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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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年少,有股無知無畏的衝動,使她願意犧牲本該平靜的未來。
夏茹溪抱著冰冷的身子蜷縮起來。在安靜黑暗的環境裏,尤其是遭到虐待以後,人的思想會異常活躍。夏茹溪想到了很多事,死亡本身並不可怕,盡管從古到今有那麽多關於天堂和地獄的傳說,卻沒有誰能證明兩者是否存在,所以人們才對死後的未知世界感到恐懼。
她的父母、江叔叔、爺爺奶奶先後都死了,死者留給世人的隻有生前的回憶和一塊墓碑。父母死的時候她年幼無知,即使遭受那麽大的創痛,也沒有足夠的智慧讓她有條理地去分析傷痛的源頭,進行自我療傷。
江叔叔是將她從傷痛中解救出來的人。父母去世後,他來到她的身邊,耐心地引導她一步步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那時的她,早上醒來就像暴躁症病人一樣,在家徒四壁的屋裏打轉,到處尋找吃的。其實她是必須要找點兒事做,才能忘記父母的死,還有她成了孤兒的事實。在努力忘記這些事的同時,她也忘記了快樂,忘記了生命的意義。
一個沒有思想、隻對食物有知覺的人,就如同一個低等動物,尋到食物時才會產生最原始的興奮感。失去思想,也就失去了辨別能力。對於食物,她並不挑剔口味,所以她吃過鹽和味精,甚至喝過醬油。
所有人,甚至連爺爺奶奶都認為她已經徹底地完了,他們所能做的隻是在能力範圍內允許她吃一些正常的東西。
江叔叔是那時候來到他們家的,他以高價租下了爺爺的一間空房。他總是用溫柔憐憫的目光看著她,不像其他人那樣把她當成一個沒有知覺的怪物。盡管她的雙眼永遠呆滯地看向一處,臉上除了麻木不會有其他任何表情,他仍會每天帶她出去蕩秋千、跳格子、玩彈珠。雖然大多時候是他一個人在玩,可他開心的笑容、誇張的肢體動作一點點地刺激著她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使她漸漸回憶起父母生前她做過的一些事。
食物對她失去誘惑力的時候,她也複學了。江叔叔開始在外麵忙碌,他常跟父母以前的同事來往。張越杭收養她之後,江叔叔某天來跟她告辭,說要去鄰市的卷煙廠工作。
她清楚地對江叔叔說出“不想你走”時,江為然驚訝而興奮地抱起表情苦楚的她,向她保證周末還是會回來看她的,並帶給她零食和玩具。
她並不知道江叔叔具體做些什麽工作。到張家後,優越的物質條件讓她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從來沒有過那種體驗——想要什麽隻要向張越杭開口就能得到;不想寫作業,沒人來教訓她;看電視到淩晨,也不會有人催促她去睡覺。
她得到了極大的自由,同時產生了對物質的貪戀。張家最不缺的就是錢,而她最缺的就是管束。
如果不是江叔叔每個周末回來訓誡她,也許她會變成另一個張俊言。
張俊言對她好得令她意外。夏茹溪剛到張家時,張俊言已經上初中了,張越杭也去了鄰市的煙廠上班。無人管束他們,張俊言常常一連幾天夜不歸宿。他偶爾會去學校接她,帶她跟他的朋友一起吃飯,去錄像廳或是成年人才去的舞廳。
他抽煙、喝酒,與小圈子裏的朋友賭博。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感到新鮮,很願意跟他去見識一下普通學生見不到的場麵。如果在課堂上太沉悶了,她甚至會期待放學後在校門口看到叼著煙的張俊言。
男女之間的微妙關係,她也是從張俊言身上得到啟蒙的。出去玩的時候,她常常看到張俊言摟著一個小女生。她覺得驚奇的同時,臉也因為害臊而通紅,心裏卻隱隱地有些莫名的興奮。男女之防,在她心裏不再是需要謹守的分寸了。
江為然察覺到她的變化,總是旁敲側擊地教育她。看到他穿著幹淨、沒有褶皺的襯衫,溫柔而優雅的樣子,她拿出張俊言來和他做比較,每次都讓她鄙視打扮得妖魔鬼怪般的張俊言。同時,她心裏也會生出幾分自慚。
不久之後,張俊言便讓她反感了。小學畢業後,他也開始像對待其他女孩子一樣對待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摟著她的肩,或是牽她的手。有一次他喝醉酒了,當著很多人的麵撫摸她的手臂,似乎還覺得不過癮,索性把她抱到自己腿上來。
看到別人親熱時感到興奮,那是一種看好戲的心理,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被自己鄙棄的人抱著,那就十分惡心了。那天她沒給張俊言一點兒麵子,掙紮一番,雙腿剛落地,就一鼓作氣地跑回家,往後便刻意地躲避著張俊言。
初中生涯,她唯一的不滿就是張俊言的糾纏。這也算不得什麽,張俊言懼怕父親,不敢太明目張膽地欺負她。何況每到周末,江為然總是會來找她,帶她到公園裏散步,或是在夜市裏吃消夜。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江為然用清朗的嗓音講一些有趣的事。他大概是她見過的最博學的人,他說的故事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他講的笑話沒有不能讓她發笑的,他看事情的視角也異於那些庸俗的人。他才華橫溢、溫文儒雅,使她一度認為他是西江市最有學問的人。
她從未想過江叔叔有一天也會像父母一樣離開她,死亡的來臨使她猝不及防。
那個周末,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江為然。在冷飲店裏,她吃著冰淇淋,注意到江叔叔的臉上沒有過去的笑容,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中隱藏著濃重的憂鬱。他看了她很久,才輕輕地揉著她的頭發說:“心心,你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嗎?”
