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更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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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破曉。
幹雜差的和尚已經忙開了。
五祖拄著禪杖,照例到東禪寺各處走了一遍。
五祖獨自悄悄地來到北院舂米房時,見惠能腰間縛著墊腰石,身形一上一下,正在使勁地踩著石杵,舂著米,他此時麵頰上的汗珠有黃豆般大,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其他和尚也正忙碌著,有些舂米,有些搖篩。
和尚們向五祖問過好,五祖點頭還禮,徑直來到惠能的麵前,問道:“惠能,米舂好了沒有?”
往日,五祖前來視察,前呼後擁的跟著一批大弟子,如今,他卻是隻身前來,惠能預感到將會有事情發生。現聽到五祖這樣問他,已悟到了什麽,不假思索地答道:“米已舂好,但還欠篩(師)。”
“篩(師)在此,可篩也。”五祖說完了這一句話後,見惠能微微地點了點頭,即用禪杖輕輕地在石碓頭後敲了三下,不再說什麽,持著禪杖快步離去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
聰穎過人的惠能馬上就領悟:五祖是約自己三更去見他。
熱浪,馬上在惠能的心潮中洶湧。但他用牙齒輕咬嘴唇,不讓自己的興奮情緒往外流露。
神清走過來問惠能:“師父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呀?”
“沒有說什麽。”惠能隨口而答,裝著若無其事,仍與其他和尚一道,在舂米房幹活,忙得汗流浹背,直至傍晚大家才一齊收工……
夜,張開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著東禪寺。
月亮,在浩翰的夜空中伸出半邊臉,偷窺著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幾點疏星,在迷茫的銀河裏閃著黯弱的冷光。
整個大白天,惠能無論從大事小事,都做得跟平日並無異樣,做完工,洗過澡後,放下蚊帳,躺在床上,等候著時光在夜色中無聲流逝。
另一邊的僧床上,勞累了整天的神清正在酣然大睡,發出的打鼻鼾聲時弱時強。
窗外,石階下的蟋蟀“蟈、蟈”聲與遠處傳來蛩蟲的淺吟低唱混和在一起,組成了一首優美動聽的山野小夜曲。
惠能在床上,不時望著月亮西移,嫌時間過得實在太慢。
“得、得、得”巡夜值更僧敲響了三更梆子。
“啊,時辰終於到了!”惠能心中一熱,馬上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穿上僧鞋,輕輕地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長長的走廊上,銀灰色的月光穿過疏欞花窗,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
惠能躡手躡腳地走過長廊,轉過半圓拱門。
“前邊好像有兩個人影?啊,是值更僧。”惠能閃身,匿伏在菊花叢中。
兩位值更僧打著燈籠,持著梆子走了過來。
“阿木,剛才我好像見到了有人影在晃了晃。”那位高大的值更僧向他的同伴輕聲地叫了起來。
被稱阿木的值更僧卻在擺手:“不會吧。這個時候,大家都睡著了,怎會有什麽人影呢?你是看花了眼吧。”
高大的值更僧:“我們還是去查一查吧。最怕有什麽閃失,你與我負不起責任。”
值更僧阿木顯得無奈:“既然老兄你叫去查,就去查吧。”
於是.兩個值更僧打著燈籠到菊花叢附近巡查了一番。
藏在菊花叢裏的惠能一動也不敢動,緊緊屏著大氣,生怕讓他們聽到了呼吸聲。
兩個值更僧隨意搜查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麽。
值更僧阿木站在離惠能藏身處僅三尺遠的地方,埋怨那個高的值更僧:“老兄,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個時候怎會有人影,你定是踩了芋芨當作蛇。你想想,住在北院的都是全寺幹活最辛苦而又最窮的,盜賊也不會光顧這些窮地方啦。”
高值更僧被對方說得臉發熱:“就算我剛才眼花看錯了,行不行?難道還要我向你賠禮道歉不成?”
兩個值更僧打著燈籠離開了菊花叢,朝齋堂走去,很快,兩個身影消失在那邊黑暗之中了。
聽到四周一片寂靜,慧能才從菊花叢中閃出,腳步既輕又快捷地走過南廊,來到了五祖方丈室。他不從前門進去,而是走向後門。
方丈室後門那扇深紅色的門閉著。
惠能走到門前,屈曲食指,正要敲下去,又猛然想到了什麽,伸出的手又戛然而止,轉而用手貼著房門,輕輕一推。
原來,方丈室後門隻是虛掩,並沒有拴上,惠能把門輕輕推開,複轉身把門帶上。
牆壁上兩盞豆油燈正“吱、吱”地點燃著。
在搖曳跳蕩的亮光下,惠能見五祖正結跏端坐,垂目入定,急忙向五祖施了一個禮。
五祖眼瞼輕掀,見惠能這個舉動。內心已明白了幾分,卻故意把臉一沉:“你是一個俗家弟子,懂不懂寺裏的嚴明規矩,這南廊不是你來的地方.況且深夜鬥膽私闖我的方丈室?”
惠能:“是師父約我來的。”
五祖裝得不明白:“我什麽時候約你的?”
