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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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疑心在濱海的那些日子隻是一個迷離的夢,幸運的是,她終於在夢的最後嚐到了愛情的甜蜜。

    俞文勤離別的這晚和許靜通宵達旦地喝酒談心。他把自己跟夏茹溪認識,到向她求婚的經過,沒有一絲遺漏地跟許靜說了,隻略去了他和於惠的糾葛。他承認這是麵子問題,無論如何,他希望自己給許靜留下一個大情聖、絕世好男人的印象。

    許靜的一雙醉眼瞅著他,艱難地點了點頭,“真是可憐。”

    俞文勤趴在桌子上,把酒瓶滾來滾去,“可憐對吧?”他拿起啤酒瓶與許靜碰杯,“為可憐人幹一杯。”

    幹!”許靜把酒瓶舉得高高的,然後望著他吃吃地笑了,“為了可憐的師妹,我們要一口幹下半瓶。”

    咚的一聲,俞文勤的身子一歪,滾到地上。

    許靜笑著把他拉起來,“你還不服啊?得,傻子!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告訴你為什麽她可憐。”許靜看他坐穩了,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得明白,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你要高尚一點兒,愛她就默默地付出。可你呢?偏偏低級地去糾纏她,那不是給她增添心理負擔,讓她難受嗎?你想想,為什麽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是求你幫助,而是拿感情跟你交換?因為你就是想占有她嘛!可所有人還以為她占了便宜,她是個小人。所以,你的父母朋友都不待見她。誰又想得到她是拿自由和將來的幸福作為交換的?你不但不理解她,還任由你那些親朋好友誤解她。她算是有良心了,換成我,非把你的錢花光了,然後一腳把你踹到太平洋去不可。以為自己有點兒錢,就能買到感情啊?哈,說你是傻子,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你!”

    俞文勤沉默半晌,房間裏隻有許靜咯咯的笑聲。

    我真的很傻嗎?愛一個人本來就想占有她啊,我隻是表現出來了而已,這叫率直!”

    許靜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收住笑聲,用手指戳著他的胸口,“感情是要用心的,心拐了百八十道彎兒,費盡心思地就是為了給她所想要的,明白不?”

    俞文勤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你真把我當傻子了?天底下哪有這樣高尚的人。”

    許靜沒理會他,隻垂頭把玩著手裏的酒瓶。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嫣然一笑,舉著酒瓶說:“先不管有沒有,我們為了那樣高尚的人幹杯!”

    俞文勤欣然同意,與她碰過杯後問:“這次幹多少?”

    爽快點兒,一口幹盡吧。”許靜說完仰頭咕嘟咕嘟地喝光瓶裏的酒。俞文勤也跟著喝光了,兩人將空瓶扔到地毯上,互相看了一眼,一個倒在地上,一個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是誰先爬上床的,幸好酒店的雙人床夠大,許靜的四肢伸展得老開,占了大半張床,俞文勤仍然縮在一角睡著,胳膊懸在床沿。

    俞文勤是中午的飛機,醒來後匆匆洗漱了一下,連午飯也來不及吃,許靜便開車把他送到了城郊機場。

    往後不會再來了吧?”等待安檢時,許靜問。

    不一定,你也可以去濱海啊,我會好好招待你的。”俞文勤麵對這個剛認識的朋友,心裏總有幾分不舍,他又強調了一句,“真的會好好招待你的,這不是虛話,隻要你肯去。”

    看看吧,如果被爸媽逼結婚逼瘋了,我會去找你的,你給我提供一個避難所就行了。”前麵的人已經過關了,她不得不站在黃線外向他揮手,“一路順風。”

    有事別忘了給我打電話。”俞文勤把證件遞給地勤人員,衝著她的背影喊。

    許靜沒有回頭,隻是揚了揚手,朝機場外走去。

    俞文勤突然覺得心裏有點兒失落。他走到登機口,離登機時間還差十分鍾,便去書店買了本財經雜誌打發時間,然而卻看不進一個字。這兩天他似乎過得太快樂了,暫時忘卻了夏茹溪與他取消婚約的傷心事,一旦回了濱海,回到那所已經沒有夏茹溪的房子裏,他真的能麵對往後的寂寞嗎?如果許靜在濱海就好了,難過的時候找她喝喝酒、聊聊天,心裏就舒坦了。他正想著,手機鈴聲響了,真是想什麽人來什麽人,他微笑著接起電話,幾秒鍾後,笑容凝固在嘴角。

    掛掉電話,他拎著行李衝出了候機廳,在機場外截住迎麵跑來的許靜,慌慌張張地問:“怎麽會這麽突然?”