沒想過。”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忽然,她又歪著頭思索了一下,才托著下巴問,“江叔叔要離開這兒嗎?如果你要離開,就把我也帶走吧。”
他很無奈地搖搖頭,“我想離開,但是可能走不了。”
夏茹溪很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幕時,覺得江為然會有那種無奈的表情,多半是他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死。
後來他帶她去了公園。在那個偏僻的河邊,竹葉被風吹得沙沙地響。他們並肩靠著大石,河對麵是一片寂靜的林子,幽幽的燈光照在林子中,清冷的月亮升到半空,月輝輕柔地灑下來——一個比往常悲涼的夜。
你總是問我為什麽來這個地方,”他低低地說,“我是為了尋找一個真相而來。你父母去世時,我們新聞組接到一個匿名人士的電話,說了你父母的事情。新聞組開會決定派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同事過來調查。很遺憾,他被收買了,回到台裏,他顛倒黑白地說你的父母隻是生活的弱者,這件事沒有任何新聞價值,然後簡短地寫了一個報道,頌揚張越杭收養遺孤的仁義行為。”
她側過頭看著他,眼裏帶著一絲驚愕和憤怒。江為然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撫地輕輕一拍,又說:“我和組長私下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商量之後,決定讓我再來一趟西江。”
來到這兒後,聽到了很多為你父母感到惋惜和不平的聲音。我見到了你——一個讓我痛心的可憐孩子。我決定留下來,查清事實的真相。”他轉頭看著她,喉嚨裏發出一聲歎息,“兩年的暗地調查,加上在鄰市新建工廠搜集到的證據,我確定了張越杭曾跟某些官員勾結,挪用公款,致使工廠破產。”他頓了頓,痛心疾首地垂下頭,“你不知道有多誇張,僅僅是為綠化園區,一棵普通的樹居然花了十幾萬,而你的父母卻因為拿不回應得的五千塊錢而失去生命。”
他眼裏泛起淚光,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久久不語。
父母的死,她從未怪罪過任何一個人。那些貧苦的日子裏,父親為了一塊錢要足足踩上半個小時的三輪車;母親給別人帶孩子,看人的臉色,一天也隻能拿到五塊錢。那麽辛苦而勤勞地活著,但那些人呢?如果他們把錢還給父母,也許她那可憐的父母就還活著。
她在他懷裏劇烈地顫抖,憤恨的情緒使得胸口快要炸開了。江為然撫著她的頭發,柔柔的話語讓她鎮定下來。“我一直不想告訴你真相,就是不希望你產生仇恨和憤世嫉俗的心理。你要記住,盡管世上有那麽多泯滅良心的人,也還是有很多富有正義感的好心人,不然我也找不到那麽多證據。”
他忽然不往下說了,隻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等了許久,她抬起淚痕斑斑的臉,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憂傷,“聽我說,他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記者身份。周旋了這些天,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濱海,東西是肯定帶不出去的,也太冒險了。你還是個孩子,他們應該不會懷疑到你。”
他捏了一下她的肩膀,才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裹的東西。她茫然地伸出手,接過來後掂了掂,很沉。
這裏麵就是嗎?”
