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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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來對他的無限思慕之情,換來的終於不再是短暫的一瞥。
夜間強勁的風凶猛地拍打著工棚,荒郊野外,淒厲的犬吠聲此起彼伏。黑洞洞的工棚裏,隔壁的兩個人顯然已經睡著了。夏茹溪記不起已經多久沒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了。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溫暖,沒有一點兒人味——也許她死後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地獄就是這個樣子。
她躺在地上,對這種環境已經害怕得忘了發抖。在這個冰窖般的棚子裏,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停止了循環。她沒有了知覺,隻有大腦在模糊地懷疑著自己的腿是不是沒有了?但她的脖子僵硬得無法轉動,無法低頭證實自己腰以下的部分是不是已經沒了。
離死亡還有多久?她渾渾噩噩地想著,很快吧,因為她的鼻子好像也要結冰了,她是這樣感覺的。一旦不能呼吸,隻需要幾十秒鍾,她就可以去另外一個世界了。
她的意識越來越薄弱,靈魂似乎已經恍惚地飛出了身體。她好像在做夢——溫暖的兩居室裏,她和蔚子凡坐在沙發上,麵前燃著一個大火爐,火光映照著蔚子凡的臉,然後她抬起頭,對麵坐著的是父母和江叔叔,他們跟蔚子凡說著什麽話——她的意識突然清醒過來,知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她就快要被凍死了。
神誌清醒了不到一分鍾,她又陷入幻覺中。惡劣的環境讓她的肉體承受了無限的痛苦,美妙的幻覺又使她精神上感到愉悅。不堪負荷這種折磨,她開始神經錯亂,微弱地發出一些支離破碎的囈語。
當她遲鈍地察覺到麵前站著一個人的時候,她認不清他是誰,吃力地睜開眼睛,隻看到一團黑影。許是她剛剛夢到蔚子凡,一時還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於是微微動了一下嘴唇,用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疑惑地問:“蔚子凡?”
那人把一樣東西扔到她身上,又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夏茹溪很久之後才發覺自己身上是一床被子。她的手能機械地動了,才用被子包裹好身體。血液似乎又開始流動了,原來進來的是看管她的人。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知道自己還沒有死。不管還要受多少苦,至少她暫時死不了。她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望,臉埋在被子裏,流出了滾燙的淚水。
蔚子凡從那次被父親接走以後就再沒有來過西江這個地方。早上十點,他走出機場,計程車在通往市區的高速路上行駛著,淺金色的陽光掠過車窗,薄雲飄浮在高高的天空。西江的天空還是跟他記憶裏一樣湛藍,路邊的田野中堆著稻穀垛。
到酒店放下行李,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狹窄的小路。雖然一路上感覺這個城市的變化太大,可走入繁華的老市區,仍然和從前一樣,一些沒有工作的人在街上遊蕩。而他後來去的國內、國外的其他城市都不會見到這種人。西江人的遊手好閑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怎麽能餓著肚子,一邊抱怨地說著俏皮話,一邊又拿著買菜的錢去打牌,或是四處串門,三五個人聚在一起胡侃呢。
這也是座千年老城,經曆數年的戰爭磨難,祖輩們都曾奮起抵抗,最後仍是改變不了被占領、被奴役的命運。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曆史淵源,年輕的一輩人都吸取了教訓——努力也不會成功,不如及時行樂。
所以,這大概是全國資源最豐富,經濟發展卻最緩慢的城市。
如果不是為了夏茹溪,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回來這兒。
