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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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再不若他想的那般簡單,以前沒有觸及過黑暗麵,便覺得這個世界陽光普照、安寧祥和。
天忽然陰沉下來,烏雲籠罩在西江市的上方,陽光被驅逐出境。
眼前灰霧蒙蒙的,像馬上就會潑下大雨來,把措手不及的人淋成落湯雞。俞文勤望了望天空,明亮的陽光暫時還無法穿透黑暗,重新降臨人間。他回頭看了一眼曲曲折折的小路,就在不久前,他藏身於草叢中,看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毆。他沒有去幫忙,不是因為膽小,他不能不顧身旁的許靜。當他看到那些人殺氣騰騰地對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拳腳相向時,險些被憤怒的情緒活活憋死。許靜在旁邊拉著他的衣角,雙唇蒼白地抿著,她顯然害怕極了。
他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充滿了暴力的陰暗角落。雖然他曾經那麽憎恨這個奪走了夏茹溪的人,現在卻為他憤怒得肺都快炸開了。他躺在那兒被人毒打,身體卻沒有一絲反應,而自己就像在看一部無聲的黑白電影,同情、悲憫、心係著主角的命運,卻隻能暗自在心裏為他加油打氣。然而到最後一刻,他卻未同電影裏的主角一樣重新站起來,也沒有出現令觀眾興奮的反擊場麵。
俞文勤不得不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已經被打死了,他的手按在褲袋鼓起的地方,想摸出手機報警,可他感覺許靜拽著他衣角的手正在顫抖。俞文勤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許靜,他恨自己隻是個普通人,當遭遇一件可怕的事,普通人所有的懦弱怕事心理便暴露出來,除了憤怒,他其實什麽也做不了。
終於,那些人把他拖進了棚子裏,俞文勤拉起許靜,轉身就往回跑。冷風割痛了他的麵頰,他覺得心裏的負疚感正在減輕。這個世界再不若他想的那般簡單,以前沒有觸及過黑暗麵,便覺得這個世界陽光普照、安寧祥和。
他為什麽會來到這兒?兩個小時前,在賓館門口偶遇這個男人,他大腦中浮現的是這樣一幅生動的畫麵:這個男人風度翩翩地站在藍白相間的房子前,夏茹溪臉上洋溢著微笑,飛奔過來,投入他懷中。俞文勤知道他的幻想並不合理,夏茹溪不是那種富有熱情的人,做不出小女人的嬌態。盡管如此,他還是嫉妒得抓狂。決定放棄夏茹溪,並不代表他就不再嫉妒這個男人。
後來見到的實況,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天真得以為騎在鱷魚背上能安全過河的白癡。自己骨子裏對生活懷著浪漫的幻想,可在恐怖的現實麵前,簡直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蛋!
身旁的許靜驚魂未定,已經逃離得很遠了,她依然拽著俞文勤的衣角。俞文勤伸出手攬住她的肩膀,顫著嗓子安慰道:“沒事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快想辦法!”許靜突然轉過頭來,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她看起來還沒有恢複鎮定,連連說道:“要盡快想辦法,那個人一定會死!快想辦法,那個人一定會死的……”
她並不是在對俞文勤說,因為她邊說邊蹙著眉頭在思考,“不能報警,張越杭肯定已經有了防備,報警也不一定有用,還會打草驚蛇。”
她在路邊團團轉,過一會兒才說:“糟了,宋語心是不是也被關在裏麵,或者被關在其他地方,會不會已經……他們做得出來的,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她這樣一說,俞文勤的頭頂如被雷劈中,身體一晃,隻差翻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後倒去。許靜抓著他的衣角說:“要趕快想辦法救人,可是該怎麽救?我該去找誰來幫忙?”
