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藍橋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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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唐·白居易《藍橋驛見元九詩》

    一

    高仙芝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從軍十幾年,從來沒遇到過這麽難纏的人。隻聽貼身侍衛又來報:“將軍,那個人又來了,就站在你營帳外。”高仙芝一個頭兩個大,連連擺手吩咐:“說我不在!”侍衛接著稟報:“我說了,他不信,他說知道你在。”高仙芝勃然大怒:“他怎麽知道老子在?”

    侍衛稟報:“他說,他和將軍心有靈犀。”

    高將軍忍不住掀桌,他出身名將世家,容顏白皙俊美,身材高大修長,作戰身先士卒勇猛無匹。壞就壞在他軍紀嚴明,從不亂殺人,自然也不能把那惹麻煩的家夥拖下去了事。

    一個長得瘦弱還腿腳不怎麽靈便的人,想來從軍,還想做他高仙芝的貼身侍衛,這不是開玩笑嗎?

    他一開始還盡量客氣地擺手拒絕:“我的貼身侍衛已經夠了,暫時不需要人。”聰明人聽到這裏就該識趣,趕緊另謀高就,但那人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臉皮厚,立刻微笑說:“暫時不需要,那就是以後還會需要,我就在這兒等著,等將軍需要。”

    等我需要個屁!高仙芝心裏罵罵咧咧,沒好氣地隨口敷衍對方:“你會做什麽?”

    所有侍衛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侍衛不能做的事,比如寫文書、戰報,洗衣服做飯,我也能做,將軍隻要招募了我進帳中,從此萬事無憂。”對方不亢不卑地說。

    沒見過自吹自擂臉皮這麽厚的人啊。高仙芝正要發作,隻見對方若有所思地開口補充:“也不對,倒也有一件我做不了的事。”

    什麽事?”高仙芝順口問。

    對方認真地說:“生孩子。”

    高仙芝差點將一口水噴了出來,他打從心裏惱火,上下打量對方,隻見那小身板兒跟紙鳶似的單薄,腰身瘦得掐一下就能折斷,有一隻腿腳是跛的,臉孔黃得像剛生過病,別的不說,這麽醜的侍衛要是帶出去,別人真的以為他帳下無人,不被笑掉大牙才怪。

    於是高仙芝逕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我既不缺侍衛,也不需要人洗衣做飯,這裏的軍隊多得很,你去找別人。”

    將軍是嫌我長得醜?”

    一句話拉住高仙芝的腳步,他被說中了心事,尷尬地回過頭來,隻見對方一臉慍色:“這就是將軍的不對了。將軍招募的是軍人,又不是夫人,要長得那麽好看做什麽?”

    高仙芝俊美的麵孔上,表情頓時慘不忍睹。

    就這麽被圍追堵截了整整十天,高仙芝連出營帳上個廁所,都要偷偷摸摸,以防在茅廁裏小解時,突然就聽到外麵傳來恭恭敬敬的聲音:“高將軍,在下蒲州封常清,來應征做你的貼身侍衛。”

    連強敵當前,大戰在即都吃得飽睡得香的高仙芝,平生頭一次覺得生無可戀,整個人都瘦了,這麽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欲哭無淚地把那個叫什麽常……哦,他記住那個名字了,叫封常清的人叫進來,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安西的大唐軍隊也不止我一支,你怎麽就是纏著我不放?”

    本來是準備聽到“高將軍勇猛威武,我早就聽聞大名,所以前來投奔,誓死追隨……”這類慷慨激昂表決心的話,結果卻聽封常清悠悠然歎了口氣:“將軍不是嫌棄我長得醜嗎?”

    高仙芝張了張嘴,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聽對方悠悠然接著說:“別的地方我已經全都試過了,那些將領也都嫌棄我醜,沒人肯要我。你這裏是最後一處地方,沒得選了,隻能死纏爛打,試試運氣。”

    高仙芝頓時覺得自尊心碎了一地。

    二

    被纏得沒辦法的高仙芝把封常清收了進來,原本打算先招進來,然後出幾個難題讓他知難而退,結果沒過多久,高仙芝自己舍不得了。

    封常清這個侍衛,的確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且不說身邊的瑣事被安排得有條不紊,文書被整理得井井有條,就是三更半夜高仙芝肚子餓了,不用自己去找吃的,隻要叫一聲,一炷香的工夫,封常清就能端出一碗羊肉麵,兩碟小菜,拎來半壇燒酒。

    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當初要不是封常清死纏爛打,高仙芝還真的就錯過了這位靠譜的多功能貼身侍衛。

    封常清做事一絲不苟,雖然是跛腳,在軍營裏比很多士兵都更有軍人的樣子。

    冬天下著大雪,天冷得滴水成冰,高仙芝蓋了好幾床棉被,也不覺得暖和,想到營帳外封常清還在站崗,他就叫了一聲:“進來。”

    將軍有何吩咐?”封常清在外麵問。

    叫你進來就進來,廢話那麽多幹什麽。”高仙芝不耐煩地罵。

    是。”

    封常清進來了,頭發上都是雪,全身也裹著雪花,本來瘦弱的年輕人倒像是穿了一件滑稽的棉襖,成了個白胖子。

    高仙芝笑罵:“把雪抖抖再進來!”

    封常清退回帳外,把身上的雪抖掉,再進來的時候就是平常的樣子了,隻是棉衣全部濕透。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卻仍然不失軍人的儀容。

    衣服脫掉。”高仙芝隨口說。

    ……”封常清遲疑了一下,“將軍……”

    脫了衣服上床來。”

    自從相識以來,每次都是封常清讓高仙芝難堪,這一次,總算被高仙芝扳回了一城,聽到這句話,封常清的臉色真是好看得緊,比搭台子唱戲的還要精彩。然後,隻見高仙芝隨手扔了一床棉被給他:“給老子捂腳。”

    封常清終於明白過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謝將軍。”

    高仙芝治軍極嚴,卻對將士很好,這晚的風雪夜,封常清就和高仙芝抵足而眠。

    雪下得大,天也冷,人心卻是暖的。

    這晚封常清夢到了小時候。

    風雪漫天,他獨自在城牆上玩耍,天地那麽曠達,風雪那麽大,他伸出舌頭頑皮地去舔城牆上的雪,身後突然傳來陣陣怪異的起哄和嘲笑聲,一隻手從身後猛地推了他一把!

