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禪機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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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仕容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慨歎道:“有道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大師在這山中駐錫已二十多個春秋,看來對這裏的四周都熟悉不過的了。”

    一德禪師抬頭望著窗外的湛湛藍天,片片白雲,滿懷深情地說:“岱山寺方圓十裏,都留下了貧僧不少腳印,我將這裏的山山水水、花草樹木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看天上雲卷雲舒,望庭前花開花落。春花秋月、夏蟬冬梅,潤飾了貧僧的精采人生。一草一木總關情呀!貧僧以此為家,閑剪江雲作衲衣,靜邀山月作禪室,打算在這裏皓首窮經,終老林泉了。”

    梁仕容以欽佩的口吻道:“大師身居僻靜處,心在禪門中,靜心潛修,矢誌不渝,實是可敬、可敬。”

    一德禪師擺了擺手:“善哉!善哉!施主對貧僧不必稱讚。施主這次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梁仕容探過身子:“人言道佛學博大精深,我想前來聽聽大師講述禪修悟道之體會。”

    一德禪師捋了捋下巴的短須,征詢道:“不知施主想聽貧僧闡述《華嚴經》宗詣,還是要我解釋《愣伽經》教義呢?”

    梁仕容臉色淡然,對此並無興趣:“大師你日夜誦讀那些經書,廢寢忘食,相信早已洞悉裏麵的玄機。但我等山野之人,怎曉經文的那些深奧教詣呢?”

    “這……”一德禪師緊鎖眉頭,沉思片刻,“那麽,貧僧向你誦讀《金剛經》全文,怎麽樣?”

    梁仕容搖了搖頭:“你向我誦讀《金剛經》全文,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況且那些經文,有許多深奧的文字,有許多煩瑣的章節,若從書本的文字來解釋經義,論道修禪,我看雙石山方圓百裏的黎民信眾,能真正聽懂者百中無一。”

    一德禪師眼睛流瀉出不惑之光:“貧僧要誦讀這種經典你說不行,要闡述那種經文你也說聽不懂。那麽你究竟要我講解哪一種經呢?施主是想——”

    梁仕容提高了聲音:“大師,這次我進岱山寺,是想聽你以物論道。”

    佛門中談經論道,自然離不開引經據典,由此再作化外。如今,對方一開口就出了這個難題,可叫藏在深山小寺讀經修行的一德禪師感到萬分為難,牙齒相碰,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這……這……”

    梁仕容見一德禪師張嘴結舌,緊張得額角沁出了汗水,把手一擺,給他一個下來的台階:“既然這命題難答,那就算了。剛才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一德禪師用他的僧袍抹了抹額角的汗水:“這……”

    梁仕容細察一德禪師年紀不算很大,但額角卻刻有較深的皺紋,言語之間,眸子閃掠過異樣之光,問道:“大師,雖說歲月風刀無情,可以在人的臉龐刻下深痕。但按你的年紀,皺紋不該如此之深,我見你眉宇之間有鎖禁之色,眸睛裏麵不時泛憂悒之光,想必平日有不稱心之事。”

    一德禪師的眉毛一挑,心裏一怔:如此一個俗人,甫一見麵,緣何推測出我心靈深處有隱憂呢?百般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施主慧眼如炬,洞悉玄機,真是不同凡響,令貧僧欽佩至極。既然你看得出來,我也不想再作隱瞞,近日,貧僧確有解不開的心結。”

    梁仕容接過他的話頭,順勢而上:“出家人脫離了滾滾紅塵,遁入空門之內,修行多年,本應是無念無妄,四大皆空。大師你何來會有解不開的心結呢?”

    一德禪師幽歎一聲,盡管那歎聲壓得低低的,但梁仕容仍聽進耳裏去。

    一德禪師抄起放在案幾上的那本經書在梁仕容麵前揚了揚,再指著牆角書架上堆得厚厚的幾大疊經書,說道:“禪的世界,精彩紛呈,時而花紅柳綠,雲白山青;時而海底紅塵,水藍石黑。達摩祖師從西方而來,一葦渡江,到東土開啟禪學以降,幾代禪宗在大寺名刹裏皆以《愣伽經》為教旨。貧僧在寺裏,苦讀經書,日夜背誦,耗時近二十年,讀了不下八百卷,貧僧對書中那些經文熟之稔矣,可以倒背如流,不錯一字。但我殫精竭慮去參悟禪理,卻始終未能左右逢源,得其要旨。”

    梁仕容:“啊,原來大師的心結就在於此。”

    一德禪師講出了修行多年的切身感受:“一個人做某一件事要成功並不難,但人生中要有成就則不易。佛門之內,道亦然也。”

    梁仕容望去,那些經書不少已經發黃卷起,滲出汗漬,有的書脊處已殘舊破爛,道:“身入空門,誦讀經書當然是必不可少的功課。我看這些經書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從中可以推測出大師讀過起碼不下數百遍了。但整天光在這些故紙堆裏麵鑽來鑽去,輾轉兜圈,隻不過是書中蠹蟲,於佛法禪修與清淨心靈真正有多大收益呢?”

    一德禪師想不到這個年輕施主竟會講出佛門中語,反問道:“聽施主所言,佛門經典,難道不是學佛修禪至高無上的圭臬?”