    許靜沒顧得上喘氣,隻是按著他的肩膀說:“我也是剛剛接到醫院朋友的電話,今天淩晨去世的。”

    那現在怎麽辦?”俞文勤因為突如其來的噩耗而沒了主意。

    還是許靜鎮定,“你先通知宋語心,其實通不通知都一樣,我朋友說她爺爺的治療費都有人按時繳清,我想應該就是她爺爺說的那個一直在照顧他們的人。現在她爺爺去世了,她應該比我們更早知道。”

    還是要說一聲。”俞文勤說著就拿起手機,剛撥通又掛了,“她關機了。”

    你濱海那邊的事兒著急嗎?如果宋語心不能回來,她爺爺的後事總得有個人料理。”

    還是先處理爺爺的事吧。”俞文勤打了個電話給公司,跟下屬交代完後,便拉著許靜往停車場去。

    我忘了一件事,”坐上車後,許靜說,“果園裏的一塊地是張越杭給宋爺爺、宋奶奶養老的。老人家去世了,張越杭怎麽也得出麵料理後事。況且宋語心為什麽不能回來看望病重的爺爺奶奶,卻一直在暗中照顧他們,這當中肯定有古怪,我們還是見機行事得好,你說呢?”

    哦,好,就按你說的辦。”俞文勤其實根本沒什麽主意,認識許靜後,他仿佛忘了自己在濱海是管理著一家中型公司的老板,而事事都依賴她。

    那我先送你去酒店開房。如果張越杭治喪,想必整個西江市的人都知道,也會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去捧場,我們不愁得不到消息,去了解一下情況也不難。”

    如許靜所料,張越杭隔日便在殯儀館舉行了追悼會。俞文勤兩人均穿了全黑的衣服前去吊唁。進門處,俞文勤領了兩朵小白花,一朵別在自己的胸口,一朵遞給了許靜,他們混在人群中進了靈堂。

    老人的遺像就掛在牆上,旁邊垂著兩條雪白的挽聯。俞文勤內心十分沉痛,前天還跟自己說過話的人,今天便陰陽相隔了。他看看身旁斂眉凝神的許靜,想她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樣吧。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許靜在他耳邊低聲說:“果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好像還有我認識的人,我去找個角落藏一藏。”

    她轉身要走,俞文勤卻一把拉住她,“為什麽要藏?”

    西江市又不是很大,隨便拉一個人出來都是沾親帶故的。我不像你,是外地人,所以還是低調點兒好。”

    俞文勤卻不放開她,而是跟她一同轉身,“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茹溪的父親見過我,就這樣來了有些唐突,我們找個地方藏身吧。”

    他們退到一個角落裏,前麵有一堵人牆擋著,倒是沒人注意到他們。許靜附在他耳邊說:“張越杭的影響力還真大,連記者都來湊熱鬧了。你看,來吊唁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她指著那個剛剛走到遺像前鞠躬的人說,“那是××局長。”然後又指著後麵的人說,“那是××主任……”許靜如數家珍地念著這些人的職位。

    俞文勤在濱海市沒見過什麽領導,來這裏倒是開了眼界。突然,他又不樂意地想,我跟她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女人家興奮什麽?我又不是這裏的人,管他哪個領導,總輪不到我來崇拜。想著,他把目光投向靈堂內。俞文勤注意到張越杭一直持重的神色有些變化,他的目光盯著門口的方向,而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與老婦人也是愕然地看著門口。原本就安靜的靈堂,氣氛仿佛更沉重了。並不是因為悲傷,這靈堂內的人大概沒有一個悲傷的,他們隻是觀察著主人的神色,然後保持一致地往門口看。

    俞文勤也跟著看過去,眼睛頓時瞪得跟銅鈴一樣大——整個靈堂內唯一悲傷的人來了。

    夏茹溪穿著黑衣黑褲,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緩緩地跨進靈堂,眼睛一直望著牆上的遺像。俞文勤眼見著她從自己前麵走過,她的神情仿佛很平靜,步子也沒有絲毫紊亂,他卻感受到了她內心的悲傷,因為他看到了她藏在袖子裏的手是緊握成拳的——她在克製住讓自己不要失態。

    許靜當然也看到夏茹溪了,她還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拽著俞文勤的袖子問:“這是宋語心?”