兩個人都是六神無主的,沒有想出一個辦法來。天像破了個洞似的,雨瓢潑而下,大冬天裏,冰冷的雨像刀尖一般劃過臉龐。遠處遙遙駛來一輛回城的公共汽車,許靜當機立斷地說:“我們先回去,我有幾個當警察的大學同學,比較可靠,我去找找他們。”
夏茹溪聽到雨聲便醒了過來,仰頭看了看屋頂的破洞。雨灌進來,落到地上,細細的雨絲濺到蔚子凡沉睡的臉上。
她輕輕地搖了搖蔚子凡的手臂,“醒醒,子凡。”
她又搖了好幾下,蔚子凡才微微睜開眼睛,發出一聲不滿的咕噥。夏茹溪趕緊說:“下雨了,咱們要挪個地方。”
雨又濺到蔚子凡的臉上,他清醒了一些,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頭頂的那個破洞,立刻就要坐起來,但全身的傷痛卻使他動彈不得。夏茹溪扶起他,攙著他走到牆邊,讓他靠著牆坐下了,才拿著被子鋪到鋼絲床上。
兩人並排躺在鋼絲床上,聽著雨啪嗒啪嗒地敲打著石棉瓦。蔚子凡的手和腳稍微能動彈了,雖然動的時候牽扯到傷口依然有撕裂的痛楚,他還是忍不住握著夏茹溪的手,微微側過身,目光深沉地看著她。
好受點兒了嗎?”夏茹溪輕聲問。
休息一會兒好多了。”蔚子凡說,“隻希望在恢複得更好之前,他們別來打攪。”
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夏茹溪伸手撥開他額前的發絲,鼻頭湧上一陣酸楚,她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雖然知道說了也沒什麽意義,可是子凡,除了對不起,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女人不要總是說對不起。”蔚子凡微微皺眉,“那會讓人覺得她的男人不夠寬宏大量。”他的聲音嘶啞,語氣裏帶著一絲玩笑的輕快,“說到這兒,我倒要問問,如果他們學三流電影裏那樣拿我來要挾你,你怎麽辦?”
沒別的辦法,他們想知道什麽,我就說什麽,一句話也不摻假。”
蔚子凡發出一陣悶笑,“我就猜到你會這樣說。不過這樣想一點兒錯都沒有。”他依次捏著她手指的關節,來回地摸個不停,“真是傻——我說我自己,居然到現在才發現其實你把我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如果你一早就妥協,大概不會受這種罪。”
夏茹溪隻笑不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我想他們暫時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她說了張越杭已經失勢,這些人並不笨,肯定會先去打聽情況,這就給他們爭取了時間,“你的傷怎麽樣了?大概要多長時間才能恢複?”
不用太久。雖然被人敲了一棍子,卻並沒有打中要害。頭暈的感覺一過去,就不會有大問題了。身上的傷也不是很重,我側躺在地上,護住了各個要害部位,傷就集中到了背部、腿部和手臂。不過,要是再多挨幾下,估計骨頭就得斷上一兩根了。”
這樣說隻是更合邏輯地安慰她。事實上,他受的傷比說的嚴重很多,胸口痛得像被撕了個大口子,不能到醫院檢查,他也不確定內髒是不是出血了。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救治,他能不能活下去還真是懸得很。
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你嗎?”他又開口了,“因為你堅強得近乎自私,性格獨立得讓人討厭。你從不給人添麻煩,準確地說,是你自認為沒有給人添麻煩,其實你每次都讓人煩惱得很。所以你必須自私得徹底一點兒,尤其是這種情況下,你不想成為我的累贅,那就照顧好自己,一旦有活命的機會就不要放過。”
夏茹溪的神情開始不安起來,因為一直同他說話,她險些忘了自己處在這種性命攸關的節骨眼兒上。蔚子凡這樣說,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的目光瞬間呆滯了,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這樣不行!”她霍地坐起來,猛烈地搖頭,“隻要我說出一切就會沒事的,他們不敢隨便殺人,更不敢殺你……”
她說到最後聲音便弱了,張越杭沒有什麽不敢的,他十幾年前殺了江叔叔,卻仍然可以在西江呼風喚雨;十幾年後,他的兒子又殺了她的奶奶,這樣一個滿身罪孽的人沒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蔚子凡探出手捏住她的下巴,語氣柔和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沒問過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他見夏茹溪呆呆地望著自己,便撫摸著她的臉,“因為以目前的情況而言,沒有什麽事比你活著更重要。”
他可以不去管自己身陷囹囫的原因,寧可糊裏糊塗地遭罪。他必須強打起百分百的精神,想著如何才能周全地保護好她。
別哭。”他揩去她的眼淚。夏茹溪卻因他的那句話徹底崩潰了,淚水如同漏進棚裏的雨,落個不停。
蔚子凡的手微微一使力,讓她躺回床上,臉貼著她的臉,纏綿地吻著她的耳垂,歎息一聲說:“要哭就哭吧,哭完後就堅強起來。不要擔心我,我也不一定會出什麽事。跟你說這些話,隻是因為讓你照顧好自己總是沒錯的。”
再堅強的人,有了依靠後都會變得軟弱。夏茹溪也是如此,即使她相信蔚子凡隻是希望她可以強大到保護好自己,然而她又怎能不去想他會死掉的可能?失去了依靠,又如何能不絕望?
