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玥醒來之後，在床上又躺了三天。

    第四天，他終於可以下地走一走，於是由行根兒扶著，慢慢走到院子那棵梧桐樹下。

    前前後後也不過七八日的光景，可是抬起頭看著那茂盛的樹冠，竟發現好些葉子都黃了。

    過幾天，葉子該落了吧。”

    姚玥的目光穿梭在枝椏葉脈中，在緊靠著梧桐樹的院牆上停留了一瞬。

    行根兒聞言點了點頭，“今早兒就落了四五片，不過還沒到時候，我就讓人掃了。”

    姚玥的院子平日裏不種花草，除了這棵梧桐樹以外，再沒有其他植被裝點。

    好在每年秋天，一樹的梧桐葉子飄落，金燦燦的鋪滿整個院子，顏色明豔，讓人眼前一亮。

    姚玥特意求了夫人，那幾日不必打掃院中的落葉。

    或許覺得落葉傷情，無關富雅，倒也無妨，夫人便同意了。

    所以每年一到落葉的時候，公子都是期待著數著日子過的。

    跟在公子身邊的人都知道，公子特別喜歡那秋葉滿庭的景象。

    可是今日……

    告訴底下的人，不必留著落葉了，都掃了吧。”

    掃了？！！！”

    行根兒驚訝不已。

    可公子並不解釋原因，吩咐以後，轉身就朝屋門走去。

    ……”

    行根兒滿肚子的驚異和疑慮，也隻得扶著姚玥回屋。

    誰知剛走到門前，姚玥又停了下來。

    ……”

    行根兒不明所以，抬起頭看公子，正看到公子轉回頭，眼神定定的看著那棵梧桐樹。行根兒順著公子的視線看去，卻隻看到樹幹枝椏間隱隱露出的院牆屋簷。

    踩到落葉，會有聲音吧。”

    公子自顧自的嘀咕了一句，說完便轉回頭，進屋了。

    ……”

    嗯……

    留下行根兒一人僵直在門外，一張臉憋的好像得了便秘。

    踩落葉？

    有聲音？！

    踩到枯葉肯定會有聲音啊！！！

    公子今兒這是怎麽了？

    ……

    ……

    ……

    族長家。

    大廳裏空氣壓抑，氣氛低沉。

    正座上，族長正一口接著一口的歎氣，“那小子或許是真的跑了，這都找了七八日了，連鎮外十幾個莊子我都派人去問過了，沒一個人見到他……”

    坐在左手邊位置上的王太婆一手拄著拐，沉默不語。

    右手邊的武行張卻沉不住氣了，“那咱們就到外省去找，我就不信……”

    怎麽找！！！”

    族長一聲怒喝，“你知道那混蛋往哪個方向去了！！！你是往北找還是往南找，你知道他去了東邊還是去了西邊！！！！！！！”

    可是……”武行張被訓得啞口無言，但是尤不死心，“難道就這麽算了？”

    不然還能怎麽辦？！！！！！！”族長一拍桌子，聲音震耳欲聾，“他連聲招呼也不打，去幹什麽也不說，我就隻當自己沒管過這混賬小子，讓他愛去哪去哪，是生是死我都不管了！！！！！！！”

    族長————”

    武行張哀求一般，就差給族長跪下了。

    現在能調動人力物力的隻有族長，如果連他都要放棄了，寶爺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張兒啊……”

    太婆突然開了口。

    算了吧……”

    族長和武行張看向太婆，麵對這位老人，兩人心裏都挺不是滋味。

    他們老爺們兒急點躁點沒什麽，可是太婆……寶爺一向跟太婆最親，這次卻騙過她老人家自己偷偷溜了。不知道老人的心裏該是怎樣擔心和失望啊。

    太婆……”武行張剛想勸慰幾句，太婆卻像早就料到一般，擺了擺手，“那小子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這一次恐怕是遇上什麽難事了……他不想我們擔心，那我們就別再追問了，各自都……”

    太婆頓了頓，族長和武行張擔心的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們覺得太婆好像更蒼老了，身上似乎沒了生氣，有種風蝕殘燭的淒涼。

    都回去吧，不用找了，都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吧……”