惠能回答的聲音雖小,但卻是堅定:“白天,師父你到舂米房裏.用禪杖在石碓上敲了三下,是約我三更前來。”
五祖壽眉微微一展,再責問:“即使是我約你,但你為什麽不走前門,而要從後麵而進呢?”
惠能解釋道:“你的禪杖並不是敲在石碓的前麵,而是在後麵敲的。”
“你果然領悟我的意思,依約而來了。”五祖這才展眉一笑。的確,天下梵刹如林,世間僧眾似海,但真正的見性者又有幾個呢?
惠能恭敬地問:“我該坐在哪一個方向?”
“坐這裏。”五祖做了個手勢,示意惠能坐到他麵前的另一個蒲團上。
惠能畢恭畢敬地在蒲團上坐了下來,與五祖麵對著麵,他明知而故問:“師父約弟子三更到來,有何指訓?”
五祖開門見山:“我問你,你對六波羅蜜中的‘戒’、‘慧’、‘定’有何見解?”
惠能答道:“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
五祖:“倘若有朝一日,由你掌管東禪寺,你會怎麽做?”
惠能謙遜道:“徒兒無德無才,怎能掌管東禪寺呢?”
五祖慈目明淨,凝視著惠能:“我這是一個假定,你心裏怎樣想,你就怎樣答吧,毋須隱瞞。”
惠能這才直抒胸臆:“隨有隨空,即心即性,頭頭顯佛。事事通禪,直指人心,或曰直澈心源,頓悟成佛。”
五祖指出:“你這種是頓禪之法。”
惠能:“禪是自然的生活,是人的精神。是一種直接進人事物本身,超越物我的修行方法。從而去把握生命與生活的真實與全部,一句話,是一種大徹大悟的心靈境界。”
“好啊!惠能雖對佛義的知見方麵不及神秀,但在慧心自悟方麵卻優於神秀。惠能這種從心靈的根本上求取解脫,乃老衲所冀求呀!”五祖內心一陣的喜悅,“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囑咐於你。”
惠能虔誠地:“祈望師父點化。”
五祖正色地:“待為師送你一副偈語。”
惠能頜首道:“徒兒洗耳恭聽。”
五祖念偈道:“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
惠能:“徒兒明白了,我當銘記於心。”
五祖隨後站了起來,張開了那件金紅鑲金線的袈裟,把惠能圍住,以防他人偷窺,這才坐回蒲團之上,臉色十分莊重嚴肅:“徒兒,我選定,你為我法燈心印的傳承之人。”
惠能一怔,擺手不受,謙讓地說:“惠能本是草野之人,東禪寺有僧眾近千,其中大有龍象之才。我何德何能,承受這法燈心印。”
弘忍歎了口氣:“此間確實有許多龍象之才,但深淺鈍利,我全知曉。佛法重擔,隻能付與象王之才。我曾對你多次明考暗察,確證你稟賦天成,悟性過人,經過反複的對比才作出這決定的。你不要再推辭了,以免傷了我的心。”
惠能:“多謝師父栽培。”
“不要謝我,這是你的苦修的結果,也是天數的注定。不過,我在授法之前,須向你講一個‘拈花微笑’的故事。”
“拈花微笑?”
“唔。”五祖把頭一點,就講開了:“一天,佛祖釋迦牟尼在靈鷲山給他的‘十大弟子’說佛法,有人送來一朵花,釋迦把花給眾人看,不發一言。
“這是什麽意思呢?悟道最強的須菩提,智慧超主的舍利弗,能言善辯的富樓那,神通廣大的目蓮以及隨侍釋迦左右的阿難,也無法理解,大家隻好呆呆地麵麵相覷,隻有摩訶迦葉在微笑。
“釋迦見此情景,說道,‘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之微妙法門,現在已經傳給了迦葉。’”
說到這裏,五祖探詢地問惠能:“你知道釋迦是如何傳法的嗎?”
惠能的眼眸閃射出睿智的光芒,答道:“人生的真諦,從釋迦的心,意會傳到迦葉的心,這何須語言累贅呢?”