    梁仕容臉色嚴肅:“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光困在佛門內埋頭讀經隻不過是人生修行的一角。我看大千世界中,行坐住臥皆道場。”

    一德禪師的心弦被梁仕容這話猛地一撥,轟然震響,誠懇地說:“施主,你繼續說下去。”

    梁仕容指著牆角書架上的大堆經書,說:“大師,即使你已遁入空門,如果處世立身還被教條所羈困,被塵囂所熏染,則將無知無明,難以達至心淨之境、忘我之界。這又怎可得到禪的精髓呢?!”

    一德禪師隱隱約約覺得這位施主沒有把這話的真諦盡顯,便施個佛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聽你的話是弦外有音,你不妨當著貧僧的麵把話語直接挑明,以讓貧僧領教領教,不勝感激。”

    梁仕容謙遜地:“大師,你是佛門住持,我是山野村夫,怎敢當你的麵來談經論卷,我不過是有感而發,直白肺腑之言罷了。”

    一德禪師仍是愁眉不展:“歲月蹉跎,光陰似水。貧僧苦修多年,卻無法突破自我。貧僧正在為無法在禪修路上更進一個台階而苦惱哩。”

    “這……”梁仕容琢磨著對方的話,忽然,聽到“嗡、嗡”之聲,一隻蜜蜂振動著翅膀,欲突圍出禪堂外卻是出去不得,如今在眼前飛來繞去,心中靈犀頓至,指著正在飛翔的小精靈對一德禪師說:“大師,你看這是什麽?”

    岱山寺內外,桃紅柳綠,百花爭妍。每當花開時節,萬紫千紅,香氣四溢,蜜蜂成群結隊地從四麵八方飛來,與蝴蝶爭采花粉。年年如此,歲歲亦然。對一德禪師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今見梁仕容指著蜜蜂問他,直答道:“這是隻蜜蜂,它有頭有眼,有翅有針,跟外麵花圃中采花的蜜蜂並無異樣呀!”

    梁仕容見他回答得十分淺薄,繼續問:“大師,我並不是問這蜜蜂的身形。我是問你,它正在幹什麽呢?”

    一德禪師的眼睛在悠轉,盯著那往四處飛的蜜蜂,思索了一會,還是淡然而答:“它在振翅飛翔唄。這些蜜蜂不但在我們殿外花圃采花粉,還經常飛進禪堂裏麵,飛來飛去,怪討厭的。”

    梁仕容見他仍然未能悟到真諦處,便說:“大師,你看世界隻是停留於見物說物,未能直徹心源。難怪你誦經二十多年仍然被困在故紙堆裏,參禪悟道上不了一個台階哩。”無可置疑,梁仕容這話裏藏著縝密的禪機。

    一德禪師皺起眉頭,眸睛凝定,細心琢磨著梁仕容所指:“你說貧僧看世界隻是停留於見物說物,未能直徹心源?”

    梁仕容揚手指著仍在硬碰窗戶透明紗紙的蜜蜂,話語充滿了機鋒:“這隻蜜蜂,猶如我們這些在寺院裏修行的人,你看它該如何才能夠不被困於這四壁合圍的禪堂內,而到那自由自在的廣闊天地去呢?”

    一德禪師循著梁仕容的手指望去,見那隻蜜蜂正在禪堂內“嗡、嗡”地飛著,想飛到百花爭妍的外麵天地去,卻總是撞到糊在窗戶那層透明紗紙。蜜蜂並沒有氣餒,又振翅飛翔,飛往那一邊的窗戶,又再度撞向糊窗的紗紙。它左右回旋,多次努力,卻是來往碰壁,徒勞無功,無法飛出去接近外麵廣闊的天地,去親近可愛的大自然……

    梁仕容見到一德大師那副專注的神態,指了指蜜蜂,又指了指那層窗紙,提高聲調:“你看這蜜蜂多麽勤力忙碌,卻找不到出路。這裏跟外麵精彩紛呈的世界隻不過隔一層薄薄的窗紙而已。”

    一德禪師玩味著:“跟外麵的世界隻不過隔一層薄薄的窗紙?”

    梁仕容信步走到窗前,用食指往窗紙輕輕一捅,窗紙被捅破了一個小洞。

    “你這是什麽意思?”一德禪師不明所以地望著,隻見那隻蜜蜂從窗紙的破洞裏“呼”地飛了出去,到花叢采蜜去了。

    梁仕容提高了聲調:“你看,這層薄薄的窗紙一旦被捅破,對蜜蜂來說就是另一番新天地了。人生中,善與惡、好與壞、高與低,也就是一念之差。修禪之道不也就像眼前一樣嗎?!”

    梁仕容的話雖然簡短,但卻如黃鍾大呂、天鼓雷音般震聾發聵,令一德禪師的心弦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他驚呆得嘴巴張得大大的,好久也合不攏起來。一道靈光在腦海裏閃掠,他頓覺眼前一亮,他在這寺裏不厭其煩地對著青燈黃卷,耗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去勤讀苦修,硬誦強記,卻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心清意明,眼前的境界如此的開闊,驀然間覺得整個禪堂變得明亮起來了。

    梁仕容繼續說:“若然修行,隻是鑽進浩繁的經卷、去解讀那些深奧的教義、恪守著那些一成不變的修行規範,隻能成為書蟲,修禪隻會勞心勞力,事倍功半,難得悟其真諦。如果把禪修跟當下結合,這才能激活生命的智慧。心迷時自己被佛經帶著轉,心悟後自己便可轉佛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