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章 語出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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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禪寺山門殿內,一位五十多歲的僧人,從寺裏瀟瀟灑灑地向山門走來。
他麵目清臒,氣質清高,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不沾凡俗塵埃似的。他走出門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宛如遺世獨立,恰似蒼鬆臨風,獵獵山風吹拂著他的僧衣,飄飄欲仙。
一位麵孔有疤瘌的年輕僧人,在院子裏看到他,趕緊跑到他身旁,恭恭敬敬施禮之後問道:“神秀上座,您怎麽到這兒來啦?這裏風大,別吹著您。請您先回寺裏休息吧。”
神秀沒有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是影隱師吧,謝謝你。你總是這樣熱心。”
那個名叫影隱的僧人趕緊說:“上座,您別客氣。我是寺裏的知客嘛,應該的。況且,我曾親耳聽到師父對一位前輩大師說,東山之法,盡在神秀。”知客影隱雙眼望著神秀,又說“您是我們的教授師兄,您是值得全寺近千僧人尊敬的……”
神秀沒有聽他那一長串溢美之詞,因為此時山門外108級台階下麵,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快步向寺門登來,近了,更近了——是慧能。
他像離鄉多年的遊子終於回到了家門,神情有幾分迫切,幾分忐忑,幾分激動,幾分膽怯。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知客影隱也看到了衣著襤褸、灰頭土臉的慧能。
慧能登上最後幾級台階,向神秀、影隱兩人打個問訊:“師父,請問,這兒就是東山寺吧?”
知客影隱小聲咕噥道:“到都到了,還問什麽!”
慧能的心情十分激動,沒有品出知客影隱的冷漠,他非常欣喜地叫了一聲:“你,你是……”
神秀說道:“他是東山寺的知客,法名影隱。”
“對,你若是來我們這裏掛單,準與不準,留你不留,由我說了算!”影隱的口吻有些發狠。
慧能“噢噢”了兩聲,說:“我以為……哦,不管怎麽說,我總算走到了,走到了!”
神秀問道:“請問檀越,你是來進香,還是還願?”
慧能搖搖頭,說:“我是來拜弘忍大師為師,學習佛法的。”
知客影隱搶先說:“弘忍大師是禪宗第五代祖師,豈會隨便收徒?若非才高八鬥的飽學之士,如何能進入他老人家的門庭?想學佛法,你先跟神秀上座學個二三十年再說吧!”
神秀臉色微沉,威嚴喝道:“影隱,你能代師做主?”影隱趕緊低頭垂目,又退後半步。
神秀轉而對慧能說:“來吧,我引薦你去拜見師父。”慧能千恩萬謝地跟著神秀進入寺門。
東山寺規模宏大,氣象恢弘。但見:
佛國相莊嚴,殿閣生微涼。古木參天立,薔薇滿庭芳。
神秀領著慧能在殿堂間穿行。一路上,所有的和尚、沙彌都恭敬地向神秀行禮,香客中不少人向他磕頭跪拜。神秀總是神態謙和地還禮致意,遇到老人給他磕頭,他總要搶先攙扶住,死活不肯讓他跪下去。
慧能不由得多看了這位被人尊稱為“教授師”的上座師兄幾眼,見他氣宇非凡,心有敬仰。
終於,他們走進了方丈。
方丈之內,高高的法座上,弘忍大師安然端坐。不知什麽時候,知客影隱已經先到了,侍立在大師身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老老少少十幾個僧人肅然側立,禪宗第五代祖師弘忍,雙目微闔。
慧能施禮之後,悄然退在一邊。
片刻之後,弘忍大師雙眼睜開,目光像閃電一樣射向慧能,審視著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這位全身皮膚黧黑的青年人額角顯凸,兩耳垂肩,確有佛氣,但身上的藍黑色粗麻衣汙穢不堪,上麵泛起了點點的白色。顯然,這是長途跋涉期間,身上的汗水蒸幹後殘留在衣服上的鹽漬。衣服被途中的荊棘勾劃起條條絲痕,破破爛爛,他腳上的草鞋也磨得破爛了,趾頭有一半露在外麵。乍地望去,跟飄泊流浪的乞丐並無多大的區別。
五祖見他這副山野村人的模樣,皺起了眉頭,問:你叫何名?”
