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慧日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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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帶著方辯回到寶林寺,客堂裏早有一位名叫智常的雲遊僧在等著他。
原來,這位叫智常的僧人是信州貴溪人。他童年出家,立誌明心見性,轉凡成聖。然而,盡管他奮勇精進,晝夜打坐,修行不止,但整整十年過去,原來心中一團漆黑,現在仍漆黑一團。開悟見道,那隻是夢中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煩惱也與日俱增,天天煩躁不安,恨不得將蒙昧的心掏出來,在清清的山溪中清洗一番。心,自然無法掏出來清洗,那就曆練肉身吧。他一杖一缽,飄然出遊。
片石孤雲映慧日,清泉彎月照禪心;山色天然觀自在,溪聲隨意了圓通。壯麗的山川大地,空靈的清風明月,更激發了他徹悟宇宙人生大道的豪情。他聽說,洪州白峰山大通和尚禪法高明,便專程前去參拜。但是,他滿懷熱望而來,大通和尚卻冷冰冰的,三個多月,沒有為他傳授過一次禪法,隻是讓他跟隨大眾打坐念佛而已。智常若是為了重複這些日常功課,還用策杖雲遊、千裏尋師嗎?
於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求法心切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闖進方丈,問大通和尚:“學僧我自從來到這裏,已經三個多月了,不蒙教誨一法。大師的意思是什麽?”
“有疑即問,無疑自修。山僧垂絲,願者上鉤。”大通和尚欲擒故縱道。
智常急不可耐地問道:“請問大師,如何是我的本心本性?”
大通和尚向上指著說:“你能看見虛空嗎?”
“能,能看見。”
大通和尚又問:“你看到的虛空有形狀和相貌嗎?”
智常回答:“虛空沒有形狀,哪裏有什麽相貌呢!”
大通和尚這才詳細開示說:“你的本性就猶如虛空一般,空無一物可見,這就叫正見;了無一物可知,就是真知。它沒有什麽顏色,也沒有大小長短,但見空空靈靈,清清淨淨,覺體圓明,即是見性成佛,也就是如來知見。”
智常聽了大通和尚的這一番說教,好像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朦朦朧朧,飄飄渺渺,美則美也,妙亦妙哉,隻是模模糊糊,虛虛幻幻,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更無法契入禪機。
無可奈何,他溯贛江逆流而上,翻越高高的大庾嶺,不遠千裏來曹溪參謁六祖大師。
慧能聽了他的講述,說道:“難怪你不明白呢,大通和尚所說的那些,仍然存在著知見的弊端。現在,我給你說一首偈子,你可以從中體悟。”
慧能的聲音像二月的春風,滋潤著智常荒蕪的心靈:
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麵。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此之知見瞥然興,錯認何曾解方便。汝當一念自知非,自己靈光常顯現。
慧燈一盞,照破千劫黑暗;春水數滴,融穿萬年堅冰。智常心中慧日迸發,靈光萬丈,豁然大悟。他喜極而泣,邊哭邊說偈曰:
無端起知見,著相求菩提。情存一念悟,寧越習時迷。自性覺源體,隨照枉遷流。不入祖師室,茫然趣兩頭。
半月之後的一天晚上,慧能在大殿裏勘驗弟子們的修行體會。嬰行發現師父今天十分嚴厲,不好蒙混過關,就施展他的另一項絕技——溜之大吉!
嬰行躲在大人們的身影後,悄悄向大殿門口挪去,接近門檻時,他猛然轉身,向門外串去,差點兒與剛要進門的方辯撞個滿懷。
方辯小心翼翼護住懷中用布罩著的東西,罵道:“你這個冒失鬼,差點兒讓我半個月的心血化為烏有!
”嬰行的好奇心被挑逗了起來,忘記了溜出來的目的,追在方辯身後問道:“你護著的是什麽寶貝,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方辯不理他,徑直走到慧能跟前,說:“師父,弟子遵囑完成了塑像,不知能不能入您法眼?”
嬰行搶上前來,掀開苫布,托在方辯雙手中的是一尊七寸高惟妙惟肖的慧能塑像。
嬰行驚奇地大喊大叫:“哇!好像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簡直一模一樣!師父哎,是你縮小成了它呢,還是它放大成了你呢?”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搶過塑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掰開看一看裏邊是不是也有血肉骨頭。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將塑像遞給慧能。
慧能不接,奇怪地問道:“嬰行,這是誰呀?”
“師父,這是你呀。”
慧能指著這個與自己神形俱同、一模一樣的塑像說:“這個如果是我,你又是獻給誰呢?”
說著,他敏銳的目光在弟子群中捕捉住懷讓。懷讓凜然一顫,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禪意……
慧能追問:“這個若是我,那個呢?”