許靜帶著俞文勤遊覽了幾處名勝古跡。冬天的千年古城在冰霜中傲然屹立,俞文勤撫摸著凝聚了古人智慧的城牆,感歎物是人非。千年之後,城牆依然完好,而建造它的匠人們卻早已灰飛煙滅,在曆史的長河裏甚至找不到一絲痕跡。人的生命隻是短暫的幾十年,而城牆卻是永恒的。
他鬱鬱的心不知為什麽豁然開朗了——在浩瀚的曆史裏都不能占得一席之地,又何必在短暫的生命裏如此重視自己的痛苦。
除了得到她的愛,你還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例如,讓你短短的幾十年活得更精彩;或者,抓緊時間再去找下一個值得你愛的人。”站在旁邊的許靜對他說。
俞文勤望了她好一會兒,許靜的雙頰染上一抹紅暈,她別扭地轉開臉。俞文勤忽然淡淡一笑,“走吧,我有些餓了。”
離中飯時間尚早,他們先回酒店。許靜不像以前那樣話多,俞文勤卻一反常態地問起她很多事。許靜有問必答,氣氛無比和諧。
說真的,我必須得回濱海了,公司的事不能扔下太久。”他們一同跨入酒店大堂,俞文勤見許靜的神情有一絲傷感,又笑道,“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去濱海玩一段時間。”
許靜停住步子,轉身麵向他,仰起臉還他一個微笑,“我暫時還不想去那兒,如果你真的有事,可以先離開,有空我會去找你的。”
俞文勤有些失望,然而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跟許靜表達自己是滿懷期望地邀請她的。
許靜,我是想……”他想直截了當地跟她說,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有點兒眼熟的身影從旁邊經過。他驀地抬起頭,望著那個走到門外的身影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是租下夏茹溪房子的那個男人。於惠曾跟他說過她看到夏茹溪與這個男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
俞文勤猜到他來西江是做什麽的,剛剛平靜的心又泛起了醋意。許靜推了推他,他才回過神來,見門口的人已經攔下一輛出租車。俞文勤歉意地看了許靜一眼,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
許靜緊跟在他身後,俞文勤攔下後麵一輛出租車,她也跟著鑽進車裏。
蔚子凡憑著記憶找到夏茹溪以前住的那棟房子,藍白相間的雅致建築,他還不知道這屋裏藏汙納垢,裝著說不清的血腥罪惡。滿以為馬上就可以見到夏茹溪了,他便下車走到鏤花大門外,伸手按下門鈴。
大門起初隻開了一道小縫,然後才拉開來,一個衣著打扮貴氣、麵容卻憔悴不堪的婦人站在門口,她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
請問宋語心是不是還住這兒?”蔚子凡很有禮貌地問。
婦人的身子抖了一下,蔚子凡看到她臉上瑟縮的表情,不明所以,隻當是看錯了。這時婦人身後走出來三個人,都擠到門口站著,為首的中年男子目光在他身上巡邏了一遍,開口問:“你找語心?你是她什麽人?”
我是她的朋友,從濱海來的。”蔚子凡老實地回答。
中年男子,也就是張越杭,眸子裏閃著算計的光芒。他猜測這人的身份,千裏迢迢地追來這兒,也許是因為聯係不上那丫頭。如果是這樣,那他們的關係絕不會很簡單。早就該想到如果江為然真把東西給了那丫頭,她不會傻到自己留著,很可能轉交給了別人。她失蹤後的十多年裏都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他一度僥幸地以為江為然把東西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至死也沒有機會告訴任何人。昨晚回到家後他才想明白,語心之所以離家這麽多年,近段時間才回來,極有可能是她回來前就把東西交給了一個更能辦事的人。否則怎麽會恰巧她剛回來沒多久,省紀委便去了鄰市調查。他想不到那丫頭的心機竟如此深,自己乖乖地回來,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然後放鬆了警惕。也許她在回來前就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了,殺個他措手不及,使他連思考對策、疏通關係的時間都沒有。
張越杭斂起後悔的情緒,換上一副微笑的麵容,“語心去了鄉下探望親戚,這兩天暫時不會回家。”
有沒有電話可以聯係上她?”蔚子凡問。
張越杭思索了一會兒,問:“你找她有急事嗎?”
