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三歲喪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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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新州縣城,好像是蜿蜒曲折的新江不經意間拋到岸上的一個泥丸。它雖然名字也叫“州”,卻屬廣州管轄。

    李氏拉著小慧能,步履蹣跚地走進新州縣城南門。她東張西望,目光在一家家店鋪巡視。最後,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一家雜貨店裏,向店小二打聽說:“小二哥,請問你,城裏的當鋪在什麽地方?”

    敢情,這一老一小不是來買東西的!店小二的笑臉馬上冷若冰霜,不耐煩地說道:“去去去,打聽閑事到別處去!走走走……”

    李氏拉上慧能,剛要轉身離去,這時從裏麵走出了一位中年富紳。他是雜貨店的老板,名叫安道誠。他喝住店小二,對李氏說:“老嫂子,你是從鄉下來的吧?”

    李氏說:“是啊,是啊,俺們娘倆是夏盧村的。孩子他爹病了,沒錢抓藥,想到當鋪裏……”

    安道誠說:“你沿著這條街一直向前走,到第三個路口向東,然後再向北拐,然後……”

    李氏十分尷尬地笑著問道:“請、請問,哪邊是北呢?我有些轉向了……”

    安道誠剛要伸手給她指示方向,想了想說:“算啦,算啦,我還是領著你們去一趟吧,省得你們娘倆走冤枉路。”

    李氏千恩萬謝,跟著安道誠來到了當鋪裏。當鋪的櫃台很高,李氏的身體又那麽瘦小,她吃力地舉著胳膊,才把一包衣服遞了上去。

    掌櫃從包袱中抖出一件半新的官服,居高臨下虎視著李氏:“你,這件官服從何而來?是不是從衙門偷的?說!”

    李氏十分倔強地說道:“我們盧家雖窮,但是,寧可餓死也不會偷人家的東西。”

    當鋪掌櫃拎起官服,咄咄逼人問道:“不是偷的,你們一個平民百姓人家,哪兒來的官服?”

    李氏說:“我家老爺曾在北方為官,當然有官服啦!”

    掌櫃反複掂量那件官服:“這件官衣,與縣衙裏大老爺的一樣。看來你家老爺曾做過知縣。為官一任,富過三輩經商。你們既然是官宦人家,還用估衣度日?”

    李氏歎了一口氣,無言以對。這時,一旁的安道誠對當鋪掌櫃雙手抱拳,說道:“大掌櫃,十七八年前,有一個官兒從中原貶到咱們新州。看樣子,這娘倆就是他的家人。我看,你就別難為她啦。”

    大掌櫃邊收拾衣服邊咕噥道:“將近二十年前就削職為民了,窮得揭不開鍋,還一直保留這官服做什麽……”

    李氏接過幾塊碎銀,在安道誠的指點下,又拉著慧能走進了中藥鋪。

    這是小慧能生下來之後第一次到城裏。

    高高的龍山依舊雲蒸霞蔚,氣象萬千,而山下的盧家小院卻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慧能安安靜靜地坐在屋簷下,用扇子扇著一隻小泥爐熬藥。

    室內,盧行瑫僵臥竹床,一動不動,死屍一樣。半晌,才能看到他的眼球轉了轉,兩顆碩大的淚珠,無可奈何地從眼角滾落下來。

    李氏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輕輕勸慰說:“老爺,你想開些。”

    盧行瑫一臉的痛苦,一臉的愁雲:“夫人,複職無望,返鄉無時,我能想得開嗎?”

    李氏說:“不當官就不當唄。當官有什麽好?整天提心吊膽的。一不小心,烏紗帽就丟了。”

    盧行瑫說:“可是,我十年寒窗苦讀,滿腹經綸文章,不做官怎麽施展平生抱負?大丈夫生於斯世,理當治國平天下,萬古流芳,永載史冊。再說,我這樣被罷官流放,使盧家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能東山再起,重振家門,我死不瞑目哇!”

    盧行瑫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抖個不停,喘不上氣來。

    李氏邊給他捶背,邊悲傷的呼喊:“老爺、老爺……”

    盧行瑫總算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吐了出來,喘息著說道:“老爺?老爺?我盧行瑫是誰家的老爺?平頭百姓一個,隻能喊人家大老爺!哈……嗚……”

    他時而狂笑,時而痛哭,如瘋如癲。折騰了半晌,才昏睡過去。

    院子裏,熬藥的小慧能似乎陷入了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索中,臉上的表情極為茫然。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卻並沒有扇在爐子的進風口上。

    李氏在室內喊道:“能兒,藥熬好了嗎?”

    慧能渾然不覺,苦思冥想如故。

    李氏又叫了兩聲,仍不見答應,便從室內走出來。她見慧能正在發呆,便用竹棍輕輕敲了他一下。

    慧能一驚,大夢方覺,愣愣怔怔地問:“什麽事,娘?”