    他從城頭倏然墜落下去,恐懼像刀鋒一樣淩遲著他的身體,他驚呼,卻發不出聲音。然後,一道藍色的光芒在眼前閃過,隨即是深藍的一片,封常清隻覺得有什麽融化進了身體裏,他的身體輕得飄了起來,就像是死過一回,又像是在劇痛中重獲新生。

    那光芒……究竟是什麽?溫柔如羽卻又危險如刃……

    封常清想要伸手去握住,卻醒了過來。手摸到腰畔,空空如也。他猛地一驚,立刻挺身坐起來。隻見高仙芝早已經起來,正將寒光沉沉的盔甲穿上,回頭看了他一眼,隨手將一把劍扔給他:“你有睡覺時佩劍的習慣?”

    那是一把陳舊的劍,古樸不起眼,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特色的話,那就是劍柄上藍色的花紋,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高仙芝似笑非笑地將衣領理好:“有這種習慣的人戒心都很重。我清晨起來,看你皺著眉頭,拳心也捏得死緊,這樣睡覺不累嗎?”

    我做了噩夢,”封常清撫摩著佩劍,狂跳的心終於稍定,聲音無端有些虛弱,“我夢到了小時候,剛來安西時。”

    哦。”高仙芝隨口問,“你當初是怎麽來安西的?”

    兒時隨全家一起流放,”封常清苦笑,“父母去得早,我跟著看守城門的外祖父生活,那時我不會說安西話,本地的小孩欺生,有一次,幾個人惡作劇把我推下城牆。”

    那麽高的地方,本來是非死不可的,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竟然能撿回性命。

    隻是摔瘸的腿再也接不回來了,他也就成了如今的樣子。

    三

    軍營裏的士兵們一開始見封常清形貌瘦弱、腿腳不靈便,都沒把他當回事。後來見他舉止從容,不亢不卑,倒也對他生了幾分敬意。再後來,敬意漸漸變為敬畏。

    一年一度的軍中演武大會上,封常清與全軍同軍銜的士兵比試,獲得了單打對壘第四名,馬背騎射第一名。

    三軍震懾。

    封常清的筋骨和體能沒有任何習武的先天優勢,可是每日訓練場上,別人在流汗,封常清在拚命——在訓練場上趴下可以再站起來,在戰場上倒下就意味著死亡,他似乎比別人更懂得這道理。

    身為將帥,高仙芝經常一大早起來就能看到封常清在練功,有時夜深了,別人都休息了,封常清還在練劍,勤奮得讓高仙芝都有點看不下去。他忍不住問:“練功有癮?”

    封常清微笑:“全力以赴,習慣而已。”

    想了想又說:“除了生孩子實在做不到,別的事情大抵都事在人為,應該難不倒我。”

    ……”

    雖然覺得這小子狂得可以,但高仙芝仍然忍不住在心裏吐槽,就他那小身板兒,瘦得跟薄紙一樣,就算再練,能練得和老子一樣高大威猛嗎?

    春去秋來,封常清的身材雖然瘦弱如初,卻終於騎射自如,加上將手中一把長劍刺入氣勢如虹的力量,再無人敢小視。

    這天,封常清像以前一樣認真地在營帳外站崗。

    三更時分,裏麵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按說高仙芝應該已經睡下了,封常清覺得不對,於是喚了一聲:“將軍?”

    營帳裏的聲音和平時大不一樣,隻聽高仙芝粗著嗓門說:“……滾。”

    換了別的侍衛,可能就滾了,但封常清聽出了高仙芝那個字裏的一絲顫音。

    進入軍營以來,他從沒見高仙芝怕過什麽。

    封常清神色一凜,悄無聲息地掀開帳門。

    隻見營帳裏一片慘白的月光,高仙芝一手提著長槍,對準自己的床榻,脊背繃緊,身體比鐵還要僵硬。

    封常清目光淩厲地掃過床榻,然後他看見……床榻上空空如也。

    他順著高仙芝長槍所指的方向看去,終於看清了一道黑影,順著床沿慢吞吞地爬過。

    ——那是一隻蝸牛。

    ……”封常清嘴角動了動,上前用劍尖把那隻蝸牛挑起來,扔出營帳外。

    身後傳來一聲吼聲:“滾回來!”高仙芝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封常清神色不變地轉過身:“我什麽也沒看見。”

    放屁!”高仙芝罵,“你看到老子在睡覺。”

    ……是。”

    高仙芝一臉要殺人滅口的表情,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一個天下名將,怎麽會怕小小的蝸牛?但是這種軟軟的、蠕動的東西,真的令他頭皮發麻……那麽軟,還帶著黏糊糊的汁液,光想想就能起一身雞皮疙瘩,要是被碰一下,簡直能立刻暈過去。

    更要命的是,這個奇葩的弱點他掩飾了這麽多年,如今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侍衛當麵撞破!

    ……擅闖本將營帳,今晚紮三個時辰的馬步。”高仙芝氣急敗壞地丟下這句話,把封常清趕了出去。

    深更半夜,封常清在寒風中紮馬步,順便思考人生。

    清晨曦光微露,高仙芝睡眼惺忪地起來,看到封常清還在紮馬步,瘦瘦的脊背,一身衣衫全被汗水濕透。高將軍雖然罵起人來彪悍得問候人全家,卻嘴硬心軟,黑著臉說:“起來吧。”

    是。”封常清聽命站起來,因為馬步紮得太久腿麻,雙腿一軟,狼狽跌倒在地上。

    高仙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很滿意,覺得應該提醒他記住這次教訓:“知道自己錯了?”

    知道。”封常清滿身泥濘地爬起來,認真地回答,“將軍要麵子,所以侍衛們都打扮得光鮮靚麗,英俊不凡。誰要是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傷了將軍的麵子,那比殺了將軍還嚴重,將軍會認真記仇的。”

    高仙芝心裏想,我去!

    ……再紮兩個時辰!還有,下次不要跟我提蝸牛!”

    是。”封常清的語氣卻和昨晚沒什麽分別,一句話拉住高仙芝的腳步,“將軍,蝸牛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就隨它去吧。”

    ……我說了不要提蝸牛!”高仙芝勃然大怒。

    是。”

    封常站起身來,站穩軍姿為高仙芝開路:“昨天晚上下雨,今天路上怕有蝸牛,請將軍當心。”

    我說了不要提蝸牛!”