    嗯,她還是來了,隻是現在來有什麽用,人都去了,最後一麵也沒見上。”俞文勤想著為她難過,如果早一天回來,她就能跟爺爺說上兩句話了。

    真是越來越漂亮啊。”許靜有些挫敗地說,“幸好我不是她的朋友,跟她一起照鏡子,自信心要丟光光了。”

    我愛她並不是因為她漂亮。也許最初是的,可是她有很多的優點。”俞文勤說著又陷入了初識夏茹溪的回憶中,他覺得此時並不適合向許靜講述這些事,尤其周圍還有這麽多人,便換了調侃的語氣說,“我以為你不會跟那些膚淺的女人一樣和人家攀比。”

    許靜見他說話時眼睛牢牢地盯著夏茹溪,心裏禁不住地羨慕。而俞文勤的話又讓她覺得自己的羨慕都是多餘的,便不再與他說話了,極力以坦然的心態去注意夏茹溪的舉動。

    夏茹溪在遺像前跪下來,磕了三個頭,旁邊立刻有人遞給她一炷香。上好香後,她才轉身走到張越杭麵前。靈堂裏這時已經有人交頭接耳,或許有人已經認出她是誰。張越杭麵色沉痛地拍拍她的肩,欣慰地說:“回來就好,語心,回來就好。”

    夏茹溪不語,隻看了一眼旁邊的老婦人。老婦人卻在她看向自己時躲避地把目光移向旁邊的年輕男人。

    媽!”夏茹溪輕輕地叫了一聲。

    老婦人這才回過頭來,冷漠地看著她問:“這些年可好?”

    還好。”

    聽到她的回答,老婦人便像是丟了包袱一般,對她不冷不熱地說:“過去的事,希望你別計較了。”她拉了拉年輕男人,“你要是同意我說的,就叫一聲哥哥吧。”

    張越杭這時卻側過頭來,對那年輕人低聲斥道:“俊言,你給我跪下,在爺爺麵前,給妹妹跪下!”

    張俊言本是呆呆地望著夏茹溪,聽到父親這樣一嗬斥,立刻詫異地看著他,仿佛不相信他要自己在眾目睽睽下給別人下跪。

    張越杭又命令了一遍。張俊言想著在這兒下跪,別人一定以為是跪拜那個剛去世的老人家,倒也不丟臉。

    爸爸,不用了,這兒這麽多人,給哥哥留點兒麵子。何況我欠你們家太多,讓哥哥給我下跪,我也承受不起。”

    可是……”張越杭猶猶豫豫地說。

    夏茹溪打斷他:“爸爸,今天不要說起那些事好嗎?”

    張越杭仍是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對張俊言說:“今天看在爺爺的份兒上,暫時饒了你,回去後再跟你算總賬!”

    他還要跟夏茹溪說什麽,後麵吊唁的人已經往這邊走過來。

    既然你回來了,就跟我們一起招呼客人吧。”張越杭又對夏茹溪說。

    夏茹溪低著頭站在張俊言的旁邊。上來一個人,張越杭便把夏茹溪重新介紹一番。夏茹溪跟他們握手,謝謝他們的關心,做得有模有樣,倒真像是張家的人,是在給張家的長輩辦喪事。

    俞文勤心疼她明明難過還要敷衍那些人。他明白夏茹溪最不喜歡與人應酬交際,尤其是這種時候。有幾次他想衝上去安慰夏茹溪,都被許靜拉住了。他又要挪動腳步時,許靜再次拉住他,不由分說地往門外拽。

    你拉我出來幹嗎?”

    不拉你出來,難道讓你去攪局?”

    我隻是想跟她說兩句話,怎麽啦?”

    許靜的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傻子!我問你,她知道你來了嗎?如果她問起你在這兒做什麽,你難不成回答她‘來揭你老底的’?”

    俞文勤被她一吼,便傻愣地站在那兒。許靜把他拖到車子旁邊,“等葬禮完了以後,我去幫你找她,先探探口風。”

    她望著對自己流露出感激之情、卻動也未動的俞文勤問:“你現在還要進去嗎?”

    俞文勤搖頭。

    她大吼道:“那還不上車!”

    張越杭已經安排了人守靈,走時叫夏茹溪一同回家。

    我生前沒盡孝道,這一晚無論如何是要守在這兒的。”夏茹溪說道。

    老婦人聞言上前對老公說:“說得是,就讓爺孫倆相處這一晚,明早就下葬了,唉……”

    張越杭聽罷也不再勸阻,“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件厚衣服來,你要是撐不住了就回來,我讓俊言替你。”

    謝謝爸爸。”夏茹溪環顧了一遍靈堂,“奶奶她老人家呢?”