    李氏沒好氣地說:“什麽事!你說什麽事?讓你熬藥,魂兒跑哪兒去啦?”

    慧能這才發現,爐火快熄滅了。他忙往泥爐裏添了幾根木柴,一邊扇風一邊問:“娘,爹的那件官服,為啥一直保存到了現在呢?”

    李氏說:“你爹一直幻想著能官複原職,穿上它回範陽。所以,寶貝似的護著,家裏幾天沒米下鍋,他也不讓去當。”

    慧能關切地問:“現在咱們將它當了,家裏沒錢,還能要回來嗎?”

    李氏長長歎了一口氣:“唉——要回來幹什麽?你爹他是做夢哩!一旦被罷官流放,哪有複職的可能!這不,信來了,朝廷說了,削職為民,永不續用。”

    慧能皺著眉頭問:“爹就為這吐了血,氣得害了病?”

    李氏說:“誰說不是。他到嶺南十八年了,卻一直盼著有朝一日被朝廷重新起用。現在夢醒了,希望破滅了。沒了這口氣,也就苦撐不下了……”

    慧能又問:“當官有什麽好呢?為什麽爹爹一直夢想著做官呢?”

    李氏說:“人為名死,鳥為食亡。你爹他還不是為了賭一口氣,為了在人前落一個好名聲嘛!”

    慧能追問道:“名聲那麽重要?人活著就為了一個名?”

    李氏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藥熬好了,李氏倒入碗中,端進屋裏。

    盧行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六神俱失,咳嗽不止。

    慧能端著藥進來,吹了吹,說:“爹,該吃藥了。”

    盧行瑫無力地搖搖頭,斷斷續續說:“孩、孩子,你、你就別每天熬藥了。爹這病,不是藥能治好的,白、白費錢。害得你們娘倆連飯都吃不上……”

    盧行瑫拒絕吃藥。李氏喂他,他牙關緊閉,藥湯灑了一身。小慧能在一邊急得直哭,卻無任何辦法。

    入夜之後,盧行瑫掙紮在死亡線上,神情極為痛苦。

    李氏給他撫胸,小慧能用布巾擦拭著爹爹嘴角的痰液。盧行瑫喘息了一會,神誌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無限悲憫地看看即將成為孤兒寡母的妻兒,蒼涼地說道:“夫人,能兒,你們別管我了。我一個大男人,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養活妻兒,活著有什麽用!”

    李氏哭著說道:“老爺,你胡說些什麽!”

    慧能也挺著小胸脯說:“爹,你快快好起來吧。以後,我是大孩子了,我幫你種田幹活。”

    盧行瑫慘然一笑:“我活著,白白拖累你們,可死了,又剩下你們孤兒寡母,今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一家人抽泣不止。

    窗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盧行瑫已到了彌留之際。他一會兒像利刃剜心,痛苦難忍;一會又像魔鬼壓頂,驚恐萬狀。他一直在胡言亂語著什麽:

    “……不,不,我不能死……我、我不甘心……我、我要回範陽……”

    慧能和母親愛莫能助,惟有抱頭痛哭。

    一聲震天驚雷炸響,油燈被狂風吹滅。黑暗中,傳來慧能絕望地哭喊聲:

    “爹——”

    “爹——”

    小慧能穿著長長的孝衫,戴著白白的孝帽,匍匐在村外山坡上。他的爹爹,已經躺在了那堆黃土之下。

    李氏收拾好上供用的碗盤,對依舊痛哭的慧能說:“能兒,咱們回家吧。”

    慧能跪著一動不動,悲傷的淚水混合著鼻涕默默流淌。

    李氏說:“唉,咱們娘倆都別難受啦,你爹已經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爹死了,也就不受罪了。可咱們還得活著,還得受罪。”

    慧能想了想,問道:“娘,我爹活著時受罪,害病時又那麽難受,臨死更痛苦萬分。這些都是為什麽呀?”

    李氏隨口說道:“都是因為命不好唄。”

    慧能說:“可是,命好的人,也要害病,也要死呀!”

    李氏說:“是呀,人一生下來就是要吃苦的。要不,孩子一生下來就哇哇大哭,而不是哈哈大笑。”

    小慧能追問:“那麽,我們人為什麽還要生下來呢?”

    李氏無言以對,有些怪異地默默注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慧能,小小的腦瓜子裏,經常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盧行瑫的撒手歸西,對於慧能母子說來,不啻塌了天。幸好,盧行瑫活著的時候,識文斷字,沒少幫鄉親們的忙,所以,人們都很照顧他們孤兒寡母;幸好,李氏是土著婦女,肯吃苦,能下力,田地裏的活能湊合著料理下來;幸好,李氏的娘家集成鎮琅村距離這裏不遠,在娘家兄弟與鄉親們的幫助下,他們娘倆守住了二畝薄田,饑一頓,飽一頓,糠一天,菜一天,總算熬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