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悟性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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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雙峰sd禪寺的大小寺院全都籠罩在一片蒼茫的晨霧煙靄之中,一切顯得迷迷蒙蒙,難辨真麵目。

    神秀自從深夜在南廊用筆悄悄地寫上了折磨了他幾天幾夜的偈語後,洪德等人便放出了聲氣來,說今天東禪寺裏發生了大件事。眾僧人不知發生了什麽的事情,互相打聽,後來聽說是昨晚深夜,有人在南廊雪白的粉壁上寫出了一首不同凡響的偈語,引起轟動,全寺僧人聞聲,蜂湧而至,爭相誦讀,議論紛紛。

    惠明是個草莽和尚,讀書不多,眨著那雙殺氣未盡的大眼睛,問身旁的盧供奉:“這首偈語是什麽意思?”

    按照日程的安排,盧供奉今天早上就來開工作畫。他已帶齊了畫筆與各色顏料,準備在南廊牆壁畫下《楞伽變相圖》與《五祖血脈圖》。

    想不到已有人捷足先登,在牆上寫下了這麽一首偈語來。盧供奉閱後,覺得這偈語總的來說,算是不錯,但裏麵似乎仍然欠缺了一些什麽東西。況且,這是在佛門之內,他早聞東禪寺裏的僧眾分幫分派,自己不便隨意作什麽評價,以免惹來麻煩,於是,他推卻道:“你們也知道,我不過是一個畫師,對詩詞歌賦理解不深,對佛門裏的偈語與佛道更如牛食牡丹,不知所謂。你倒不如問一問這位老師傅吧。”他隨手指了指在旁邊的一位老和尚。

    那位年逾花甲的老和尚名喚化宇禪師,他在出家前是個見識廣博的進士,在寺院裏算是最有文化的僧人之一。他來東禪寺投奔五祖近二十年了,在五祖的十大弟子中排行第四,平日,以為人厚道得到眾僧的擁戴。

    於是,惠明便來到了化宇禪師的麵前,道:“化宇師兄,你給我們解釋解釋一下吧。”

    化宇禪師指著牆壁上的偈語,作了最為淺俗的解釋:“身體有如宿有悟道的樹,心有如清淨美麗的鏡子,所以要經常擦拭,不讓煩惱的塵埃留在鏡子上。”

    洪德放大喉嚨,叫道:“哎喲,這偈語寫得真好!”他意在推波助瀾。

    惠明的目光灼灼逼人:“化宇師兄,你說這偈語寫得好不好?”

    “好!好呀!”化宇禪師欽佩地點頭稱讚,“短短四句話,把修行的重要性和參禪的精神表達得淋漓盡致。我讀佛經幾百卷,尚未見過能用這樣少的文字就將禪機闡釋得如此精辟透徹的。”

    化宇禪師文才好,這點在東禪寺裏是公認的。如今,聽他這麽解釋,不少人也得到領悟,驚歎不已。更有人在大聲叫好。有些已寫成偈語的師弟們,早已將自己的偈語藏到懷裏,想伺機貼到南廊上來。如今,跟這副偈語相比,覺得如同山雞見鳳凰,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那顆躁動的心平複下來了,再也不敢把自己的偈語拿出來。

    有位小和尚止不住好奇之心,道:“這首偈語沒有簽上姓名,你們猜一猜,他會是誰人所作的呢?”

    有位粗莽和尚名叫天宏,用手掌拍了拍小和尚光滑得發青的禿頂,道:“當然是寺裏有學問的人寫的啦,難道你這個又小又蠢的腦瓜會想得出水平這樣高的偈語來嗎?”

    “這也是,這也是,”小和尚咧開小嘴,天真地笑過之後,反嘲粗莽和尚,“師兄,你別隻顧譏笑我,你的個頭那麽大,叫你挑水扛木你就行,如果叫你寫這樣的偈語,你寫得出來嗎?”

    天宏和尚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說:“我這個粗人,叫我一個人挑四桶水我敢答應。但叫我寫這樣的偈語,可比上青天還要難呀!”

    兩人的對話,引起了大家的一陣大笑。

    五祖在禪房裏聽到外邊人聲鼎沸,隨之傳來了陣陣喝彩聲,感到奇怪:這南廊雖是通道,但因靠近方丈室,平添了些許莊嚴與神聖,故此,平日很少人到來而顯得倍加清靜。緣何今天人聲如此嘈雜呢?

    五祖打開了方丈室的門,拄著禪杖,邁著蹣跚的步伐走了出來。

    五祖:“各位徒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眾門徒見是五祖到來,馬上閃讓開一條路,讓五祖來到麵前。

    五祖抬頭望去,見粉牆上寫有偈語,字體遒勁有力,在草書的龍飛鳳舞中,略帶有點行書的成份。這偈語雖然沒有寫上作者的名字,但細細品味這偈語的內容,再細觀這些字跡,五祖判斷出這偈語是神秀所寫的。

    五祖的目光從粉牆上移開,向四周搜尋。平日,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隻要五祖在眾人麵前出現,神秀定會及時趕到,並且一定會站在自己身旁。這是作為首徒與上座教授師應盡的責任,也是神秀在眾寺僧麵前表現自己的絕佳機會。但這一次。神秀並沒有出現在自己的身邊。“他到哪裏去了呢?難道寺中發生這麽轟動的事情,他竟會無動於衷?”