    ……

    高仙芝氣勢洶洶簡直逃一般地快步離開,臉上殺氣騰騰,身後傳來封常清帶笑的聲音:“將軍,怕蝸牛沒什麽。有些東西也和蝸牛挺像,柔軟的不一定沒有力量。”說到這裏他微笑一頓,“比如,情義。”

    不知為何,高仙芝心中莫名地一動。

    情義?那麽柔軟的東西,也可以令最強大的人心生敬畏。

    四

    封常清拖著紮馬步紮得酸痛的腿堅持巡邏完畢,回到中軍大帳時,遠遠地聽到帳內陣陣不尋常的喧嘩聲。

    出什麽事了?封常清不禁加快腳步,營帳簾門一掀,他卻愣了一下。

    高仙芝和幾個人圍在一起打牌,幾人的興致正高,其中一個白衣少年是從來沒見過的,一張牌甩下來:“胡了!”

    高仙芝忿然抗議:“不是吧?老子又輸了!”說話間一抬頭看到封常清,頓時高興地說:“來得正好,本將軍有件事問你!”

    封常清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穩穩站定拱手:“將軍請吩咐。”

    幾個牌友的目光頓時都落在他身上。

    那個贏牌的白衣少年雙腿修長舒展,姿態慵懶像是長安或洛陽來的花花公子,一臉不務正業,饒有興味地打量封常清:“大蘑菇,這就是你說的除了生孩子之外,什麽都會的侍衛?”

    高仙芝不理他,問封常清:“你會不會打牌?”

    ……”封常清沉默了一會兒,鎮定地說,“會。”

    好!”高仙芝一把拉他坐下,“你替我打幾把!”

    很多年後封常清回想起這次打牌,仍然忍不住扶額——怎麽有人能腹黑得這麽不要臉?少年出牌根本就是耍流氓,神鬼難測。封常清一開始還能勉強應付,後來便被他聲東擊西繞得雲裏霧裏,先是輸掉了身上僅有的銅錢,然後是盔甲和腰帶,中衣和靴子,最後是裏衣汗衫……寒冬臘月,封常清穿著一條褌褲,打著赤膊瑟瑟發抖地出牌,第一次覺得世上有他堅韌的神經也無法忍耐的考驗。

    再輸下去就連褲子也要輸掉了!”高仙芝終於憋不住,“別打了吧?”

    ……”封常清凍得咬緊牙關,小身板坐得筆直,“但聽將軍吩咐。”

    這就不打了?”白衣少年顯然牌興正濃,“輸掉褲子算什麽?還可以賣身抵債。我看你這個侍衛牌技不錯,幹脆就送給我,我不會嫌棄的。”

    不送!”高仙芝大手一揮,斬釘截鐵。

    無趣,你這護短的習慣還是老樣子啊大蘑菇。”白衣少年“刷”地一下將手裏的牌展開,動作瀟灑自在,他看上去比高仙芝年齡要小得多,說話卻是毫不見外的派頭。

    封常清愣了愣——大蘑菇?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一開始他隻以為自己聽錯,現在再次清清楚楚聽到,不由得困惑,那是什麽?

    對方仿佛能一眼能看透封常清心中所想,隨口說:“你家將軍不是叫仙芝嗎?不管仙芝、靈芝,還是鬆芝,那都是大蘑菇。”

    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不管叫“大蘑菇”還是“小甜甜”都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冷汗終於從封常清的額頭上流下來,威名赫赫的西北名將被取這樣的外號,太傷自尊了!

    對方笑眯眯地拿著牌,輕鬆抽出一張,甩下來:“你是不是在想,你的牌技不可能比你家將軍還差,怎麽就比他輸得還慘?”他烏黑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眼波如潭,難測深淺:“因為你聰明。”

    封常清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嘲諷自己,不敢輕率答話,隻好閉緊嘴巴。

    你家將軍是個笨人,聰明人最怕遇到笨蛋。而你聰明,那就好辦得多——至少你能看懂我在設陷阱。”

    高大將軍終於意識到自己被侮辱了,勃然大怒,“放屁!”他死要麵子地補了一句:“那……那是老子故意放你一馬!你個賠錢貨!”

    封常清一向覺得自己不算笨,麵對今日的不速之客和亂糟糟的牌局,腦子卻不夠用了。

    賠錢貨?那又是什麽?

    那麽,再來一局?”瀟灑愛笑的賠錢貨好整以暇。

    ……”

    上次你輸掉的褌褲我還讓侍衛留著,等你有了一千金來贖。”賠錢貨循循善誘。

    在下屬們異樣的目光中,被揭了老底的高仙芝漲紅了臉,臉色在“你閉嘴”和“士可殺不可辱”之間艱難轉換,活脫脫像一隻被欺負得慘的大老虎。封常清實在於心不忍,再看那悠閑自得的白衣少年“賠錢貨”,賠……裴?他突然心念轉動,心頭一震,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天子欽點的探花郎,十五歲前往隴右軍營,用兵如神,百戰不敗,令吐蕃聞風喪膽的“白衣修羅”——

    少年將軍裴昀,竟然親自到安西軍營中來了!

    若非邊境出了大事,他原本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封常清幾乎是下意識地攥緊拳,渾身因為緊張而僵硬起來,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營帳裏幾人都是高仙芝的心腹大將。

    裴將軍還是一臉輕鬆,沒事兒人一樣,抬手讓繼續打牌,幾個將領也都舍命陪君子。

    不到黃昏,裴將軍就起身辭別,來去都沒有驚動更多人,簡直讓人懷疑他就是專門來打牌的。

    封常清不由得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月華如水,新雪如被。

    三更時分,軍營裏突然隱隱傳來調兵的聲音,正在站崗的封常清聽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一回頭,隻見高仙芝一身戎裝峻拔,高高大大站在他麵前。

    將軍這是要出征?”封常清一怔,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達奚部落反了。”高仙芝持槍而立道,“隨我出發,我大唐兩千精銳,先去會會他們!”

