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章 天機自悟(下)

字數:4599   加入書籤

A+A-




    慧能在寶林寺住了不久,覺得沒有名師點撥,難於成大器,他更是難忘自己本誓求師的初衷,遂告別了劉誌略等村人,繼續朝北而去。

    慧能在曹侯村的時候,聽居士們說,附近的樂昌縣西山石窟寺,有一位智遠禪師。他精通禪法,深得坐禪三昧,經常入定一個月以上。

    天哪,一個多月,兀兀坐在那裏,不動不搖,不吃不喝,甚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那是怎樣一種境界?慧能很是向往。

    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慧能一字不識,肯定無法讀萬卷之書,但能行萬裏之路。行,往往比單純的讀,更為重要。何況,樂昌西山,就在曹侯村正北方向,與北上求法路線基本一致。於是,慧能決定繞道樂昌,去參謁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智遠禪師。

    慧能到達西山石窟寺的時候,發現眼前幾十座石窟,高低錯落,大小不一,然而,卻一律柴扉緊閉,闔無人跡。好像,這裏沒有人居住一樣。慧能正感到疑惑不解,通往深山更深處的山路上走來一位僧人,一位肩挑柴擔的老僧。樵夫出身的慧能見之格外親切,連忙迎上前去,雙手合十問訊道:“師父辛苦。”

    那位老僧說:“心不苦,命苦。”慧能一愣。老僧嗬嗬一笑,接著說:“心若不苦,何苦之有!”慧能也被他的詼諧逗樂了。笑過之後,他問道:“請問,智遠禪師住在哪裏?”“智,還有遠近嗎?既然是禪師,哪裏不能住?”禪,水靈靈,活潑潑,隻能意會,不能言傳。而高明的禪師卻隨時都能用獨特的動作、別有韻味的言辭啟發學人,使之心有靈犀,豁然領悟。在這位老僧的激揚下,慧能禪心靈動,不禁意氣風發,緊緊逼拶著追問道:“這麽說,天下豈不全被禪師占遍了?那麽,智遠禪師也住在這裏麵麽?”

    慧能指向的,是一個圓圓的驢糞蛋子!老僧自有其轉身之處:“我僅僅是個打柴僧,如何知道!”“咚!”老僧抽出柴擔,往一段中空的木頭上敲擊了一下。聲響過後,座座石窟那緊閉著的門陸續打開了,一個個禪僧從中走出來——難怪安靜得如同無人呢,原來,禪僧們都在坐禪。那位挑柴的老僧,就是他們的師父——智遠禪師。為了弟子們能夠安心禪修,他老人家便親自上山挑柴。

    慧能一邊幫他將樵柴挑到齋堂,一邊開玩笑說:“我很早以前就向往智遠禪師,不遠千裏前來拜訪,誰知來到了這裏,僅僅遇見了一個賣炭翁!”

    智遠禪師笑著嘲弄他說:“你呀,隻見賣炭翁,卻不見智遠。”慧能故作不解,問道:“如何是智遠?”這一問大有禪意,涵蓋天地,風雷滾滾,蘊藏無限禪機。智遠禪師知道遇到了強勁對手,但年老成精,佯裝癡癲,指著柴捆叫道:“柴!柴!”柴是智遠?智遠是柴?

    禪,就是這樣活潑,就是這樣意趣盎然!

    智遠禪師有一句口頭禪“久坐有禪”。他的意思是說,隻有你長期打坐,深入禪定,自然而然就會有禪——由禪定而顯發出大智慧。因此,他嚴格要求他的弟子們,不倒單(夜間不展開鋪蓋,即不睡覺),晝夜坐禪。

    慧能自然也每天依止智遠禪師,修習禪定。

    禪定,也稱作“三昧”;梵語為“禪那”,也稱之為“思維修”、“靜慮”,是佛教修行的一種手段。它是“定”與“慧”的統稱。“悟之曰慧,修之乃定。”禪離不開修,而修離不開定。後世密宗圭峰大師說:“定之一行,最為神妙,能發起性上無漏智慧,一切妙用,萬行萬端,乃至神通光明,皆有定發。故,欲求聖道,必須禪修。離此無門,離此無路。”

    是啊,不經過思維修、靜慮,如何使自己雜亂的心沉靜下來?心不清靜,如何顯發智慧的光芒?

    其實,禪定並不是什麽神秘的東西,更非佛教獨有。例如,慧能給劉誌略重新詮釋過的儒家經典《大學》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怎麽“明明德”呢?首先得做到“止”,止的功夫修到家之後才會有“定”,身心安定下來才能夠做到真正的“靜”,心靜之後能安、能思慮、能思維,經過思維、靜慮,才能打開智慧的大門。

    在生活中,專心致誌,即是禪定。所不同的是,平常人因為沒有經過專門的禪定訓練,定力暫短,很難做到渾然忘世,完全忘我。而佛教行者,他們因禪修而產生的定力,不可思議。

    優波先那比丘,是佛祖釋迦牟尼早期的弟子之一。有一天,他在王舍城中乞食後,就與好朋友、佛的大弟子舍利弗,一同來到城外的森林裏坐禪。舍利弗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旁鋪好坐墊,就在樹下打坐。優波先那比丘知道附近的山崖下有個岩洞,也是修禪的好地方,就到那個山洞中坐禪。