    此時的五祖,雖年逾花甲,但仍是銳目如鷹,忽然,他從人叢的間隙中發現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不錯,他正是神秀。此時的神秀神色憔悴,眸睛裏失去往日咄咄逼人的光澤,顯然是近日殫精竭力,思慮過度所致。加上,今天不像往日一樣出頭露麵,反而躲在不遠處的地方閃閃縮縮,不時伸頭窺望,顯然,他是在觀察這裏的動向而確定下一步應采取的措施,為自己所做的事情留有後路。

    這一次,神秀的目光與五祖的眼光相碰時,並不似往常一樣勇敢地迎上來,反而畏縮地急忙移開。

    “不錯,這偈語肯定是神秀所寫!”五祖從神秀惶惑、憂急的反常神態中推測,更證實了自己的看法。

    五祖的分析是鞭辟入裏,直指人心的。

    但五祖沒有在眾人麵前把自己心境表達出來,卻連聲大叫:“好!這是難得的好偈。盡管它沒有署名,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它是出於我東禪寺僧人之手。”

    盧供奉指著偈語,問:“五祖,今天我是將這偈語擦掉,繼續開工畫畫,還是……”

    五祖擺了擺手:“盧供奉,你不用再畫那畫了。但工錢我照付與你。”

    盧供奉:“為了畫這些畫我放下手中要活,專程來到你東禪寺,又花費了不少心血呀!”

    五祖帶著抱歉的神態對他說:“勞駕你從那麽遠的地方前來,實在對不起。佛經上說,凡是形狀相貌都是虛妄不實的。且留下這首警世偈語,讓人們誦讀學習,根據這首偈來修行,可以避免墜入邪門惡道之中。這首偈語可比畫幅畫的作用更大了。”

    盧供奉聽後,沒有再作聲。

    五祖:“如旦,快拿香燭來。”

    有個貼身服侍五祖的小沙彌應聲後,很快就拿來了香燭。

    五祖親自對著那偈語裝上了三炷長香,點燃蠟燭,神色莊重地領頭吟誦這偈語來: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眾僧人也隨著五祖的話音,跟著吟誦起來。

    神秀雖然也混雜在眾僧裏麵跟著吟偈,但他並不是一個懵人,反而覺得今天五祖對這偈如此快就表態,舉動又過於隆重,有悖常理。他眼前似乎彌漫著層層的迷霧。

    當天夜晚,五祖派人悄悄地傳神秀到他的禪房裏來。

    神秀一邊走著,那顆心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落,穿過南廊時,涔涔冷汗,從額角直瀉眼瞼,再流落下巴。他來到五祖的方丈室前,用袍袖使勁地抹去臉頰上的汗水。

    剛推開五祖方丈室的門,那雙本已顫巍巍的腳再也支持不住,仆地往前倒下,他順勢趴在地麵,施禮道:“師父有禮。”

    夜晚時分,四周靜謐。

    五祖坐在蒲團上,早已聽到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在自己的方丈室前戛然而止,如今見到進房來的神秀臉上憋得通紅,袍袖又濕了一大片,知是剛剛抹過大汗,不禁在心底暗歎,良久,才開腔道:“神秀徒兒,你起來吧。”

    要是往常,神秀定然會馬上站立起來,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但這一回,他深知事關重大,加上雙腳還在發軟,故此,仍匍匐於地麵,內心的激動使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栗:“弟子聆聽師訓,理應跪於地麵。”

    五祖沒有馬上啟齒,隻是望著匐伏在地麵的這個大弟子,此時此刻,確實是於心不忍呀!五祖知道神秀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今晚招他獨自到來私囑,是將衣缽傳授與他。說實話,五祖是深知神秀對於禪宗無比的信奉崇敬,傾畢生之精力,參悟修禪,勤學苦練,平日,對師祖,又是尊敬有加。從個人感情上,五祖極其不願意將這個謎底揭穿,這會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是,五祖更加明白,自己作為當今的禪林領袖,要獨具慧眼,挑選英才,以續佛心燈,傳授衣缽,紹隆祖業,這事關禪宗的千秋大業,並非私人感情可以替代的。

    五祖小聲道:“你還是起來,為師慢慢地與你談吧。”

    神秀雙手支撐著地麵,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垂手而立。

    五祖示意神秀在他的左邊坐了下來,緩聲地問:“神秀,南廊牆壁上的那首偈語是你寫的嗎?”