蔚子凡不假思索地點頭,“是,我想盡快找到她。”
那我派車送你去,也順便接她回來。”張越杭說著轉向旁邊的一個年輕男人,使了個眼色,“你送這位先生去。”
蔚子凡始終把張越杭當成夏茹溪的家人,年少時他也知道夏茹溪在這小院裏生活了好多年,所以沒有生疑。向張越杭道過謝後,他便跟著那個人上了車。
他們一離開,張越杭望著駛離的汽車,又對剩下的那個人仔細地交代了幾句,便轉身進到屋裏,對上妻子害怕的眼神,他甚至沒有說一句安撫的話。
車子開到山裏的小路上,蔚子凡看到周圍幾乎沒有莊稼地,到處是被掘得石頭裸露的礦山,有幾條小河的河水已經烏黑了,水麵浮著白色的泡沫。他開始有了點兒警覺心,這地方怎麽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他沒有深想,隻記起十多年前,他也隨養父母到過鄉下。那時鄉下青山綠水,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蝌蚪和小魚,而現在眼見之處都髒汙不堪,仿佛空氣裏都有毒素。
車在工棚前停下來,蔚子凡才覺得事情不妙。他知道自己上當了,而在濱海做的噩夢也很可能應驗——夏茹溪是真的遇到危險了。這樣想著,他手心捏了把汗。人一旦產生危機感,對周遭事物的洞察力也會變得極其敏感。他看了一眼前麵穿著黑色夾克的司機,後腦下方的頸部有一條食指長的刀疤,從他偶爾看向車內鏡的眼神,蔚子凡更加確定了他不是一般人,一個普通的司機不會有那樣凶狠的眼神。
蔚子凡回想起他一路上頻頻看倒後鏡,這說明後麵還有車跟來,極有可能是他的同夥。想到這兒,他揪緊了背包,因為要上飛機,他沒有攜帶刀具一類的防身武器,現在他的背包裏隻有錢包、手機和護照,而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很累贅的羽絨服。
司機已經下車,工棚裏又走出來兩個人,朝他坐的車走來。他們歪著頭,一副如同看獵物的表情,斷不會是來找他聊天的。
蔚子凡遲遲不下車,他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故意很慢地脫掉,然後又把衣服塞到背包裏。做完這些事,後麵又有輛車開進來,下來兩個人。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三個人,他還有勝算,運氣好點兒,也許還能逮住一個問出夏茹溪的下落;而五個人,再加上他們有刀棍之類的武器,他活著出去的幾率不大。
他鎮定地下車,那些人也一臉凶相地朝他圍攏過來,大概是他們看到他斯文的樣子,太過輕敵,手上竟沒拿任何武器。
蔚子凡又看到了希望,他迅速估量形勢,這些人不可能輪番跟他單打獨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為首的人製伏了,才可能占到優勢。
四個人把他圍在中間,形成一個半圓。蔚子凡退後幾步,身體抵住車子,目光越過那些人,看著站在圈外那個身材與他一般高的黑臉男人。他抓著背包的帶子,把包飛快地扔出去,朝那些人虛晃一圈又收了回來。有幾個人本能地退後躲避,包圍圈頓時有了個突破口。
不待那些人做出反映,他左腳蹬上車身,借力使自己的身體飛出去,右腳在半空中踢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擋在他麵前的人已經被踢倒在地。雙腳落地後,他調整好身體的平衡,靈活地轉個身,快奔到那個黑臉男人麵前。
黑臉男人站在外麵看清了他的動作,蔚子凡原本打算偷襲他的腹部,那人反應極快地用手擋住了,反倒給了蔚子凡的右臉一拳。從他出拳的方式,蔚子凡判斷他是慣用左手的,便繞到他的右邊,對著他的眼、鼻、下腹狠狠地攻擊。
蔚子凡以前為了防身,接受的是正規的武術訓練,而他的對手顯然不懂理論,但因為常常打架,實戰經驗豐富,打鬥時完全不講章法,隻憑反應迅速見招拆招。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誰也沒辦法將對手三兩下就解決掉。
另外的幾個人傻眼了,他們看得眼花繚亂,兩人打鬥的動作和位置的轉換太快了,即使想幫同夥的忙,也不敢貿然上前,怕一不小心反倒傷了自己人。而且,他們篤定地認為,這個看起來瘦削的男人是不可能贏的。