    原來,談笑之間,紙牌之上,戰局布謀已定。

    五

    跟隨高仙芝前往綾嶺平叛,這是封常清第一次上戰場。

    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戰場不是紙上談兵,也不是校場演練,戰爭是血流漂櫓,屍橫遍野。

    衝殺在亂軍之中,封常清奮力揮劍,耳邊傳來自己巨大的喘息聲。鮮血濺在臉上,自己的,敵人的……

    就在這時,封常清看到一道恐怖的刀光。

    寒光不是朝他襲來的,而是朝著高仙芝的後背!作為主帥的貼身侍衛,他毫不猶豫地舉劍去擋,然而那襲擊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擋不住,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手臂怵然發麻——

    敵人的刀悍然將他手中長劍震開,淩厲刀光鋪天蓋地斬下,封常清手臂劇痛,長劍仿佛有生命般發出沉重的龍吟之聲,來不及了……他合身撲了過去!

    無數畫麵瞬間在腦海中交錯,熟悉的藍光在眼前心頭狠狠劃過,心魂仿佛再一次從城頭墜下,被某種力量吸引,又被某種渴望托舉,強悍滾燙,可忘生死……

    然後,後背驟然一涼,像是雪花飄落進衣襟,然後天地傾斜,五髒六腑仿佛在沸水中煮過,他眼前驟然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封常清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一堆亂石上。

    後背火燎一樣的痛,右臂更是根本無法抬起來,痛到麻木的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

    士兵們在他跟前來去,很多人身上臉上沾著血汙,還有人在擦拭著兵器,天已經黑了,軍隊臨時紮營隱藏在密林中,為了不暴露行蹤,連篝火也沒有。

    封常清喉嚨幹渴得快要冒火,他艱難地動了動,這時,一個水囊扔到他麵前。

    他立刻不顧一切用顫抖的手抓起來就往嘴裏灌!冰涼的水入喉,一股血腥味頓時從胸腔漫上唇齒,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唇角頓時嗆出血沫。等緩過一口氣來,他抹掉唇邊血跡,吃力地抬起頭……隻見高仙芝站在他麵前,高大的身影幾乎遮住了月下山川。

    高仙芝麵無表情地俯視著他道:“後背兩尺長的刀口,再深一點,就能把你劈成兩半。老子出征前教過你,戰場是這麽玩的嗎?”

    將軍沒有教過我。”封常清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將軍把後背留給了我。”

    高仙芝一時間沒有說話,四周彌漫著清冷的血腥氣。封常清臉色蒼白如紙,他知道,自己不僅差點被劈成兩半,而且右手手臂骨折,痛到難以忍耐,他咬緊牙關不發出呻吟。突然,隻見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被扔到地上。

    ——那是他自己的劍。

    劍拿上。”高仙芝粗暴地命令。

    封常清用僅能活動的左手吃力地握住血跡斑斑的劍。

    知道你是怎麽撿回一條命的嗎?”高仙芝眼底帶著不耐煩的傲氣,“我幹掉了那個偷襲者,他當場氣絕,沒有時間劈完那一刀,所以你隻死了一半,沒有死透。刀劈在劍上,你的劍還算硬,沒斷,否則你的腦袋也沒了。”

    封常清心頭微微一凜。劍身有砍鑿的痕跡,能看出當時的驚心動魄、生死一線。

    我的背後有眼睛,不用別人替我擋刀。我的身手也很好,好得你這樣初出茅廬的新兵根本沒法想象。”高仙芝居高臨下地說,“用不著你撲過來表現,不然,我就不用在解決那個小嘍囉的同時還要把瞬間喪失戰鬥力的你接住,抱上馬背拖回來,麻煩透了。”

    將軍你一感動就會變成話嘮嗎?”封常清冷靜地指出。

    放屁!”高仙芝勃然大怒,“我是在教你打仗。”

    話音剛落,封常清腰上一輕,整個人被淩空拎了起來!

    事實證明,頂撞主帥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高仙芝拎著封常清,就像拎著一隻布袋,大步走過亂石雜草和人群,粗魯地將人一把扔上馬背。

    封常清愕然提醒:“將軍,幾個時辰前我差點被劈成了兩半……”

    哦。”高仙芝理所當然地說,“不是還沒劈成兩半嗎?”

    ……”封常清眼前一黑!他掙紮著想問有沒有搞錯?我這樣的傷員應該運送回後方!

    卻聽高仙芝回頭朝士兵們大聲說:“出發!”

    聲沉如海,群山微震。

    這晚,高仙芝帶著精銳士兵連夜直搗敵營,奇襲主帥大帳。

    封常清趴在馬背上無法動彈,劇烈的顛簸讓五髒六腑都幾乎要移位,他覺得自己快要在主帥的公報私仇中死透了……

    寒風凜冽如刀,血不斷濺在臉上,戰神長槍過處,所向披靡。

    就在封常清疼得神智模糊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自頭頂響起:“吃我一槍!”

    晨光之中,長槍直取達奚部首領的頭顱!

    高仙芝策馬悍然揮槍,對手的臉孔在瞬間慘白扭曲,隨即大叫一聲墜下馬背,落在塵土之中!險中求勝,畢其功於一役。這一刻,封常清怔住,他突然明白了……高仙芝為何要帶著重傷的他。

    他在教他戰場上的生存之道。

    沒有最好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沒有最安全的時刻,最安全的時刻就是斬殺敵人之時!

    這是高仙芝的槍法,這更是高仙芝的勇氣膽色。

    想要在戰場上生存下來,沒有僥幸,沒有第二次機會,高仙芝不是傲慢,他是真的強大到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強大到能對麾下千軍和萬裏疆土妥帖守護。

    曦光中那高大的身影如同天神,滴血的長槍仿佛地獄裏走了一遭,身後傳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策馬緊緊跟隨的士兵們身上帶著榮耀,也帶著累累傷痕,眼裏火星迸濺,那是必勝的信心。

    幾乎在一夜之間,綾嶺之下血流成河,敵軍被剿滅殆盡。

    清點戰場時,高仙芝低頭問了一句:“還活著?”

    封常清還醒著,或許是因為疼痛讓他無法昏迷,或許是因為胸腔中有什麽在震撼、劇痛和共鳴,他知道,這將是他在戰場上絕無僅有的生死之課。

    在四野枯草的沙沙聲中,他聽到自己微微茫然地問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是人,還是來自地獄的修羅?

    本以為高仙芝會勃然大怒,但對方隻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人,但我更是個軍人。”

    封常清努力地抬起頭問:“你怕過嗎?”

