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能者之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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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弘忍大師才睜開雙眼。他不理慧能,徑自用厚布將窗戶遮擋嚴實。搖曳的燈光中,弘忍大師端坐如山,《金剛經》的經文像出岫之雲、山溪之水,自然而然地從他口中流了出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這經文,像是亙古以來,人類靈魂深處的感慨,像是宇宙精靈內心獨自的呢喃。同樣的經文,從弘忍大師口中念出來,竟然如此不同!慧能先是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激動得熱血沸騰。隨著誦經之聲不斷傳來,他又漸漸心如止水,臉上掛上了安詳平和的微笑。
弘忍大師的誦經聲行雲流水,宛若行吟詩人與大自然的唱和。
須菩提,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須菩薩,菩薩應如是布施,不住於相……
恍惚間,慧能仿佛看到,師父誦經的口中生出一支金色的蓮花,徐徐而來的經文語句,變成了金蓮的光芒……蓮花漸漸擴大,充滿了整個世界。碩大的金蓮漸隱漸淡,成了一個如夢如幻的輪廓。花蕊上漸漸凸現出佛祖釋迦牟尼與尊者須菩提的映像。
佛祖:“須菩提,於意雲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須菩提:“不也,世尊。”佛祖:“須菩提,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須菩提:“不也,世尊。”佛祖:“須菩提,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德,亦複如是不可思量。須菩提,菩薩但應如所教住。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身
相見如來不?”須菩提:“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祖:“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慧能眨眨眼睛,夢幻般的景象不見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而五祖大師吟誦《金剛經》的聲音,仍在不疾不徐地流淌著:
……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慧能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好像突然中了電擊,全身劇烈顫動!各種各樣的美景在他心中顯現出來:——神聖的雪山:雪山上盛開著雪蓮。——夕陽下的海濱:細浪親吻沙灘。——遼闊的草原:草原上自然形態下彎彎曲曲的河流。——如畫的森林:陣陣鬆濤蕩氣回腸……弘忍大師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不知何時,慧能已經跪倒在了弘忍大師麵前。弘忍大師愛撫著慧能的頭頂,慈祥地問道:“這部《金剛經》,是禪宗印心之經,闡明了諸法性空無我之理,你可聽懂了?”
慧能使勁點點頭,熱淚盈眶,喃喃說道:“沒想到,沒想到自性原來是清潔純淨的;沒想到,自性原來是不生不滅的;沒想到,自性原來就是具足圓滿的;沒想到,自性原來是寂靜不動的;沒想到,原來萬法是從自性中產生的。”
弘忍大師邊聽邊點頭,等慧能說完,他老人家高興地拍著慧能的頭頂說:“不錯,真不錯!你的悟性,你的根器,超過了為師的想象!總算不枉我一番苦心。”
弘忍大師又說:“不認識到自性,即使再努力學習佛法,再刻苦修行也沒用。一旦認識了自性,就是大丈夫,就是天人師,就是佛!”
弘忍大師站立起來,來到慧能跟前,莊重地說:“你已經體悟到了宇宙至高無上的大道,從現在起,你就是禪宗的第六代祖師!”弘忍大師解下身上的大紅袈裟,神色莊嚴地披在慧能身上。
當初,佛陀沒覺悟之前,並不叫釋迦牟尼。“釋迦”是釋迦族的簡稱,“牟尼”指覺者。那時候,他叫悉達多,是一個放棄了王位繼承權的太子。他已經在森林裏修了整整六年苦行,經曆了種種痛苦的煎熬,唯一的收獲是,他終於明白了,過分拘禁、甚至虐待肉體,並不能覺悟,關鍵是內心的清淨。
於是,他走進尼連禪河沐浴。清泠泠的河水,不但洗去他滿身的汙垢,似乎也洗滌著他的心靈。滿身輕鬆、滿心喜悅的他來到河畔森林之中,在一株菩提樹下跏趺而坐。
“不成正覺,不離此座。”悉達多心中發誓。然後,他進入了甚深禪定。禪定之中風光無限,在這裏,他的心胸與天地一樣開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與身的不二、生與死的和諧,一切束縛都已經解除,一切障礙全部消失,他的心靈、他的生命,與天地空間相融合,與整個宇宙同化……
一切都是眾緣和合而生,一切都沒有真實的自體!
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提示,當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之間,像是迸發一樣,東方天際生起了一顆最明亮的晨星!
它,燦若明珠,熠熠生輝;它,晶瑩似鑽,璀璨奪目;它,橫亙天宇,群星失色……
啊,原來如此!悉達多在目睹晨星的那一刻,豁然之間大徹大悟!不知多少次,悉達多幾乎每一個早晨都看見過這顆啟明星,但是,在這個非同一般的淩晨,在這棵菩提樹下,他與它第一次真正相遇了,相知了,相通了:緣起性空!啟明星的光輝如同初生兒的第一縷微笑,悉達多(這時,已經成了釋迦牟尼)臉上那覺悟的光輝,與星光一樣燦爛,與初生兒的微笑一樣純真。
他凝望著東方天際,無限的慈悲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感慨起來:“太奇妙了,太奇妙了!一切眾生都有如來智慧德相。因為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
是啊,所有的眾生,包括蟲蟻鳥獸,都有一顆趨利避害、向往解脫之心,這就是佛性的顯現。也就是說,所有眾生都蘊藏著心開得悟的智慧種子,隻可惜被無明所障,習氣所困,業力所縛,生生世世流浪於生死長河之中。然而,機緣成熟,一念覺悟,眾生即得成佛。
佛祖釋迦牟尼的感歎,再一次被一位來自嶺南的打柴仔所證明了。
他,盧慧能,一個來自荒蠻之地的“獦獠”,識字不多,出身低賤,人微位卑,甚至連最起碼的頭發都尚未剃去,然而,就是他,卻偏偏頓悟成佛,一躍成為中華禪宗第六代祖師!
後世禪僧感慨曰:
七百僧中選一人,本來無物便相親。夜傳衣缽曹溪去,鐵樹開花二月春。
黃梅席上數如麻,句裏呈機事可嗟。直是本來無一物,青天白日被雲遮。
常想新州戴發僧,識字不多有何能?肩頭柴擔腰間石,博得西來無盡燈。
獦獠登佛地,樵夫成祖師,文盲承衣缽,行者繼法統。可謂空前絕後,震古爍今!
然而,獦獠佛性,比佛祖不欠不缺,為何不能得道成佛?樵夫心空,猶如狀元及第,自然要榮登祖位;心如明鏡,徹悟人生,契入禪機,般若智慧之光與日月同輝;龍女八歲成佛,善財童子得道,行者明心見性,真理在胸,禪杖在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靈光一束透寰宇,菩提幾分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