哭聲時斷時續,夾雜著蔚子凡鼓勵她振作起來的細語,宛如一出最煽情的悲劇,戲已近尾聲,彼此的心都被一種悲痛絕望的情緒籠罩著。
張越杭到了這一步,的確是沒有什麽不敢做的事了。他有一種死刑犯喪心病狂的變態心理,可有人卻想勸他回頭是岸。陳秘書長雖然主動提出病退,也不是全無憂慮的,對於張越杭這種窮途末路的人,他是再了解不過的。
下午,他打了電話給張越杭,目的既是試探也是警告。他在電話裏說:“老張啊,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這一生敬畏你的人不少,佩服你的人也不少。聽我一句話,我會盡力保住你,別再搞出事來了啊。”
張越杭冷哼一聲,摸了摸鬢角的銀發,“秘書長已經退休,就不必為這些事勞心費神了。”
陳秘書長沉默了一會兒,聽筒裏隻剩下微弱的電流聲。他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張越杭顯然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而不肯輕易罷手,於是變換了語氣,語重心長又似推心置腹地勸道:“人都老了,也該看得開了。人死後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權勢和錢財這些身外之物你更是帶不走。”
張越杭半天沒說話,兩隻眼睛盯著空白的牆壁,臉上的神情看不出在想些什麽。陳秘書長等了一會兒又說:“我的話已經說盡了,知道勸你也是白勸。昨天晚上我又夢見那個記者了,當年那事兒,讓我這麽些年都沒安心過,也安不下心。老張,我不相信你就沒有受過良心的譴責……喂喂,老張……喂……”
張越杭把聽筒放回去,手劇烈地顫動著。他的臉色有些灰白,目光茫然而驚恐。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現在內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頭發,想逃避又回憶起的那些事。可越是逃避,一些零碎的片斷卻越加清晰,七七八八地拚湊在一起,讓他本就膽顫的心更瘋狂地戰栗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當年哪來的膽量做出那個決定。其實按照當時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做更多的思想掙紮。知道姓江的那小子是記者,而且已經掌握了足以將他和陳秘書長送去吃牢飯的證據時,正值西江領導班子換屆。陳秘書長那時還是辦公室主任,不出意外,他就是下屆的副市長。
當時他雖然隻是個卷煙廠的負責人,因為陳主任的庇護,在西江可謂一手遮天。而陳主任更懼怕那些證據被抖出來,前途盡毀。那晚他們在酒店裏商量,張越杭是體製外的,姓江的又在他的煙廠裏,自然是由他來解決。他先走老路子,找了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去接近姓江的。一來二往,兩人的感情如膠似漆,他以為時機成熟了,便在酒店裏設宴招待江為然。沒想到姓江的如此硬氣,發現自己的女朋友與他認識,便耷拉下臉,當即走人了。
動殺機純粹是因為沒有其他辦法了。那頓飯已經表明他們知道了姓江的身份,江為然與女大學生也分手了。後來他們又試過托人給他塞紅包,第二天就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軟硬兼施,對別人能行得通的辦法,到江為然那兒全碰了壁。張越杭一籌莫展,陳主任又催得急,不住地打電話來問情況。此時,監視江為然的人傳來消息,說他已經有離開的打算。
陳主任說:“趕緊解決了,宋家的事兒慘得很,抖出來不定有多大的麻煩。事也是你惹出來的,當初你要是停了車,把補助金的事給他解決了,就沒今天這些麻煩了。”
兩年前,如果他知道宋誌和攔他的車隻是為了要回五千塊錢,他一定會停車,並讓下麵的人給解決了。那樣做就絕不至於引起社會的轟動,而使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破產的卷煙廠。回憶起宋誌和的死,他除了懊悔和內疚之外,還想到了另一個完美的計劃:他複製了一起與兩年前一模一樣的車禍。
沒有人起疑,甚至姓江的親屬和領導來到西江,也隻能認同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他還沒有給陳主任打電話報告,出事後兩小時,陳主任便來電話了。張越杭第一次聽到他用驚駭得不敢置信的語氣問他:“真的是意外事故?”