    怕過,”高仙芝的聲音還帶著剛下沙場的疲憊,顯得暗啞低沉,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驚心,“但我不會停止前進,因我正是為那累累白骨之上,勝利的王座而生!”

    金色的甲胄映著血光與太陽,烈火焚燒著古戰場,天幕被映紅,整個天地就像一枚巨大的勳章,佩戴在天下名將的胸前。

    我會帶著你們,戰勝不可戰勝的敵人,到達不可到達的地方。”

    封常清仰視他良久,沒有說話。

    終於,他釋然一笑。

    ——很好,那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會追上你的腳步,與你並肩征戰最艱險的地方,登上最耀眼的戰神王座。

    六

    大軍凱旋,後方將士擺了慶功宴,備下酒在等他們。

    酒的確是好酒,流經喉嚨,像是高山雪水流下,突遇一場春意燎原,燃燒得痛快淋漓。

    高仙芝喝得酒酣耳熱之際,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大戰得勝,給朝廷的戰報還沒寫……雖然說軍功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但是捷報也得上達天聽,他平時最討厭舞文弄墨這些事,於是半醉地大著舌頭:“把……封常清叫來……給……老子寫份戰報……”

    封常清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上前。高仙芝正要開口吩咐,卻見他已經呈遞上一軸紙卷。

    這是什麽?”高仙芝狐疑地接過來,一路上都看到這小子病懨懨的,一點小傷也養了大半個月,弄得像隨時要死了一樣,比拖油瓶還拖油瓶,這是什麽?

    ……戰報?

    他醉醺醺地展開來看了幾行,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戰報寫得太好了,好到不可思議。

    軍營裏大老粗多,要找舞刀弄劍的隨手就能抓一把,要找個能文能武的實在難。酸腐書生倒是多,但他們不懂戰事,寫出來的東西空洞無物,最後還是得他自己操刀。誰知道讓他頭疼的大難題,在封常清手上竟迎刃而解。

    更關鍵的是,封常清雖然隨軍出征,但作為士兵,為何看懂了他每一場指揮背後的用意?

    高仙芝的後背無聲無息滲出了一層冷汗。將領的決斷與謀略是戰場之魂,士兵們知道聽號令衝鋒,知道走了哪些路,或許還知道殺了多少敵人,卻不可能掌控全局,對行軍布陣背後的深意了如指掌,所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曾教過封常清見識戰場的生死,教他做一名合格的戰士,但從來沒有教他怎麽當一個將軍!

    這份戰報,什麽時候寫的?”高仙芝愕然問。

    在綾嶺時就寫好了。”封常清如實回答。

    ——這一仗會怎麽打,有哪些虛實,在哪裏駐軍,布什麽陣法,怎樣殲滅敵軍,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頭:都在他腦海裏。

    從戰場上下來之後,高仙芝第一次仔細打量封常清。

    他突然想起,當初裴昀笑眯眯說的那句“你比你家將軍聰明”,或許指的不僅僅是打牌。

    七

    天賦的才華,就像雪水擦拭過的刀刃,鋒芒初試,清光奪目。

    封常清從一個小小的侍衛,一步步被曆練提拔。

    天寶六年,高仙芝征討小勃律國,任命封常清為安西留後使,總管安西四鎮的一切事務。

    無論對高仙芝本人,還是對安西唐軍來說,這都是一場性命攸關的大戰,大軍出發已許久,仍沒有一點兒消息傳來。

    留守的將領們都有些著急,雖然高仙芝是用兵的天才,但征討小勃律國,選在最嚴寒的時候前往冰封的高原,一路行軍艱險。崇山峻嶺之間,數千大軍奔襲,隻怕九死一生。

    封常清留守總管後方,把軍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從沒有露出過半點憂慮神色,仿佛絲毫不關心高仙芝的生死。隻是有一次,他站在行軍地圖前麵,突然很久沒有動。

    此時,他應該已經翻過昆侖山了吧,”封常清的目光落在一處地方,有幾分出神地負手,“卻不知昆侖山的雪水滋味如何?”

    昆侖山的雪水,終究還是流出了清冽的勝利滋味。

    高仙芝在連雲堡大敗吐蕃軍,順利度過坦駒嶺,在阿弩越城俘虜了小勃律國王。

    消息傳來時,正在持卷讀書的封常清隻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結果,這天士兵們看到向來穩重的封常清連鞋子也沒穿就快步走出營帳,步伐自信篤定,又如釋重負——寒冬之後必有春意,但看到捷報如春草破土而出,終於忍不住驚喜而至於失態。

    待到大軍歸來,久別重逢的兩人在城牆上喝酒。

    空中半輪月亮,高仙芝俊美的臉孔染了沙場風雪凜冽,拎著酒壇,說話直率仍如曾經:“我還真沒想過會有今天,能將整個安西後方交給你。”

    當初你把後背交給我,如今你把後方交給我,我覺得並無區別,”封常清微笑,“除了生孩子之外,別的事都事在人為,大抵難不倒我。”

    一開始覺得你這小子狂,現在發現何止是狂?”高仙芝仰頭喝了一口酒,由衷地感慨,“你在軍中令行禁止,無人不服,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還好我沒有錯失你。”說到這裏,他拎著酒壇開玩笑:“哈哈,當初你死纏爛打要當我的侍衛,怎麽就非要到軍營裏來?莫非是看我的侍衛穿得帥氣?”

    是啊,”封常清微笑,“我看到你的侍衛衣著光鮮,俗話說‘人靠衣裝’,我想著自己雖然長得醜,但是要能穿上那麽鮮亮的衣服,應該也會好看一點,才死皮賴臉要當上你的侍衛。”

    高仙芝朗聲大笑。

    如今我可比當初好看一點?”封常清反問。

    並沒有。”高仙芝打量他。

    那你看我做什麽?”封常清眼帶醉意。

    高仙芝哈哈一笑,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人不可貌相,陋石之中有寶藏,山野之間有鳳凰。我敬你!”