然而不到兩分鍾,蔚子凡擊中了黑臉男人的左眼,又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腹部,使對手徹底敗下陣來。最後,他捏起拳頭以最強的爆發力擊中對手的太陽穴。黑臉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眼睛因為視物模糊而拚命地睜大。
蔚子凡沒顧得上喘口氣,後麵的人一擁而上,圍攻過來。混亂中,他看不清形勢,更無法冷靜地思考,手忙腳亂地抵禦攻擊就已經很吃力了。
夏茹溪模糊地聽到外麵有混亂的響聲,昨晚被凍得太厲害,寒氣侵入肺腑,醒來時她的頭很暈,全身乏力。她躺在床上,聽到外麵鬧哄哄的,還夾雜著呻吟聲,才確定外麵是打起來了。她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人找到了這兒,可能林叔已經知道她被關起來了,所以找了人幫忙。也可能是俞文勤後來找不到她,就尋到這地方來了。無論是哪種情況,她現在都應該振作起來呼救,讓人知道她被關在這間棚子裏。她拖著沉重的步子,連滾帶爬地到了門邊,捏起拳頭,把鐵門捶得轟轟直響,停下手,她便大聲嚷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蔚子凡已經有些疲累了,挨打的次數比他打別人的次數多了幾倍。他的臉上已經掛了彩,胸口也痛得仿佛快要裂開了。空氣中突然傳來夏茹溪的聲音,他驀地一怔,眼睛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其中一個工棚的門被搖得直晃動。
他疑惑而帶著一絲欣喜地喊道:“茹溪?是你在裏麵?”
突然,他的後腦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如響雷般轟鳴著。他猝然倒地,拳頭像冰雹一樣落到他的肩上、背上、腿上,身體承受著接踵而至的疼痛,漸漸地,他的神經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痛了。
夏茹溪聽到蔚子凡的聲音,如遭雷擊一般滑坐在地上。她想到了林叔和俞文勤會來救她,獨獨沒有想到蔚子凡。她最不願蔚子凡被牽連進來而受到任何傷害。她沒辦法看到外麵的情況,屏息等待許久,再沒聽見蔚子凡回話的聲音,隻聽到那些人憤怒地喊著“打死他!打死他!”
她猜測得到蔚子凡的處境一定很糟糕,或許……
她不敢再想下去,拚命地捶著門,聲嘶力竭地朝門外那些人喊:“別再打了,叫張越杭來,不要再打了,你們去叫他來!”
外麵沉寂了許久,她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緊接著有開鎖的聲音。待鐵鎖打開,她迫不及待地拉開門。兩個人拖著臉上全是傷的蔚子凡,像扔米袋一樣把他扔到棚子裏。
夏茹溪立刻撲了過去,手撫上他被打得變形的臉,心裏一陣絞痛。他的黑色毛衣上全是灰色的腳印,衣角已經被撕破了,線頭拖得長長的,牛仔褲上滲出了暗紅色的血跡,一隻腳上穿著名牌運動鞋,而另一隻腳上隻剩襪子,鞋已經不知所蹤。
她緊咬著唇,眼淚撲簌撲簌地滾落。她用一種很陰沉、很壓抑的聲音對那些人說:“告訴張越杭,可以殺了我,但是這個人不能有事!”她抬起臉,決然地喊道,“你們要是再敢動他,就是死,張越杭也別想從我這兒知道什麽!”
門口響起一個暴戾的聲音:“拿繩子把他吊起來!”
夏茹溪轉過頭,說話的是一個黑臉男人,他的臉上有新添的傷,也許是被蔚子凡打的。她認出他是看守她的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是昨晚給她被子的人。
有人已經拿了繩子過來,尋找好了掛繩子的地方。另外兩個人彎下腰,拖著蔚子凡的雙腿。夏茹溪趕在他們之前用整個身子護住了蔚子凡,緊緊地抱著他。
她與那些人爭奪著這具生命力已經很微弱的軀體,又低著頭,讓人看不出她害怕的表情。她勉強用一種冷靜而嘲笑的語氣說:“你們是為了錢才替張越杭父子做了那麽多助紂為虐的事嗎?那你們也快活不了幾天了。”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黑臉男人走到她麵前,“你說的什麽意思?”
張越杭已經失勢,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一旦他被查辦,為了減輕罪名,你們想他難道不會把罪責全推到你們頭上?”