張越杭還沒有回到西江,他一直陷在一種慌亂不安的情緒中,陳主任這樣一問,他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總算解決了。”
老張你……”陳主任說不出什麽了,沉默許久,才長長地歎息一聲,然後掛了電話。
張越杭知道陳主任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麽意思——姓江的雖然永遠不能張嘴說話了,他們卻得擔心新的事端。
清理江為然的遺物之前,派去的人把他的宿舍翻了個遍,也沒找出有關他們的證據。張越杭心裏始終埋下一個隱患,他懷疑過所有與江為然接觸過的人,獨獨沒有想到自己的養女。也許以他當時的思維,根本不會相信江為然居然把拚了性命要保護的東西交給宋語心。
宋語心一直是個冷漠孤僻的少女,張越杭對她沒有多少感情,隻是懷著一份內疚而盡力地照顧她。相處的那些年,她除了比同齡孩子早熟又少言寡語之外,張越杭沒察覺出她有什麽異樣。
善後的事處理完,他才有工夫來注意這個養女。他從鄰市打電話回家,叫妻子喊宋語心聽電話,準備問問她的學習情況,再者,他也擔心張俊言仍然在騷擾她。妻子說宋語心吃完飯就在後院待著,保姆看到她滿頭灰塵地從雜物間裏出來,沒洗澡、換衣服就出去了。
他一向多疑,雖然沒有過多地往那方麵想,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派了人去找她。找到她的人回報,她隻是去了公園散步,沒有接觸其他人,她的書包裏除了課本和作業本之外也沒有其他東西,而且他們也搜過那片竹林,沒找到什麽。
張越杭內心深處對宋語心是懷著一份歉疚的,然而為了權勢和張俊言的前途,他在一條歪路上越走越遠,如今已經回不了頭了。即使宋語心與當年的事無關,也不能放過她。一旦她出去,為了她奶奶的死,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張越杭臉上的表情不斷地變化,開始是自責、內疚,沒過幾分鍾,就變換成一副陰狠毒辣的樣子。他點了一支煙,好半天沒有吸一口。煙霧緩緩地升騰,他的眼睛空洞洞的,臉上隻有沉沉的疲倦。
事態如泡了水的麵包,不斷地腫脹擴大。今天來的這個人,張越杭不能確定他跟這件事沒有關係。他會找到這個地方來,與那丫頭的關係肯定不一般,找不到她也不會輕易罷手。他匆忙下了那個決定,也沒有考慮到這個人背後還有些什麽人,如果他在西江出了事,是不是還能遮掩得住。
他從沙發裏站起來,就連這麽個簡單的動作,也變得十分緩慢吃力。外麵已經下雨了,雷鳴電閃,一道道青光映著他的麵孔,是一種絕望的表情。他其實很希望有道閃電穿過玻璃窗劈中他的頭頂,讓他猝然死了吧。
上樓時,餐廳裏亮著明亮溫馨的燈光,妻子喚他吃飯,原本要搖頭的他看到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五個菜,碗筷卻隻有兩副。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走到餐桌旁邊——三十年來,他頭一次想陪妻子吃頓晚飯。
越杭……”他妻子抬起頭,向來麻木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畏怯。她的眼神猶豫,凝注著丈夫雙鬢的白發,好一會兒才又開口:“當年,是我讓語心走的。”
話沒說完,張越杭一個重重的巴掌甩過去,他妻子反射性地捂著臉,眼裏噙著淚水。她輕輕地放下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左頰衰老的皮膚上赫然留下幾道紅痕。張越杭儼然一個被冒犯了的國破家亡的君王,心裏滿是因絕望而惱怒的情緒。下一個巴掌要甩過去時,他看到妻子花白的頭發,揚在半空中的手竟然顫抖起來。
他曲起四根手指,用食指指著哭泣的妻子,抖了半晌,才發出一聲既非憤怒也非諒解的歎息——她就是個通奸叛國的罪人,他也是奈何不了的。他收回手,默默地站起身,聽著妻子微弱的低泣聲,如同瀕臨死亡的哀哭。他像是又老了十歲,步履蹣跚地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