    張越杭歎了口氣,“爺爺去世的那晚,老人家就臥床不起了,前兩天我讓人接到了家裏,也好仔細照顧。”

    夏茹溪抬起頭看他,刹那間眼裏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又變成古井無波的平靜,“我知道了,葬禮過後,我會回家。”

    張越杭對著態度冷淡的她再也說不出什麽,又歎了口氣,便率先走出了靈堂。

    入夜,殯儀館很安靜,後麵的山頭就是墓區,貓頭鷹叫得格外淒厲,也使得這地方更加陰森可怖。所幸工人們在靈堂外圍著一張桌子打牌,偶爾因為贏錢輕呼一兩聲,讓人覺得還有點兒人氣。

    夏茹溪跪在靈堂中央,仰頭看到相框裏爺爺的遺容,那相片應該是從家裏的相冊中找出來的,大概是爺爺二十年前的照片。祭桌上的兩支燭火微微搖晃著,相片裏的臉變得模糊了,她看不真切,就不再看了。她低著頭,把眼睛閉上,痛楚變得更加清晰尖銳。

    她緊緊地捏著胸前的衣服,緩緩地睜開眼睛,望著祭桌上跳躍的燭火,心裏隻剩下惘然。時間真的在往前走嗎?她疑心在濱海的那些日子隻是一個迷離的夢,幸運的是,她終於在夢的最後嚐到了愛情的甜蜜;不幸的是,她沒有老死在夢裏。

    她沒有淌下半滴眼淚。或許因為在夢裏她總是流淚不止,現在醒過來了,心和眼眸都像幹涸的泉眼,越來越堅硬。

    她沒有看到爺爺年老力衰的樣子,沒有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樣子。照片上的他充滿活力,絲毫看不出痛苦。她哭不出來,甚至沒有傷心。

    重新上了炷香,她對著遺像默念:“爺爺,您知道我又回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如果我能逃過這一劫,往後一定好好地孝敬奶奶,請您一定要保佑我。”

    翌晨,天有些陰,夏茹溪抱著骨灰盒爬了幾百級階梯,在一幹捧場的人麵前親手將骨灰盒下葬。

    回到她曾經住過六年多的房子裏,望著麵前一堵藍白相間的牆,仍記得當年被張越杭帶到這兒時對她說的話,“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一夜之間,她變成了千金小姐,從此擁有一間自己的獨立睡房,睡房裏有書桌,有床和漂亮的床單,還有在電視裏才能看得到的蕾絲花邊窗簾。拉開窗簾往外看,蔚藍的天空飄過絲絨般的雲,下麵是個圓形花園。親戚們都來巴結她,幾個以前對她不理不睬的親戚從那之後常常來探望她,順便跟張越杭聊聊天——以前他們可沒有這樣的機會。

    客廳的裝修比以前更豪華、更潮流化了。在進口羊皮沙發上,一個神情局促的鄉下老太婆顫巍巍地站起來。夏茹溪在門口怔了幾秒鍾,壓下心裏翻湧的情緒,才舉步朝沙發走去。

    明明是那麽熟悉的稱呼,卻如鯁在喉,她試了幾次,才發出一個怪異傷感的聲音。

    奶奶……”

    宋奶奶的手還捏著衣角,她勉強站直了,白發蒼蒼的頭微微抬了抬,眼淚頓時流下來。或許她還不知道隔了這麽多年應該怎麽接近這個孫女,她的手卻本能地伸了出去,撫向夏茹溪的臉。

    宋奶奶比夏茹溪矮太多了,手還沒有觸到她的臉,她已經抓住她的手,抓得緊緊的,祖孫倆一起哭出聲來。

    張家人目睹這一幕,沒人吭聲,隻沉默地聽著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哭聲很快就收住了,張越杭才走近祖孫倆,拍著夏茹溪的肩說:“見麵了就好,語心,奶奶身體不好,你克製點兒,別惹她老人家哭了。”

    夏茹溪擦擦眼淚,才扶著老人家在沙發上坐下。宋奶奶隻管盯著自己的孫女看,也不說句話。倒是張越杭和妻子一直噓寒問暖的,夏茹溪逢問必答,但也不主動說些什麽。

    宋奶奶原本就是強撐著到客廳來接夏茹溪的,這會兒已經感到非常疲倦了。小保姆和夏茹溪攙著她回到房間裏,夏茹溪本想跟奶奶單獨說說話的,小保姆卻說要先帶她去自己的房間。

    夏茹溪給奶奶蓋好被子,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