“姓盧,名慧能。”
“慧能?你是個俗人,怎麽起了一個法名?”
“不知道,我父母從小給我起的。”
“你從哪裏來?”
“南粵新州。”
“前來幹什麽?”
“求佛。”
五祖手拈長須,用審視的目光盯著皮膚黧黑的慧能,好一會,才把腦袋搖了搖:“南粵新州乃荒涼沉闃之地,你們這些葛獠,怎會成佛呢?”
慧能著急地大聲說:“師祖此言錯矣。”
慧能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在東禪寺裏,上上下下,總共有八百多位弟子,五祖在這裏可謂是一言九鼎。眾門徒對他的話如奉圭臬。更是無人膽敢辯駁。如今,這個陌生人乍到東禪寺,竟然在眾門徒麵前一開口就鬥膽直說五祖“此言錯矣。”怎不叫眾僧大吃一驚呢?
神秀將臉一沉,眸鋒如劍,斥喝道:“大膽!你這葛獠到來是求佛,還是挑釁呢?”
慧能神色平和:“當然是求佛啦。”
神秀的口氣仍然是那麽嚴厲:“既然是求佛,你竟然鬥膽說師父講話錯了?”
眾僧人也齊聲斥喝慧能。
麵對著眾僧的斥喝,慧能卻是不慌不忙,回答道:“師祖剛才的話確實是錯了嘛。”
神秀大聲斥責:“你還在嘴硬?”
五祖身旁的那位武僧洪德是神秀最忠實的擁躉,衝了上去,對著慧能就是一巴掌。
“啪!”慧能的臉上馬上躍起了五條紅色的指印。
洪德打人之後,並未肯善罷甘休,大聲朝慧能斥道:“在東禪寺裏,辱罵吾祖師,這還了得?”
慧能沒有反駁,更沒有還手,甚至也沒有用手去摸那被打得火紅的臉頰,仍然是雙手低垂,肅立著。
“洪德,別胡來。”五祖見洪德做得太過分,小聲地叱喝,製止他。
洪德的怒氣未下,頸脖上的青筋一露一露的,好像一條條蜷動的蚯蚓,但他沒有再動手,隻是悻悻地朝著慧能說:“這真便宜了你。”
五祖銳目對著慧能,問:“你為什麽說老衲的話錯了呢?”
慧能昂起腦袋直言道:“師祖,你說我們嶺南的人是葛獠,明顯帶有輕侮之語氣。你開言武斷說我等葛獠不能成佛呀!此言確實差矣。”
“差?老衲何差之有哉?”五祖提高了嗓音,強調說,“你們這些葛獠是南蠻之人,未曾開化,以後終究難成佛的。”
初見五祖,麵對著這如泰山般又高又重的權威,慧能卻膽敢直抒胸臆:“人生於世,在地理疆域上確有南北之分;但佛理於大同世界,怎有南北之分呢?你和我身體形態上確有不同,但普照到我們身上的佛光應該是一樣的。即使沒有開化的人,跟師祖你雖然不一樣,但佛的本性又有什麽的差別呢?”
五祖渾身轟然一震。想不到一身土裏土氣的南方葛獠,竟會講出這樣的話來,這可是《涅磐經》裏“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經義精髓呀!五祖隱隱地感到今天的來者乃是蒼天賜給東禪寺的佛門法器。
慧能未待五祖開言,繼續說:“珠蚌其貌不揚,由於大海的孕育,它腹中往往有價值連城的珍珠藏著。醴泉芝草無根脈,卻吸取了天地之靈氣、日月的精華而成了世間的珍品。弟子全仗師祖栽培。師祖,你大概也聽過‘大澤起龍蛇’這句古語吧?”
這麽多年來,在東禪寺裏,五祖隻有聽到恭維與讚頌的話語,可從來都沒有見過對他持有異見的人。如今。這個初來乍到的南蠻小子,一見麵就出語不凡,可見他宿具慧根,心湖底處自有更為不凡的潛質。經此一個照麵,五祖打心中對慧能產生喜歡之情,但他深知自己在眾人麵前每一個表情的分量與會引起的後果,故此,並沒有將這種看法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