行思等開了悟的弟子心裏明白,六祖慧能是在借機指示禪僧們領悟自性:所謂那個,就是在問佛性。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雖然凡夫因為煩惱太多而無法顯明,但本身的佛性並不缺少,而且我們的一舉一動,吹胡子瞪眼,都是佛性的作用。因而佛性也就是自性、真心、本來麵目。可是,我們的佛性不是固定的東西,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沒有任何實體,所以無從把握。同時,佛性是活的,也不能用任何概念、框框來說明,所以禪宗祖師們經常隨機用“這個、那個”之類的虛詞來代指。
懵懵懂懂的嬰行不知“那個”所指什麽,稀裏糊塗說道:“師父,它就是你,你就是他,難道可以分開嗎?”
慧能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不能分開,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嬰行拿著塑像的手剛想縮回來,慧能輕輕打了他一下,然後笑著說道:“這是勉強分開。”
一個能打你,一個在你手裏,不就是分開了嗎?能打你的,不就是“那個”的作用嗎!不知為什麽,懷讓感到師父的手,是打在自己的心靈上,他不由渾身毛發豎立,大汗淋漓……
方辯是個伶俐漢,聞聽師父如此言說,馬上心有靈犀,道:“若是這樣,就必須把塑像獻給師父。一而二,二而一;不一不異,不異不一。”
慧能說:“我收下了,收下了。”慧能拿著自己的塑像,與它相視一笑。
接著,他對方辯說道:“方辯,你雖然掌握了活靈活現的塑像技巧,卻不了解真正的佛性。”
慧能看到他茫然無措,啟發他說:“佛祖釋迦牟尼在《金剛經》中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就是說,真正的佛是無相的,學佛之人不可執著於外在的形象而迷失了自心,我們禮拜的應該是自性本具的天真佛,而不是這些泥塑、木雕的塑像。”
方辯似乎明白了什麽。六祖的大手撫摩著他的頭頂,說道:“方辯,你出家為僧,願你永為人天楷模,永為世人的福田。”
方辯宛若醍醐灌頂,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從頭頂徐徐流入心田,像是菩提種子,在他的心裏開著清涼靈明的蓮花……
慧能將平時身上披的袈裟解了下來,鄭重地贈給了方辯。方辯手捧袈裟,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兩行熱淚活像決堤的小溪,盡情地、歡快地流淌著。
他從大雄寶殿走了出來,來到大殿一側,用戒刀將六祖贈給他的袈裟分成了三份:一份披在了慧能的塑像上,一份揣進了自己懷裏,最後一份,他用棕樹皮小心翼翼包裹起來,深深埋在了地下。然後,他跪在那個地方,雙手合十,對天發誓說:“以後,若是有人掘土挖到此袈裟,那即是我再生於世。我將住持在這寶林寺,重建殿宇,弘傳佛法。”
多年之後,到宋代嘉祐八年,有一位名叫惟光的禪僧,住持寶林寺。為了重修大殿,掘地基時,挖出了這件依然如新的祖衣……
那天晚上,懷讓整夜未曾合眼。他一直在思維“那個”。
他剛剛來寶林寺的時候,師父慧能問他:“什麽樣的一種東西來呢?”也正是從那一刻起,這個疑團就像一片雲彩飄浮在他的心靈裏,不召自來、揮之不去;它又像是囫圇吞棗吞進了一個什麽東西,無法排解,不能消化,還吐不出來,就那樣長久沉悶在他的心中——
什麽樣的一種東西來呢?
天長日久,這個疑惑不但沒有消融,反而與日俱增。他食不甘,寐不寧,行不知行,臥不知臥,每日與心中的疑團叫陣,極力想打破這一團漆黑,找到自己的本來麵目……
——這就是參禪。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若是心身疑成一團,機緣成熟,必然會“砰”的一聲爆裂——大徹大悟!
昨晚,師父那攝人魂魄的一瞥,讓懷讓隻覺得身心頓時空空落落,心中隻剩下了那個疑團。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思維,所有的精力,全部撲到了這個已經糾纏他多年的疑問上,讓他東西不辨,南北不分,寐食俱忘……
早晨,懷讓依舊懵懵懂懂。大師兄行思在分配一天的勞作時,讓他依舊打柴。於是,他就迷迷糊糊來到了山上,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天,連中午都沒回寺裏吃飯。傍晚,他扛著空柴擔往回走,偶然一抬頭,忽然發現又是稻穀成熟的季節,又是夕陽撒金的時刻,一切如他剛來曹溪時一樣。八年時光悠然而過,留在他心裏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他目睹藍天上彩雲悠然,耳聞小溪中的泉聲親切,鼻嗅山徑邊花香清新,身感金秋裏果實陶醉……忽然,他心底萌生一種歸家的感覺。
原來如此!他心中豁然開朗,疑團爆裂,絕後再生,宛若放下千鈞重擔——他忘情地拋下肩上的柴擔,一邊開心地呼喊,一邊飛快地向寶林寺跑去……
六祖慧能竟然就站在山門外!
好像,八年來他從未動過地方;好像,八年時光對他來說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一直在等著他!他向他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喊:
“什麽樣的一種東西來呢?”
“說似一物即不中!”
懷讓的回答如虎嘯山林,聲震山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