他點了點頭,“如果我能順利地出去,會找人來接你,帶你一起離開。”他對上她明亮的眸子,“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你就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我的朋友林澤秋。”
她的心驟然一緊,東西從手中掉落,砸到她的腳上。他蹲下身撿起來,問她疼不疼,見她堅強地搖搖頭,便把東西裝進她的背包裏,又拿出紙和筆,寫下一個地址和電話,“這是林澤秋的地址,他會照顧好你的。”
當他寫下那個地址時,其實已經在屈服和死亡之間做出了選擇。現在想來,他會把她拖進這件事裏,是因為他心裏那種寧死也不屈服的正義感始終覺醒著。如果當年他交出那些東西,那麽他現在還是風光地活著,她也不會知道父母的死是張越杭間接造成的。她會如同多年前患嗜吃症一樣,沒有思想、沒有辨別能力地活在富足的生活中。
如果能那樣活著,未嚐不是一種幸福。可惜她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再欺騙自己,如一具行屍走肉般活著。
回到那個家,她走進臥室鎖上門,用裁紙小刀割開纏繞著長方形盒子的透明膠袋。她掀開蓋子,裏麵是一個筆記本,記載著江叔叔幾年來的工作筆記,也有一些個人感想。筆記本下麵是賬本和資料,資料上是他幾年來明察暗訪的記錄,有些人是她認識的,是父母以前的同事,也有些陌生的名字。她把那些資料放回去,又打開筆記本。最後一頁字跡潦草,顯然江叔叔寫的時候心情紛亂複雜,塗塗改改了很多次。她捧著筆記本,激動地讀完整篇日記,依稀知道了江叔叔害怕的原因——他預料到自己會有危險,也有過強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骨子裏的正義感占了上風,所以他把東西交給了她。
她清楚地意識到應承他就意味著將與他一同陷入危險當中。她還年少,有股無知無畏的衝動,使她願意犧牲本該平靜的未來。
她牢牢地記住了他臨走前叮囑她的話:“千萬記住,如果我出了什麽事,心心,你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我的朋友林澤秋。”
她把東西用膠帶封好,這時的她還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到多麽殘酷的地步,她甚至不相信江叔叔會死,認為那是他多慮了。
張越杭那晚仍在鄰市。她躺在床上,黑暗中,她睜著一雙閃亮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隻這麽一晚,世界全變了。這個她已經習慣了的家變得讓她憎惡,而她嘴裏喊著的父親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她冷冷地勾起唇角,除了江叔叔,她對這個荒謬世界上的所有人有種徹骨的絕望。
半夜,她趁著張俊言和張母熟睡後,拿著東西摸到後院。她打開布滿灰塵的雜物間,把東西藏在層層木頭下,盤算著過半個月再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去。
第二天一早,她若無其事地吃完早餐,背起書包去學校上課。放學回家,她照常先回到房間做功課,保姆喚她下樓吃飯,她意外地看到張越杭也坐在餐桌旁。
她強迫自己收起憎恨的情緒,低眉順眼地坐到張俊言旁邊。遲遲沒有等到開飯,也沒有聽到誰說話,她才詫異地抬起頭。張越杭看了她一眼,神色猶豫,像在思考著措詞。
語心,你的江叔叔今天早上因車禍身亡了。”
她的脊背發涼,目光越過張越杭的頭頂,望向窗外。盡管她努力地睜大眼睛,後院熟悉的景致仍然變得模糊不清。她再也無法思考了,腦袋裏轟轟直響,喉嚨裏發出零零碎碎的聲音:“什麽……我聽錯了吧?”
她拚命說服自己是聽錯了,可窒息的空氣裏卻傳來張越杭理智而冷酷的聲音:“他是我的員工,我是專程回來處理此事的。”
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惶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張越杭卻攔住她,把她拉到沙發上,撫著她的頭安慰道:“我知道他很照顧你,但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太傷心了,不是還有我們嗎?”
我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她無法控製地朝他大吼,“不知道的是你們,你們永遠也不能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否則你們就不會……”理智突然冒出來,並成功地阻止了她暴露自己,“你們就不會這樣來安慰我。”她微弱地補上這麽一句。
張越杭也許因她的話而一時間有些內疚,但他沒有流露出來。當他要接著安慰她時,卻見她已經拔腿飛快地跑上二樓,砰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父母的死,她還不能準確地表達出那種傷痛;江為然的死,則讓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帶給人的無法遏製的悲傷。
她又一次選擇了逃避現實,不去參加江為然的追悼會,不去看他下葬。她沒有做出過激的事來,因為她已經想不出該做什麽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江叔叔也跟爸媽一樣再也不會活著回來。
她平靜地認清了這個事實,卻不代表能夠接受。失去了江為然陪伴的日子,她簡直變了個人。少女所喜歡的一切,比如昂貴的衣服、鞋子,對她來說不具有任何吸引力。一個隱忍悲傷的人,獨自緬懷著逝去的親人和朋友,便成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人常常看到她望著窗外發呆,其實她的思緒早就遊離得很遠很遠,再也無法回到現實生活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