你說這種話,我們就會相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們可以先去打聽清楚,如果我說的是假的,你們再回來逼問我們也不遲。”
黑臉男人的表情看起來已經開始動搖,他沉吟了一會兒,使眼色叫那些人出去,然後蹲在夏茹溪麵前,用粗重的聲音說:“你說的那些話很像是危言聳聽的謠言,雖然嚇唬不到我,但還是說服了我給你們留點兒餘地。”
他用一種讓人看不懂的眼神盯著夏茹溪,看得她心又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起身,走到外麵去。門被鎖上了,屋裏又陷入黑暗中,隻剩屋頂的一線朦朧的光亮照著躺在地上的蔚子凡。夏茹溪全身鬆懈下來,剛才隻是抱著一絲僥幸,強裝鎮定地先聲奪人,她甚至沒來得及想,如果他們真的把蔚子凡吊起來,她怎麽看得下去?更不敢想象她的心會被撕裂成什麽樣子。
她拿過被子鋪到地上,又把已經昏迷的蔚子凡挪到被子上,俯下身去貼到他耳邊。還沒發出聲音,她的唇就已經顫抖起來。這不單單是因為恐懼,還有擔憂、愧疚,更多的是無法麵對他。她不知道喚醒蔚子凡之後,他會以多憎恨的目光看著她。上一次她令他在冰冷的河裏過了一夜,染上了痼疾;而這一次,他是會落下殘疾,還是跟她一同喪命於此?
他顯然不是為了救她而來,否則知道她被關在這兒,他不會是那種疑惑的語氣。無論如何,她又害了他一次。不會有人大度到原諒一個使他的生命兩次受到威脅的人。
她心虛得不敢去看他臉上和身上的傷,仿佛是她自己喪心病狂地把他毒打了一頓似的。她隻能抱緊他,把臉貼到他的耳邊,懊喪又難過地呢喃:“你會恨死我的,這次一定會恨死我……”
誰說的?”
一個沙啞虛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呢喃。她停下來,緩緩地抬起頭,瞪圓了眼睛。借著那朦朧的光線,夏茹溪看到蔚子凡像是想對她笑,然而他隻扯了一下嘴角,便嘶了一聲,看起來傷口很痛。
你……”隻說了一個字,她便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也可能是有太多要表達的話,驚訝的、難過的、心疼的、愧疚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兒,千頭萬緒化為一聲哽咽。
蔚子凡的臉上是烏青發紫的傷痕,眼睛周圍腫了起來,他還不知道自己俊美的臉已經毀了,似乎還想如往常一樣露出溫柔帥氣的笑容來安撫她,這樣子看起來實在很滑稽。夏茹溪承認自己也想到了這一點,她沒有成功地笑出來,眼角一彎,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蔚子凡的臉上。
誰說的?”蔚子凡又問了一遍。他抬起手,顫抖著朝她的麵頰伸過去,像是要給她揩去淚水。夏茹溪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攥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到他臉上,“我說的,我都恨死自己了……”
她握著他的手被輕輕地捏了一下,蔚子凡望著她,目光溫暖而柔和,“我現在就想著出去後怎麽把那幾個人給收拾了,還沒想到要不要恨你。”他想語調輕鬆一點兒,但一看到她腫起的臉頰,心就像被針刺痛了,喉嚨裏逸出一聲低低的詛咒,“我要知道有人會這樣對你,那天一定不讓你走。在我身邊,沒有誰敢這樣粗暴地對你。”
子凡,別說了,你越說我越自責。”她泣不成聲,“你不知道情況,也許你還要受不少的罪,也許我們根本不能活著出去。”
是嗎?”蔚子凡微微扯開嘴角,他的傷口灼痛著,然而他強忍著,試著安撫她,使她不要那麽激動,“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再分開了,是死是活又有什麽重要的?”