    這話說的，頗有些生死離別的味道。

    武行張鼻子一酸，心有不忍，一股子暴脾氣又鑽了出來。

    我就不信那小子這麽沒良心，我就不信！！！！！！！”

    他一拍桌子站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還沒走到院子，人卻被一陣笑聲攔住了去路。

    嗬嗬嗬嗬嗬嗬，這裏可真夠熱鬧的……”

    方大夫，你怎麽來了？”

    武行張一臉詫異，族長已經迎了出來。

    登門是客，可是不請自來……

    嗬嗬嗬嗬，小老兒這廂有禮了。”方大夫打著哈哈，隨意打了個恭，“知道你們都在，我就來給你們送定心丸了。”

    ……”

    武行張詫異的回頭看向身後的族長和王太婆，他們誰病了，需要定心丸？

    ……”王太婆卻拄著拐慢慢站起身，眼睛一瞬不瞬的淡淡的看著方大夫，“有話直說。”

    在族長麵前尚可嘻嘻哈哈的方大夫，麵對太婆不得不收斂幾分，可是還是一副玩世不恭老頑童的架勢，“諸位放心，我就是來給你們寬心的。那小子讓我來帶句話，他什麽事也沒有，死不了，良心也還在。過幾日就回來了。”

    不過到底是過幾日，這得他鬼手方現同說了算。

    丵兒在你那裏？！！！！！！！”

    武行張驚喜萬分，“他沒走？！！！！！！！！！”

    走什麽走……”方大夫白了眼這個後生，長得人高馬大的個子，怎麽腦袋這麽不靈光，我剛才說的都是屁話嗎？

    他怎麽在你那裏？”族長一臉疑惑。

    這個嘛……”方大夫眼珠子一轉，剛想搪塞幾句，可是屋裏傳出太婆冷冰冰的聲音，“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到姚府醫病，姚家的公子病了幾日，丵兒就消失了幾日……你們……”

    太婆手中的拐棍猛地一敲地麵，“你到底幹了什麽！！！”

    ！！！”

    一聲厲喝，方大夫一個機靈，後脊梁骨登時躥出一層冷汗。

    太婆終究是太婆啊，活的久了，真的會成精的！！！

    您老先息怒……”

    方大夫見躲不過，隻好名正言順的搪塞了，“這畢竟是他自己的意願，我也是……”

    放屁！！！！！”

    太婆狠狠罵了一句，拄著拐一步一步走出大廳，走到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院子當中的方大夫，“你當我不知道你，若非奇毒異病，你會費這些時間醫治姚府那個公子？！若非是天下少有的際遇，你會大費周章躲避族裏的追尋？！！！”

    ……”

    方大夫臊眉耷眼的低著頭，在太婆麵前，像是個頑劣不知錯的淘小子。

    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事已至此，再瞞著也沒有必要了，方大夫瞥了眼族長和武行張緊張憂慮的神色，歪歪嘴，簡略的說了。

    姚府的公子果真是中了天下奇毒，此毒無色無味，食之不會立刻就死，隻會從體內慢慢侵蝕，逐漸腐化五髒六腑，最終必死無疑。

    能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下這種惡毒的手段，其背後操控之人，想來非富即貴。

    方現同不是傻子，隻一想姚家和朝堂的關係，答案已然明了。

    他無意趟這趟渾水，所以索性擺手說自己不能醫治。

    可誰知道，就在他離開姚府的半路上，會突然竄出一身小廝裝扮的寶爺。

    寶爺一頓“威脅”，卻並不知道，自己才是落入虎口待宰的羔羊。

    他方現同何許人也？

    鬼手”二字，並非是浪得虛名。

    倘若他當真是醫者仁心的好大夫，世人大可以稱他是“神醫”、“醫聖”……又怎麽會和“鬼”字沾邊？

    之所以有這個稱謂，正是因為方現同不僅有起死回生的醫術，同時，他還是一個製藥的瘋子。

    這孩子自願以身試毒，所以我就……”

    方大夫還頗為無辜的攤了攤手。

    以身試毒！！！！！”

