺和姚玥跟著它們，沿著河岸，一路披星戴月的往回走。

    哼哼哼~~~”

    寶爺又哼起了不成名的曲調，他隨手從路邊的野草叢裏揪下一片葉子，咬在嘴裏，雙手交叉拖在腦後，無比舒爽愜意。

    ……”

    姚玥的眼睛一路盯著那些起起伏伏的螢火蟲，耳聽得河水淙淙，不知何時，他的嘴角已經掛上了淺淺的笑意。

    今夜，真是不虛此行。

    姚玥感覺自己心情輕快的，好像是天上飛舞的螢火蟲。

    他開心極了，真的開心。

    長這麽大，第一次真真實實感受到了快樂的感覺。

    誒？人都出來了……”

    寶爺突然朝城鎮的方向一指，隻見城門處有一群人正緩緩走出，看來，今晚的熱鬧已經散場了。

    我們也快點回去吧，說不準還能從正門繞進去。”

    寶爺拉著姚玥，小跑了幾步，忽地又想起什麽，立刻蹲在前頭。

    上來。”

    姚玥立刻趴上寶爺的背，雙手一勾脖子，人已經跟著寶爺竄了出去！

    剛到城門。

    滴答——滴答——滴答——”

    糟了糟了，下雨了！！！！！”

    天上還掛著月亮呢，怎麽下雨了！！！！！！”

    城裏往外走的人群一陣慌亂，各家急忙翻找著帽子雨傘……

    寶爺不由得加快腳步。

    烏雲漸漸遮蔽，不見月光星光。

    嘩嘩嘩嘩嘩嘩——”

    趕到姚府門口時，兩人已經淋的半濕。

    好在此時姚府內宴會未散，裏裏外外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攪和的一片鬧哄哄的混亂。

    二人趁亂貼著牆根溜進府，寶爺輕車熟路的背著姚玥，回到了他的院子。

    竹棋等人還沒回來，竹風也沒醒。

    你、你趕緊換身衣裳，我就先走了。”

    放下姚玥，寶爺抖了抖自己身上滴答著雨水的衣服，匆匆忙忙離開。

    ……”

    看著寶爺翻牆而去，姚玥愣了愣，半晌，才回首看了看自己的屋子。

    靜悄悄的房間，桌椅床櫃都再熟悉不過了，燈台上，快燃盡的蠟燭慢吞吞吐著火苗。

    他的心情還處在方才的愉悅之中，隻是眼前一切，又仿佛剛才所見所感都是一場夢。

    ……”

    姚玥走到床前，安靜的換下身上濕透的衣服，然後吹熄蠟燭，靜靜躺在自己的床上。

    ……”

    黑暗和雨聲一層一層湧上來，幾乎將他吞沒。

    姚玥看著黑暗中自己的床帳，聽見心中，微弱的歎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