他當然不能死在這兒,也不能讓她死在這兒。這樣說隻是讓她不要那麽沮喪,如果失去了信心,就必死無疑了。
聽我說,茹溪,不要再自責了,不是你非要我來的,我會到這兒來找你,完全是因為我放不下你。”他很驚訝自己受了重傷還能說這麽多話,但他說得越來越吃力,聲音也開始含混不清,“不知道他們會給我們多少時間,現在我必須要休息一下,我的頭受了傷,問題應該不是很大……”其實他有幾次很想吐,都忍了回去,他明白自己的大腦受到了某種程度的震蕩,應該不算很嚴重,否則他一定吐出來了,“你在我旁邊躺下來,能睡多久是多久。”
他的眼睛往身側瞥了瞥,夏茹溪會意,側身在他旁邊躺了下來,拉住兩邊的被頭一裹,頭靠在他肩膀的上方。
很疼嗎?”
別說話了,睡吧。”蔚子凡已經撐到了極限,說完這句話便合上了眼睛。
夏茹溪不敢再打擾他,縮在他身旁,緊握著他的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屋裏寂靜得隻有彼此細微的呼吸聲,依偎著蔚子凡的身體,她安穩地閉上眼睛。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在這樣一個冷酷得如地獄的地方,她不但沒有死,蔚子凡竟然就躺在她身邊,生和死的確不那麽重要了。可是潛意識中,活下去的欲望正在迅速膨脹——如果能活下去,她就這樣一輩子躺在他旁邊。這世上不是沒有她掛念的人,最讓她放不下的人就在旁邊。
她閉上眼睛,正要睡過去,耳邊卻響起一個模糊的聲音:“茹溪……”
她確定是他在叫她,應了一聲,想勸他快點兒休息,又聽到他說:“我剛剛忘了。”
忘了什麽?”她輕輕地問。
吻我。”他不能動,隻能低低地命令她。
夏茹溪的呼吸一滯,臉頰也發燙了。她用手撐起身體,傾身靠近他。他的眼睛仍然閉著,疲累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沉沉地睡過去。她的心被愛憐的情緒填得滿滿的,又夾雜著一絲酸痛,禁不住用手撫摸著他臉頰上一塊完好的肌膚,將自己柔軟的雙唇覆上他的嘴唇。
她用舌尖輕柔地舔著他唇上的傷口,血的腥甜味兒濃濃地充斥著她的口腔。她持續吮吸著他的唇,直到他的嘴微微張開,舌尖觸碰,溫情而貪婪地纏繞著。這種不帶任何欲望的吻,隻是撫慰著對方疲倦的心靈,向對方傾訴憐惜與珍視的情感。
漸漸地,他的呼吸平穩下來,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行了,乖乖睡吧。”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夏茹溪一定會氣暈了吧?是他自己要別人吻的,末了卻說得像是別人纏著他不放一樣。然而不知為何,她心裏卻不合時宜地湧上一股喜悅感,像一注清澈甘甜的泉水淌過全身,灌注到心田,那兒立刻有一朵火紅的花蕾怒放開來。
子凡,從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遺憾著一件事。”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聲音很低,語氣卻富有激情,“我遺憾以前沒有找到機會跟你說,不管是宋語心還是夏茹溪,都同樣地愛你。十三年前,我就愛你了,從第一眼看到你起。”
她揚起嘴角,要微笑著入睡,一個很沉很疲倦的聲音卻灌進耳朵裏:“傻瓜,初中三年,我唯一記得住名字的人就是你。”
她不得不又睜開眼睛,意外而驚喜地盯著他的臉。很快地,她眼裏的光彩黯淡下來,正要開始又一輪的自責,卻聽見他很不耐煩地說:“不是因為你把我踢下河。”
他真的累極了,還沒有進入深度睡眠,又被她的聲音吵醒,雖然很不耐煩,卻忍不住要回答她。
快睡,不許說話了。”
盡管她興奮得有一肚子話要說,卻被他的態度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以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盤問,現在他需要休息。她明白到如果她再說話,他還是會強撐著回應她的。哪怕他多想睡過去忘記疼痛,也不會扔下她孤單單一個人的。
十三年來對他的無限思慕之情,換來的終於不再是短暫的一瞥。
她偷偷地笑了,在生死的邊緣,她居然滿心愉悅地笑了。因為獲得了他的愛情,她必須要用一種方式表現出來,哪怕是在黑暗陰冷的工棚裏,哪怕下一秒她就會邁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