    酒壇撞在一起,在萬籟俱寂的城頭月夜,酒水四濺,笑聲恣意。

    那一夜的月華,潑灑進大漠黃沙。

    兩人並肩作戰,高仙芝善戰,封常清善謀;高仙芝勇猛,封常清堅毅。

    經曆的戰事越多,封常清越從容穩重。無論多麽強大的敵人,在封常清麵前都會露出破綻;無論多麽艱險的困局,在封常清手中都能絕處逢生。

    封常清帶兵很少發怒,神色寧靜如淵嶽,不帶感情色彩地說出“斬立決”、“臏足挖眼示眾”的命令。

    ——雖然臏足挖眼的是被發現的混入軍中的奸細,但還是讓士兵們人人膽寒。

    高仙芝發起火來對士兵劈頭痛罵,問候你全家十八代祖宗,軍中人人都怕高將軍的怒火。可是高將軍治軍雖嚴,終究帶了感情,而封將軍治軍,就像摒棄了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一切按照軍規與法度行事,沒有法外施恩,沒有網開一麵。心如鐵石,不過如此。

    軍營中,封常清令行禁止;戰場上,封常清的命令一下,數萬士兵就像一個人往前衝。

    西北夷狄聞風喪膽,大漠的風沙裏漸漸傳誦開“西北雙璧”的美名。

    八

    任誰也想不到,一場震驚天下的變故,會讓封常清失去一切,回到最初的起點。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亂,常勝將軍封常清戰敗丟掉東都洛陽,被朝廷革去一切官職。

    秋風仍是秋風,故人還是故人,兩鬢微霜卻不複當初模樣。

    我現在又一無所有,”封常清一身布衣,還是悠閑的樣子,像多年前那樣站在高仙芝麵前,“來你這裏應征做個侍衛,收不收留我?”

    高仙芝眼中情緒閃動,皺緊眉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仍由落葉飄到他的肩上。

    叛軍行軍快如閃電,前線十幾座城池不戰而降,士兵從城頭自墜如雨,將領惶恐出城投降,一敗塗地人心失散……封常清甚至來不及訓練剛招募的六萬新兵,就不得不與叛軍正麵交鋒,戰敗幾乎是必然。可百姓們都在傳說,洛陽軍隊雖然吃了敗仗,數萬人仍像一個人往後撤。這就是封常清的聲威與軍紀。

    燒毀太原糧倉,撤出洛陽,退守潼關,是唯一正確的戰略。

    高仙芝很清楚這一點。

    搶在叛軍之前占領潼關,也是唐軍唯一的生機。高仙芝幾乎能想象到,封常清不帶感情地下令的樣子,能想象到他在數倍強大於自己的敵人麵前,怎樣拚死戰鬥,怎樣在艱險的山路上帶領著士兵們走出絕境,趕赴潼關。

    氣氛沉默良久,高仙芝終於擺擺手:“你還是走吧。”

    封常清一怔。

    軍中缺我這一口飯?”封常清的腳步沒有動。

    不缺你一口飯,也不缺你一顆頭顱。”高仙芝不耐煩地抬手,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你走吧。”

    說完這句話,他就轉身大步離開。像多年前那樣,隻留給封常清一個背影。

    秋風蕭瑟,別雁成行。

    被趕出來的封常清來到藍橋驛站,站在水邊,遠望水波浩瀚無盡。

    腰畔的劍似乎比平時更沉,封常清低頭看去,隻見劍身的光芒不知何時黯淡了,劍柄上藍色的花紋卻更深。

    再牢固的城池,也不過是人的肩膀;再堅固的防禦,也不過是人心的凝聚。人心一散再難聚……他苦笑了一下——這所向披靡的長劍,終究還是有一天要歸於沉寂,一敗塗地?

    不遠處有人在橋邊垂釣,穿著鄉野村夫的蓑衣,慵懶的背影卻莫名有些熟悉。旁邊還有個冷峻的青衣人,拄著一根竹杖,肩頭站著一隻醜鳥。

    這是個很奇怪的組合,白衣人悠閑地釣魚,青衣人看上去是個盲人,拄著竹杖似乎在橋上尋找什麽東西,那隻鳥吃著紅薯。

    這一瞬間,封常清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因為那隻大鳥竟然開口說話了。

    這裏太安靜了,怪可怕的,你給我講個故事壯膽!”大鳥說。

    青衣人冷冰冰的,沉默良久才開口:“《莊子》裏有一個故事,‘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一個叫尾生的年輕人與他心愛的女子相約在藍橋之下見麵,女子失約了沒有來,而水漲了起來,尾生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水淹沒了他的頭頂也不肯離去,抱著橋柱而死。”

    故事裏的藍橋就是這裏?”大鳥歪著頭問。

    嗯。”

    這個尾生真是大笨蛋!”大鳥突然豎起頭頂的羽毛。

    嗯?”

    快去女孩的家裏找她啊。”大鳥理所當然地說,“無論她在哪裏,都要去找到她。雖然人類沒有翅膀,但是有腳可以去跑,還有手可以擁抱啊——他寧可抱著冰冷的柱子去死,也不去抱住心愛的女孩,不是笨是什麽?”

    嗯。”青衣人摸了摸大鳥的羽毛,聲音磁性微涼,“不過,藍橋是離別之地,少年不肯離去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隻要他走了,就再也無法相見。”

    大鳥歪著頭看著他:“怎麽會無法相見呢?隻要再約就好了。”

    生離死別,碧落黃泉茫茫不見。”青衣人的聲音並沒有什麽語氣,封常清卻微微一震。

    藍橋……黃泉……

    最堅貞的信諾,比石橋更牢固,連生死也不能摧毀。

    還沒找到啊,葉校尉?眼睛不好就別逞能了。”釣魚的白衣人隨口說,“來來,休息一下,來陪我釣魚。”

    聽到那個聲音,封常清心頭疑惑更深……

    他走上前去。

    似乎是聽到腳步聲,白衣人笑吟吟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封常清頓時呆怔在原地!

    ……裴將軍?”

