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啊，原來大師的心結就在於此。”

    一德禪師講出了修行多年的切身感受：“一個人做某一件事要成功並不難，但人生中要有成就則不易。佛門之內，道亦然也。”

    慧能望去，那些經書不少已經發黃卷起，滲出汗漬，有的書脊處已殘舊破爛，道：“身入空門，誦讀經書當然是必不可少的功課。我看這些經書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從中可以推測出大師讀過起碼不下數百遍了。但整天光在這些故紙堆裏麵鑽來鑽去，輾轉兜圈，隻不過是書中蠹蟲，於佛法禪修與清淨心靈真正有多大收益呢？”

    一德禪師想不到這個年輕施主竟會講出佛門中語，反問道：“聽施主所言，佛門經典，難道不是學佛修禪至高無上的圭臬？”

    慧能臉色嚴肅：“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光困在佛門內埋頭讀經隻不過是人生修行的一角。我看大千世界中，行坐住臥皆道場。”

    一德禪師的心弦被惠能這話猛地一撥，轟然震響，誠懇地說：“施主，你繼續說下去。”

    慧能指著牆角書架上的大堆經書，說：“大師，即使你已遁入空門，如果處世立身還被教條所羈困，被塵囂所熏染，則將無知無明，難以達至心淨之境、忘我之界。這又怎可得到禪的精髓呢？！”

    一德禪師隱隱約約覺得這位施主沒有把這話的真諦盡顯，便施個佛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聽你的話是弦外有音，你不妨當著貧僧的麵把話語直接挑明，以讓貧僧領教領教，不勝感激。”

    能謙遜地：“大師，你是佛門住持，我是山野樵夫，怎敢當你的麵來談經論卷，我不過是有感而發，直白肺腑之言罷了。”

    一德禪師仍是愁眉不展：“歲月蹉跎，光陰似水。貧僧苦修多年，卻無法突破自我。貧僧正在為無法在禪修路上更進一個台階而苦惱哩。”

    “這……”慧能琢磨著對方的話，忽然，聽到“嗡、嗡”之聲，一隻蜜蜂振動著翅膀，欲突圍出禪堂外卻是出去不得，如今在眼前飛來繞去，心中靈犀忽至，指著正在飛翔的小精靈對一德禪師說：“大師，你看這是什麽？”

    天露寺內外，桃紅柳綠，百花爭妍。每當花開時節，萬紫千紅，香氣四溢，蜜蜂成群結隊地從四麵八方飛來，與蝴蝶爭采花粉。年年如此，歲歲亦然。對一德禪師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今見慧能指著蜜蜂問他，直答道：“這是隻蜜蜂，它有頭有眼，有翅有針，跟外麵花圃中采花的蜜蜂並無異樣呀！”

    慧能見他回答得十分淺薄，繼續問：“大師，我並不是問這蜜蜂的身形。我是問你，它正在幹什麽呢？”

    一德禪師的眼睛在悠轉，盯著那往四處飛的蜜蜂，思索了一會，還是淡然而答：“它在振翅飛翔唄。這些蜜蜂不但在我們殿外花圃采花粉，還經常飛進禪堂裏麵，飛來飛去，怪討厭的。”

    慧能見他仍然未能悟到真諦處，便說：“大師，你看世界隻是停留於見物說物，未能直徹心源。難怪你誦經二十多年仍然被困在故紙堆裏，參禪悟道上不了一個台階哩。”無可置疑，慧能這話裏藏著綿密的禪機。

    一德禪師皺起眉頭，眸睛凝定，細心琢磨著慧能所指：“你說貧僧看世界隻是停留於見物說物，未能直徹心源？”

    慧能揚手指著仍在硬碰窗戶透明紗紙的蜜蜂，話語充滿了機鋒：“這隻蜜蜂，猶如我們這些在寺院裏修行的人，你看它該如何才能夠不被困於這四壁合圍的禪堂內，而到那自由自在的廣闊天地去呢？”

    一德禪師循著慧能的手指望去，見那隻蜜蜂正在禪堂內“嗡、嗡”地飛著，想飛到百花爭妍的外麵天地去，卻總是撞到糊在窗戶那層透明紗紙。蜜蜂並沒有氣餒，又振翅飛翔，飛往那一邊的窗戶，又再度撞向糊窗的紗紙。它左右回旋，多次努力，卻是來往碰壁，徒勞無功，無法飛出去接近外麵廣闊的天地，去親近可愛的大自然……

    慧能見到一德大師那副專注的神態，指了指蜜蜂，又指了指那層窗紙，提高聲調：“你看這蜜蜂多麽勤力忙碌，卻找不到出路。這裏跟外麵精彩紛呈的世界隻不過隔一層薄薄的窗紙而已。”

    一德禪師玩味著：“跟外麵的世界隻不過隔一層薄薄的窗紙？”

    慧能信步走到窗前，用食指往窗紙輕輕一捅，窗紙被捅破了一個小洞。

    “你這是什麽意思？”一德禪師不明所以地望著，隻見那隻蜜蜂從窗紙的破洞裏“呼”地飛了出去，到花叢采蜜去了。

    慧能提高了聲調：“你看，這層薄薄的窗紙一旦被捅破，對蜜蜂來說就是另一番新天地了。人生中，善與惡、好與壞、高與低，也就是一念之差。我們修禪之道不也就像眼前一樣嗎？！”

    慧能的話雖然簡短，但卻如洪鍾大呂、天鼓雷音般震聾發聵，令一德禪師的心弦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他驚呆得嘴巴張得大大，好久也合不攏起來。一道靈光在腦海裏閃掠，他頓覺眼前一亮，他在這寺裏不厭其煩地對著青燈黃卷，耗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去勤讀苦修，硬誦強記，卻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心清意明，眼前的境界如此的開闊，驀然間覺得整個禪堂變得明亮起來了。

    慧能繼續說：“若然修行，隻是鑽進浩繁的經卷、去解讀那些深奧的教義、恪守著那些一成不變的修行規範，隻能成為書蟲，修禪隻會勞心勞力，事倍功半，難得悟其真諦。如果把禪修跟當下結合，這才能激活生命的智慧。心迷時自己被佛經帶著轉，心悟後自己便可轉佛經呀！”

    一德禪師琢磨著慧能這話的意思，越是琢磨就越品味出其中的內涵：“心迷時自己被佛經帶著轉，心悟後自己便可轉佛經？”

    慧能朗聲地說：“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一念修行，法身等佛。一念若悟，眾生是佛。”

    一德禪師聽到慧能這直指人心的開示，感觸良深：“阿彌陀佛，貧僧以為出家後，放下一切妄念，已是紅塵無慮，六根清淨。在寺中勤於日夜誦讀經書，二十年如一日，相信靠此途徑，日後定能自成正果，得證菩提，但實際上卻是自困囹圄。今天得逢施主，令貧僧似乎見禪修傳燈的幽光，照亮了迷途；讓我拂開眼前的雲翳霧障，迷悟大開，洞燭古今。”

    慧能謙遜道：“大師，你別把我托得那麽高，須知從高處摔下來可是不好受的呀！”

    一德禪師知道遇到高人了，誠懇地：“施主，這天露寺裏，那些小僧已回禪房休憩，如今四寂無聲，隻有你我兩人。我們不妨縱論入世與出世的事，你有什麽真知灼見，直講無妨。”

    慧能：“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人的一生中斷除迷苦的最佳良謀是不染塵囂，修心養性。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開悟之道，是身心俱得。自性本來清淨，見性便可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