    族長一口老血直竄天靈蓋，武行張更是跳起腳，緊攥在一起的拳頭幾乎要朝方現同的臉上揮去！！！！！

    居然拿一個孩子做實驗，這老不死的當真是個瘋子！！！！！！

    失心瘋！！！！！！

    誒誒誒，你們先別激動，這不沒事了嗎……我這兩天給他泡的藥浴，他體內的毒都去的七七八八了……”

    方現同還是一臉無所謂，老族長一口老牙咬的咯吱咯吱響，他發誓，要不是自己和方現同這兩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他現在一定撲過去扇這老不死的兩個耳光！！！！！

    我就是來告訴你們的，不用擔心了啊……那個，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方現同嗅到了院子裏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兒，他識趣的打算離開。

    慢著。”

    一直沒開口的太婆冷冷的叫住他，“我隻問你，用丵兒試驗配出的解藥，是不是醫好了姚家的公子？”

    那是自然啊！”

    方現同對自己的醫術不容許任何人的質疑，他拍著自己老骨頭的胸脯做下擔保，“姚家公子服下的毒不算多，自然好的也快，他就是體質弱了些，吸收藥效需要些時日，過陣子喝下丹桂酒就……”

    行了。”太婆冷冷的打斷他的話，“你敢來，就證明丵兒性命無虞，不然，你躲了族裏這麽久，早卷鋪蓋逃之夭夭了……”太婆說的話不留一絲情麵，“我警告你，把丵兒的身子調理好，倘若留下一絲病根，我就帶著全族的人踏平你家的祖墳！”

    ！！！！！！”

    方大夫一張老臉震驚不已，這、這也太狠了吧。

    太婆露出一副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表情，睥睨院中的方大夫，就像是貓戲弄老鼠一般，適時還補上一句，“別以為你請了風水先生，藏好你家的祖墳，我就不知道在何處……鎮外五鬆嶺，向南七百步，有一座荒山頭，每年入春至夏，地裏都會長地黃……”

    好了保住那小子的命我知道了！！！！！！”

    方現同用盡平生最快的語速起誓，差點咬斷舌頭。

    這老太太，太尼瑪狠了。

    送走方現同，族長三人重新回到大廳。

    半晌不語，還是武行張忍不住，先問了太婆。

    那個……以身試毒，會怎樣？”

    ……”

    太婆垂著眼皮，眼睛看著地麵，聲音無波無讕。

    先要服下同樣的毒藥，甚至是患者的十倍二十幾倍……待毒性發作，再一一試用解毒的藥。”

    那……是不是能立刻解毒？”

    ……”

    太婆沉默了片刻，仿佛睡著一般，緩緩道，“有的解藥，其實是另一種毒藥。倘若毒性不對病灶，隻會多一分生命危險……”

    太婆想到了寶爺臨走那天，在花圃裏澆花走神，以至整個花圃泥漿泥水遍地的場景。

    那孩子，那時候還在猶豫吧。

    一旦配好了解藥，試毒者的體內早已有了千百種毒，再要一一解除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該怎樣？！”

    武行張聽得心驚肉跳，老族長早頭重腳輕，氣息幽幽。

    到了此時，若要救回試毒者一條性命，隻有一個辦法……”太婆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淬骨削皮。”

    ！！！！！！！”

    武行張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氣，淬骨削皮？！！！！！！！！！

    還有這種拔毒的方法？！！！！！！！！

    具體是怎麽做的，我也不清楚……隻是，若非此事凶險，方現同不會一直忍到現在……”

    那老家夥但凡有十分之一的把握，都會嘚瑟宣揚的全天下人知道。

    可是這一次，他卻完美的躲過了族裏七八日的搜尋。

    看來……

    是生是死，他也在賭。

    好在……無論是他，還是那個孩子，都賭贏了。

    ……”

    王太婆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眼睛看著族長，“這一次，算是丵兒救了姚家公子一條命吧？”

    ……”

    這是自然啊，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族長有些不明白太婆話中的喻義。

    太婆輕輕一笑，接著說道，“不光是姚家公子，整個姚氏一族，都欠著丵兒一條人命，這個賬這麽算，對吧？”

    嗯……你要是這麽說，想一想，也的確如此……

    太婆臉上的笑意更深，她一臉雲淡風輕，語氣輕描淡寫的說道，“既然如此，讓丵兒入住姚家，認個幹爹幹娘，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