    當初那個瀟灑甩下一張牌,高興地說“胡了”的慵懶少年,那個叱吒隴右、威震夷狄的白衣修羅……此刻就穿著山野村夫的衣衫,拿著一根長長的釣魚竿,笑眯眯看著他。

    時光仿佛回溯到多年前,悲歡仿佛凝聚在這一刻。

    你認錯人啦!”白衣人瀟灑地一甩魚鉤,一條大魚在空中劃了條美妙的弧線,落到桶裏,水花頓時濺了封常清一身。

    對方熱情地抓了一條活魚扔給他:“這條魚就送給你了!”那魚滑不溜秋,在封常清懷裏亂蹦,讓天下名將一時間也有點狼狽。

    他隻覺得微微恍惚,明明是那個人,卻又不是他……如果裴將軍還活著,也該有三十多歲了,不可能仍是眼前少年般的模樣。

    這魚煮湯最好,生煎次之,紅燒最次,切記切記。”白衣人拍著封常清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

    不等封常清開口,對方已經拎起魚桶,歡快地奔去橋上找他的同伴了。

    在那背影即將走遠時,封常清突然開口叫了一聲:“賠錢貨。”

    對方的腳步終於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一臉好心地說:“這麽肥的魚,幾根蔥薑蒜就能煮湯,不會賠錢的,放心放心。”

    九

    月華朦朧如謎,軍營的夜晚安靜如鐵。

    封常清,把地圖拿給我……”高仙芝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封常清已經不在了。黑暗中隻有他自己的身影,燭光中黯淡的孤勇。

    他坐了一會兒,正準備自己起身去拿地圖,卻見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蒼白精瘦的手臂上沾著水珠:“地圖。”

    高仙芝愕然抬頭,隻見封常清渾身濕答答地站在他麵前,一隻手拎著一條魚,一隻手拿著地圖。

    你怎麽回來了?”

    捉了一條魚,回來做魚湯。”

    ……”

    自從做了將軍,封常清就很少下廚了,眼前的情形,讓高仙芝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隻聽封常清問:“你還記得裴將軍嗎?”

    高仙芝一愣。

    隴右年輕的戰神裴昀,多年前身中流矢而死,有人說他是被吐蕃人殺死的,還有人說他是死於帝王的猜忌。戰功煊赫,力挽狂瀾,可在他陣亡後,沒有任何追封與表彰,連史官也曖昧不語,既不宣揚他的功績,也不追問他身上的疑點與謎題,時間仿佛將這個名字從人們的記憶中輕輕抹去了,就像朝陽無聲抹去晨霧中的水滴。

    可封常清仍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消息傳來,高仙芝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全無形象地放聲號啕大哭,俊美的臉上,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但沒有人笑他。

    沙場險惡無情,生死旦夕之間。今日殮葬的是兄弟,明日殮葬的也許就是自己。

    那時封常清的眼角也陣陣艱澀,卻是幹涸的,沒有眼淚流出來。

    跟我去一個地方。”封常清突然抬頭說。

    兩人來到水邊,藍溪之上,石橋之畔,河山共明月清輝。月色與秋風仍在樹梢逗留,四下卻空無一人。

    帶我來這裏做什麽?”高仙芝不解。

    湖畔寂靜空曠,封常清的神色不知是失望還是惘然,他走了。也許,世上真有容貌相似的人?又或許,是故人魂兮歸來?

    他轉過頭來,突然問:“你說,如果裴將軍還活著,他會怎麽選?”

    高仙芝的神色緩緩凝重起來,他明白封常清在問什麽。他對如今的局勢之危險心知肚明——當下最難辦的,並不隻是軍事而已。

    良久,他才說:“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封常清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他不會任由命運選擇,他會拋開別人給定的所有選項,主宰自己的命運。”

    群山回蕩著風,一片坦蕩,高天之上,浮雲溫柔駕馭月光。

    兩人站在水邊,任由衣襟獵獵被風掀起,高仙芝的眼底也露出些向往的神色。

    ——那樣無拘無束的人,就算做了鬼魂,也會大笑遊蕩在山野之間吧。

    想到這裏,高仙芝的心情舒坦敞亮了不少。

    老子這一生,吃過敗仗,輸過刀,認過栽,流過淚,丟過人,但隻有一件事,”高仙芝猛地回過頭,目光明亮地與封常清對視,刹那間彼此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再難再險,從不後退。”

    ——即使問題像刀鋒一樣棘手,他也會當機立斷地迎向它。

    封常清微笑道:“就讓我做個普通侍衛,在你麾下效命吧。我知道如今外有叛軍強敵,內有佞臣讒言,而且自從安祿山反叛,陛下已經對胡人猜忌,戰局艱難,宦官監軍,你又並非漢人,隻怕這一戰會舉步維艱,凶多吉少。”

    高仙芝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突然罵了一聲:“娘的。”封常清說出了他所有的顧慮。……也看出了他看似無情的驅趕之中,無聲的維護。

    無論生死成敗,這一戰我期待已久。”封常清從容負手道:“我南征北戰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再次和你並肩作戰的這一天。”

    高仙芝的眼眶微微發熱。

    十

    潼關的士兵們據險而守,叛軍幾次進攻都被灰頭土臉打退。戰場再凶險,跨下馬背時有兄弟的一個拍肩和擊掌,總是充滿希望的。

    這天清晨開始下雪,有士兵來報:“邊監軍來了!”

    高仙芝不在,封常清立刻從營帳中出來,來報信的士兵著急地說:“帶了好多侍衛,一進營中就綁了我們幾個人!”

    自從安祿山叛亂,天子對武將不信任,在軍中安排了太監做“監軍”,邊令誠就是其中一位。

    邊令誠愛指手畫腳,不時與主帥高仙芝起爭執。高仙芝直率豪爽慣了,當場怒不可遏,轉頭並不會記恨,邊令誠卻不動聲色地將恨意藏在眼底冷光裏。封常清曾不無憂慮地提醒過高仙芝:“邊令誠雖然不懂兵略,但他是天子近侍,宮闈暗箭,一句話,有時就可以殺人。”高仙芝皺眉不語,他並非不懂得這個道理,但江山危在旦夕,戰事不容有失,他不能讓步。

    封常清接旨。”邊令誠大步走過來,一臉陰陽怪氣的冷笑,身後跟著數十個全副武裝的侍衛。

    封常清看著他們的陣勢,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

    雪越下越大,遠處傳來烏鴉不詳的叫聲,隻聽邊令誠趾高氣揚地宣布天子敕書:“封常清不戰而退,先失洛陽,再失陝州,罪大惡極,就地處斬!”

    四周一片嘩然!