    “這……這……”神秀不可置否,謙謙地說,“弟子愚鈍,請師父欽加點化。”

    五祖手捋白髯:“你這偈語文采飛揚,比喻貼切。如果是前往京城應試,定可才壓千人,昂首挺胸進入前三甲,即使是在金鑾殿對著聖上麵試,也是無懈可擊。”

    神秀聽到五祖的誇讚,心中高懸的大石驀地放了下來,代之一陣驚喜:“多謝師祖的褒獎。”

    五祖繼續說:“這偈語的內涵頗深,一滴水珠可見陽光,這偈語反映出你對修禪的領悟已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境界。”

    神秀仍然是那麽的謙虛:“曆代師祖都是教導我們要勤力禪定修習嘛。”

    五祖將白髯拋往肩膀處,拖長了聲調:“但是……”

    神秀的心一陣的緊抽:“但是什麽呢?”

    五祖一言中的:“但你的偈語尚未從佛的本性上洞悉禪機。”神秀頭腦轟鳴,耳畔嗚嗚作響,冷汗又驀然湧出:“弟子愚迷,謹望師祖開示。”

    五祖正色地:“慢慢地把迷惑拂拭,以達到原來所期望的領悟,你這種修禪的方法,隻不過是因襲前人的‘漸悟’,毫無創新之意,隻到達一個小山峰,卻還未達到禪理至高無上的巔峰。加上,你寫好偈語後曾先後到過我方丈室外十多次,是嗎?”

    神秀的臉頰紅了起來:“是。”

    五祖略帶責問:“你既然已寫出了偈語,訴出了心聲,為什麽不敢馬上呈與老衲我呢?”

    神秀惶恐地:“我恐此偈寫得有失。就……”

    “就留有進退,以備左右回旋,是嗎?”五祖的雙目似箭般指著他。

    神秀的目光與五祖相碰,又惶然地閃開了,囁嚅著:“是……是……”

    五祖直言點穿:“這表明你心性未明,並無自信,又不敢直言感覺,直表本心。這種取巧試探的做法,實際上是患得患失、優柔寡斷,未明心性,離達至禪學中四大皆空的忘我臻境尚有遙遠之路哩。”

    “我……“神秀的臉頰一陣紅來一陣青,兩隻耳朵嗡嗡作響。

    五祖嚴肅地:“我問你,你對六波羅蜜中的‘戒’、‘慧’、‘定’有何見解?”

    神秀莊嚴地回答:“諸惡莫作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自淨其意名為‘定’。”

    五祖探詢地問:“倘若以後由你執掌東禪寺,你會怎麽做?”

    神秀一本正經地:“倘若由我執掌東禪寺,定然要肅整山門,嚴守寺規,要眾僧人清晨念佛,夜晚修禪,論經說法,勤修苦練。在禪定中尋找開悟的契機,由外進內,由淺入深,讓東禪寺成為天下第一名刹。”

    五祖追問:“你說該如何作禪定修習呢?”

    神秀依循愣伽師傳統禪學作答:“就是要明解趣人禪境方便。遠離憒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齶,心住一境,這種禪定是啟發智慧的必由之路。”

    五祖搖了搖頭,坦言指出:“你如今修禪所至的地步尚未認識佛的本性,仍是隔岸觀火,未得超度。或以淺俗的言語來作譬喻,是隻到門外,未入門內。至高無上的佛道,必須得當下認識自己的本心,看到自己的本性。無生無死,在任何時候,於每一個念頭中都能認識到這一點。萬種法則是相通無阻無礙的,一樣真了,則樣樣都真。萬種境界,都相同如一。相同如一的本質,就是真實的。如果有這樣的認識,那就是至高無上的佛道本性。”

    神秀以顫抖的聲音問:“祈盼師父點化,如何才能進入門內來呢?”

    五祖歎了口氣,道:“世間是學佛易,參禪難;參禪易,見性難呀!須知,修禪的至高境界靠的是自己的悟性,而並非可以靠人作點化。這樣吧,你回去再好好想一兩天,想到了新的偈語再呈來給我看看吧。如果你新作的偈語能夠真正認識佛的本性,我就將衣缽交付給你。”

    “唔。”神秀點頭應諾時,已是傷繃五內,骨架將散,眼眶裏淚光盈盈。

    神秀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支撐起雙腳,當走出五祖方丈室後,雙腳已無法繼續再支持了,隻好用手扶摸著南廊的牆壁,一步一步地艱難挪著,朝自己的僧房走回去。

    五祖站在方丈室的門檻望去,心如刀剜,唯有長歎一聲,百般無奈地搖擺著腦袋。

    不知走了多久,神秀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自己僧房的。

    這一晚,神秀的心頭滴血,思潮亂湧,躺在床上的竹席,猶如躺在燒紅的鐵板之上。

    “那偈語不行,那就再作一首出來吧。橫豎有一兩天的時間。”一連二天,神秀絞盡腦汁,人也消瘦了許多,但他無法將新的偈語想出來。

    這點說來並不奇怪,皆因南廊上所作的偈語已是他心跡的升華與悟性至高的表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