“好!好!”五祖為惠能有如此高的悟性而深感高興,他當即向惠能解說《金剛經》。當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當下就徹底地明白了任何佛法都離不開人自己的本性,於是就問五祖:“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本性原是不垢不染,本來就是清淨的;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本性原來是無生無死的;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本性原來就是自足圓滿、不增不減的;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本性原來就是不動不搖,平等無別的;我沒有想到,任何種種佛法都是從人自己的本性中產生出來的。”
“啊,你算是真正認識了佛法之本性。不認識本質問題,學習佛法沒有什麽好處。如果認識了自己的本質,認識到自己的本來麵貌,這就叫大丈夫、天上的導師、人間的導師,也就是佛了。”隨後五祖把頓教法門及地五宗——雲門、溈仰、臨濟、曹洞、法眼等秘訣一一傳授給惠能。
惠能聽著,聽著,似乎全身飄騰,遊移到一個金輪萬道、紅光遍地的佛門境界,一切混沌愚蒙全被掃光……
“三更授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此後成了佛教禪門中膾炙人口的故事。
五祖把秘訣傳授給惠能後,捧出袈裟金缽,遞到惠能麵前:“你到東禪寺來,為的是淨諸身心,求證菩提,短短八個月的考察,你雖然尚未開具足戒,未在佛門落發,但種種跡象已表明,你法緣已合,功果圓滿,已登至彼岸。從前,菩提達摩從天竺初來,人們不信他,所以傳授袈裟、金缽這些聖物,作為我佛真傳的證據信物。先後傳經慧可、僧璨、道信,再到我弘忍,已時曆五代。頓教的方法是以心與心來作交流,都要讓他們來認識理解,自古以來諸佛所傳授的隻有本性,每代祖師密付的就是本心。今夜,為師將這聖物傳授給你。以後,你就是我們佛教禪林的第六代宗師了。”
惠能接過袈裟、金缽,感激道:“多謝師父。”
五祖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明白你如今的身份,已不再是一般的佛門弟子了,肩承著包前孕後、繼往開來的重任。你要好好保護衣缽,廣度一切眾生,使本門佛法流傳後代,不要讓它中斷失傳。”
惠能:“師父今夜釋經指授,徒兒我當謹記於心。”
五祖拈著長髯:“神秀掌握東禪寺大權,隨從甚眾,加上他的忌才妒恨心重,你身份低微,暫時難於服眾。故此,再留在此,恐怕會有血腥之災。”
惠能推測道:“聽師父之言,我要逃離東禪寺了?”
五祖點了點頭:“唔。”
“該逃往哪裏去呢?謹望師父指點。”惠能跪在五祖麵前。
“你還是寅夜南歸吧!”
“南歸?”惠能有點茫然.“我回南方,到哪裏安身呢?”
五祖年輕時代曾經多次到過嶺南,熟悉那裏的山川地貌,即取過一幅黃綢,以狼毫蘸墨,在上麵援筆疾書,說道:“這是我送給你的臨行偈語。”
惠能伸頭望去,五祖寫在黃綢上的是“逢懷則止,遇會則藏”八個字。
惠能有點不解:“師父,這是什麽意思?”
“天機不可泄露。時機未到,時候一到,那時你自會知曉。”五祖說著,取出一塊大青布,與惠能一道,將袈裟、金缽包裹好。
想到今夜與五祖將是生離死別,惠能的心一酸,眼淚簌簌而下,他再“撲咚”跪在五祖麵前,聲音哽咽:“恕弟子不能侍奉左右,望師父多多保重。”
“衣為爭端,可不必往下傳。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自悟自解。”五祖邊說邊扶起了惠能。平時,五祖在表麵上對這個徒兒沒有表露出特別的熱情,但內心上對惠能卻是格外留意與愛護。
五祖發現惠能的眼眶裏噙著的淚花,道:“我將袈裟金缽傳與你,你今後便是禪宗六祖了,你該高興才對,怎麽還有眼淚呢?”
惠能知道,今宵一別,與五祖將是再無後會有期了。雖說是高僧修煉得心如止水,但這畢竟是人生訣別呀!
五祖把行囊套到惠能的脖子上,催促道:“天快亮了,你從速離去吧!”
惠能強忍悲酸,跪在地麵上,再三叩謝了五祖,才背起盛有袈裟金缽的行囊,拉開了五祖方丈室的門.站在門口,顯得稍為猶豫。
五祖:“惠能,你是不是還有什麽心事?”
惠能:“我從嶺南來到黃梅,今夜又是天如墨黑,我對附近地形不熟,怕一下子認不出回去的山路,下山後。我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行?”
五祖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我送你一程。”
惠能擺手推卻:“不,不,師傅年紀大了,夜晚送我,多不方便。”
五祖真誠地:“我窮畢生之心血,向佛修禪,惟一的心願是找到合適的繼承人,做禪宗六祖,以使我禪宗後繼有人,將禪學發揚光大,化度中華。如今,我已得償所願。惟一剩下的就是讓我們禪宗六祖安然無恙地離開這充滿凶險的地方,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先匿藏起來。這樣,我示滅了也無憾了。別再推卻了,走吧。”
師徒二人出了寺門,隻見明月當空,憑著月光在那崎嶇山路行走,很快到了江口,適逢江邊停著一隻空船。弘忍叫惠能一齊上船坐定,自己準備搖船說:“讓我渡你過去。”惠能答道:“不須勞煩師父了,師父年事已高,我迷時師渡,我特來求法,多謝師父啟悟,傳授衣缽,今已開悟,應該自性自渡。”
弘忍說:“你說得對,我放心了,今後禪宗佛法就要靠你弘傳下去。”船到江邊,惠能上岸,依依不舍地望著師父搖船回江後才尋路返回嶺南。
惠能經過多年的避難藏身經曆,並以自己超人的智慧,將印度傳入的佛教中國化、平民化、現世化,開創了極具中國特色的佛教禪宗,對傳統佛教做出了重大改革和創新。惠能的弟子根據他的思想整理的《六祖壇經》,是中國佛教史上惟一被尊為“經”的佛教典籍。
梁仕容滔滔不絕地講完作偈考悟性這個故事後,不由得感歎:“由此可見,悟性高不高就是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