    就入定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上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他身心馬上從禪定狀態中出來,睜開眼,發現是一條很小的毒蛇!優波先那比丘十分清楚這種毒蛇的厲害,他明白,一旦被它咬了,毒性擴散極快,任何醫藥都來不及救治。

    這就是說,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去。

    果然,優波先那比丘已感覺到蛇毒在身體內迅速蔓延。但他毫不驚恐,像平常那樣呼喚著舍利弗。舍利弗聽到好友的呼喚,徐徐從禪定中起來,不緊不慢走了進來——因為,優波先那比丘的聲音一點兒也沒變化,絲毫沒有顯露出事態的嚴重性。優波先那比丘說:“對不起,打擾你修行了。舍利弗師兄,我被毒蛇咬了。趁著毒氣尚未到達心髒,請你去找幾個人來,將我從這裏抬出去。”

    舍利弗不相信,又認真看了看他的麵色說:“不會吧?你呼喚我的聲音未變,現在我看你的臉色也沒有變化。我見過被毒蛇咬傷的人,他們臉上那種驚惶、恐怖、絕望、痛苦,難以形容!而你,倘若真的被毒蛇咬了,麵色怎麽會這樣平靜、這樣安詳、這樣若無其事?”

    優波先那比丘微笑著說:“舍利弗,佛陀早就說過,我們的肉體,不過是四大和合而成。對於一個已經證到本性空寂的比丘說來,他的心,時刻都處在禪定之中,如如不動,所以,我身體雖然被毒蛇所傷,臉色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舍利弗大為感動,對著優波先那比丘雙手合十,說:“你說的很對,像你這樣修到羅漢聖位的比丘,從精神到肉體都已得到解脫,永斷輪回之苦。”

    舍利弗找來眾人,把優波先那比丘抬到林中空地上。

    優波先那比丘身體內的劇毒開始發作了。可他端坐在那裏,就像平時打坐一樣,神態平靜、安詳,直到生命終了。

    這就是一個禪者神奇的禪定之力。古往今來,有千千萬萬禪師曾經顯示過這不可思議的奇妙!

    靜坐能進入禪定狀態,然而,禪定並不等同於靜坐。經過幾個月的禪坐,慧能已經完全明白了:禪定是一種心理如如不動的狀態,如果一味拘禁身體,整日坐禪,如同頑石枯木,對於覺悟人生,並沒有太大的益處。

    有一天,他無意聽到住在隔壁的慧紀禪師誦讀《頭陀》。誦了一會兒後,慧紀禪師感歎道:“經意如此,令我空坐有何用處?”

    慧能聽見之後,就去拜訪慧紀禪師。慧紀禪師從廬山大林寺來。大林寺與黃梅東山寺僅一江之隔,所以,他對禪宗五祖弘忍大師十分熟悉。他對慧能說:“你聽說過弘忍大師嗎?他正在黃梅大弘禪門,宣揚別具一格的東山禪法。你可以到那裏參學。”

    聽了慧紀禪師的話,慧能決心堅持初衷,北上參禪。但慧能是一個十分厚道的人,智遠禪師對他十分器重,他既不忍辜負老禪師的美意,更不能不辭而別,所以不得不又在石窟寺待了一些時日。

    一天,智遠禪師與他討論禪定妙用,慧能說:“禪定,並不僅僅存在於靜坐之中,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專心致誌做一件事,心無旁騖地勞動,就是禪定。人們常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憑借的這種定力,也就是禪定之力。人,若無堅毅專一的定力,終不能有所成就。例如,一個人在深入思考一個難題時,他的心念都集中在這一點上,不但廢寢忘食,就算泰山崩於眼前,驚雷炸響耳邊,他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也是禪定。還有,人們時常稱讚好畫、美文為‘神來之筆’。須知,這些‘神來之筆’都是來自作者沉浸在忘我境界中,與定心相應,從而靈光閃現而來的……這些完全可以說是禪定的妙用。”

    慧紀禪師與慧能的談話之中,知他乃龍象之輩,並不適合於在這小寺裏修行,對他說:“我本想將你留在石窟寺,將來繼承我的衣缽。沒想到你的領悟能力如此超常,看來,我真的沒有能力教導你。你該是大鵬展翅,嘯嗷九霄之才,這小小的鳥窩並不是你棲遲之處。你剛才的一番宏論,似乎與黃梅弘忍大師的禪法很相應。他的東山法門,是達摩祖師一脈相承的,你去拜他為師吧。”

    慧紀禪師的一番話,正合慧能原來的本意,便下了決心,繼續過梅關,向北方進發。

    也就是說,慧能在參謁五祖弘忍大師之前,其實已經對《涅磐經》等有了一定的體會,到東禪寺後,那裏的特定氛圍,使他在逆境中將佛法的悟性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

    智遠禪師作為一個禪者的高風亮節與開闊胸襟,令慧能感動。他恭敬地給智遠禪師磕了三個響頭,戀戀不舍地告別了樂昌西山石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