    士兵們都滿臉難以置信的驚愕、恐懼和憤怒,許多人暗暗握緊了拳頭,封常清隻微微怔了一下,神色平靜地說:“來得比我想象的快。”

    他早已將遺書寫好,活到今天,隻是為了一個人、一句諾言而已。

    如今看來,隻能不告而別了。

    封將軍!”旁邊的士兵們要衝上來,被封常清一抬手淡淡止住。

    他緩緩抽出腰畔長劍,太監和帶來的侍衛頓時臉色大變,慌張地後退……

    封常清唇角帶了一絲不屑的笑意,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隻是出神地凝視著劍身清光道:“這把劍曾經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第一次是在我六歲那年,我墜下城牆時,原本是該死的,藍色的光芒接住了我,讓我活了下來,等我清醒過來時,手邊就發現了這把劍。”

    四周一時安靜,士兵們也是第一次聽封常清說起這離奇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初上戰場,它讓我死裏逃生。我一直以為,這把劍給了我戰無不勝的力量。憑借著這力量,我克服了自己跛腳的缺陷,上馬騎射;憑借著這力量,我百戰沙場,看淡了生死,看慣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直到,那晚我走在藍橋下——”

    藍橋春雪,秦嶺秋風。

    任由四季輪換,雪中一身豪情不減,風中一句承諾不變。

    封常清抬起眸子,堅毅神色中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力量:“我一直以來握住的,這手中長劍並不是戰無不勝的力量,而是生死不悔的信諾。

    我曾經許下諾言,一生追隨高將軍。何其有幸,我能與他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我死之後,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

    所有的士兵心頭都是熱血一湧,眼眶也湧起熱氣。

    封將軍!”

    在回營帳的路上,高仙芝突然有些心神不寧,眼皮跳得厲害。

    遠遠地看到一個士兵衝過來,滿臉汗水和淚:“高將軍,封……封將軍被殺了!”

    高仙芝心神劇震,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顱,他一把揮開那士兵,狂奔到校場!

    將士們圍著一處地方,鴉雀無聲。朝廷的監軍太監邊令誠好整以暇地站在不遠處,冷眼看著。

    滾開!”高仙芝聲音嘶啞,粗魯地撥開人群,士兵們為他讓出一條道路,一張張臉上布滿驚懼。

    來不及了。

    那人靜靜地躺著蘆席上,頸脖處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洇紅。

    高仙芝難以置信地跪倒在地上,凝神看著那已經失卻了血色與生氣的臉,那說好要和他並肩作戰的人,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了。滾燙的淚水從眼中湧出,地上的蘆席、屍體與鮮血都被淚水模糊,他發出野獸般的痛苦慘叫:“是我害了你啊啊——”

    軍中無數士兵潸然淚下。

    太監似乎有點害怕,朝身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來自內廷的侍衛心領神會,趁著三軍悲慟無人注意他們,悄悄提著長刀走到高仙芝身後,一刀捅去!

    高仙芝猛地轉身,那內廷侍衛來不及反應便被高仙芝一掌推開,摔倒在幾尺開外,吐出一口血。

    大唐名將穩穩站了起來,光明磊落如山嶽,那血紅的雙眸讓太監邊令誠和他帶來的人震懾膽寒。

    殺……殺封常清是陛下的旨意,”太監強作鎮定,但發抖的聲音泄漏了他此刻的慌亂,“陛下還……還有恩旨給你,接……接旨!”

    內廷侍衛們警惕而恐懼地慢慢圍了上來。

    高仙芝退兵不戰,玩忽職守,克扣軍餉……”太監尖細的公鴨嗓子發顫地念著罪狀。

    不過是賜我一死而已。”高仙芝厲聲打斷他,“此次平叛,我和封常清都已決定以身殉國,隻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死法,更想不到的是……”

    他彎腰將封常清的屍體抱起來,腳步終於踉蹌了一下:“當初是我收你到帳下,這些年一起護衛北方邊境,說好的同生共死,如今你竟先走一步。”高仙芝眼中泛起水光,“兄弟並肩,黃泉路上不孤單,我很快就來。”

    他突然轉身朝三軍將士,雙目暴睜:“將士們,如果我克扣了軍餉,你們就喊‘實’,如果沒有,你們就喊‘枉’。”

    枉!”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從三軍之中傳來。

    枉!”

    無情的大雪狂舞席卷,模糊了天地。

    枉!”

    響徹天地的哭喊聲被大雪吞沒。

    監斬人手起刀落,高仙芝高大的身影轟然倒下,倒在封常清的屍身上,兩人的熱血流在一起。

    寂靜的雪地上,一道藍色的光芒無聲散入蒼穹。

    十一

    天地如同一張巨大的白幡。

    在一聲清越的鳴叫聲中,大鳥扔掉正在啃的紅薯,展翅高飛,迎向天空中藍色的光芒!一枚羽毛自雲端飄落,深藍如同無底的淵澤,亂世的悲歌,詩意的擊劍,帶著戰神般威嚴的力量。

    裴昀和葉校尉愕然仰頭,望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鳳凰琳琅,找回了藍色的羽毛。

    失而複得的鳴叫,回蕩在山穀;得而複失的遺憾,飄灑在山穀。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名將高仙芝與封常清在軍中被處斬。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將軍。”葉校尉對著那負手站立如雕塑的背影,擔心地喚了一聲。

    自從高仙芝和封常清被殺的消息傳來,裴昀整整三天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有表情。

    既是故人,那天為何不相認?”葉校尉終於問出口。

    裴昀注視著雪景,任由大雪落在他的眉間和胸膛:“我以為前塵往事都已拋下。我以為他們能並肩守住潼關。我以為,山高水長,終有他日會再相逢。”

    誰知道當日一別,竟成永訣。

    葉校尉的眼睛有些發澀,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沒有想到,天子如此殘酷而出人意料地斬殺了兩員大將。

    國之將亡,自毀梁柱;將星隕落,山河飄零……潼關若是失守,長安也會潰敗。這江山,這天下,原本已冷寂沉默成遙遠的過往,可為何心仍會滴血,魂魄仍會悲鳴?

    兩人站立在雪中良久。

    蒼穹之上,年幼的鳳凰不知世間憂愁,歡樂地在雪中飛翔。她翱翔在亂世的天空,終有一天,要將她遺落的色彩與美好一一尋回。

    藍橋之下,還有水聲擺蕩。

    戰場之上,再無鐵馬並肩。

    風中隱約還有誰叫了一聲:“賠錢貨。”終被吹散成雲煙,消失不見。

    十二

    潼關被皚皚白雪覆蓋,鳳凰俯衝下來,悄然停在葉校尉的肩膀上,歪著頭說:“潼關也下雪了,可惜了陸癡的那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