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痛哭著造反地耿耿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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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滸》中有三個人對梁山水泊事業的發展有著決定性的作用,無他三人,梁山將不成其為梁山,水泊亦將不成其為水泊。他們三人是林衝、柴進和宋江。林衝蒙冤上山,大多勤勉於山寨之事。唯有王倫不收留晁蓋一夥人,晁蓋被史文恭殺死後,在兩次水泊事業最關鍵時刻,如山中之虎豹,靜候多時,突然竄出用大智大勇奠定了梁山前期和後期的基業。而柴進是梁山事業真正的源頭,先是有恩於王倫、杜遷、宋萬等人,然後再介紹林衝上梁山,使梁山有了第一個關鍵人物,無柴進林衝不得上梁山,林衝不得上梁山,晁蓋難以順利做梁山老大;晁蓋等不上梁山,後麵宋江等人壯大梁山都是虛話。宋江更不用說,他為一百零八將之首,私放晁天王等人,廣招各路豪傑上梁山,最後立主招安,可謂梁山事業係於一身。

    這三人一為英雄,一為貴族,一為小吏。他們都是走投無路,不得已才上了梁山,三人上梁山的原因,上梁山之前的心態很值得對比。

    和宋江、柴進相比,林衝是真是百分之百的冤屈。宋江私放劫生辰綱的江洋大盜,為滅口殺死了閻婆惜,本是彌天大罪,按律是死罪,幸虧他銀子使得好才輕判個刺配江州。柴進則是被知府小舅子奪了叔叔的老宅,對小旋風來說,最可激憤的並不是一屋之失,而是太祖皇帝允諾的貴族特權,百年之後竟然被地方官和地方官的親戚藐視、踐踏,再說李逵冒冒失失殺死了段天錫,雖罪不致死但連帶責任還是有的。唯有林衝,幹幹淨淨老老實實,無絲毫做奸犯科之情節,可衙內為自己的淫yu,悍然強奪命官之妻,頂天立地的好漢竟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對那個年代對男人來說,奪妻是最大的恥辱也是最大的權利侵害,他一忍再忍,最後連自己的生命都難以保全,無敵忍者突作怒目金剛,手刃仇家上了梁山。

    因此和與早有自己小算盤的柴進、宋江相比,林衝上梁山最有悲壯色彩,這位忠心耿耿效忠朝廷的教頭不得不做強盜,其內心之痛苦、煎熬、悲憤可想而知。在朱貴的店裏,上梁山之前的林衝幾碗酒下肚,想起前塵往事,想起去路漫漫,想起嬌妻與深仇,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便在*壁上寫下了八句詩: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

    一個"仗義""樸忠"的英雄,不能萬裏覓封侯就罷了,可做一本份小官不可得,過平常日子不可得,黑暗的朝廷就是這樣逼迫自己本應最依仗的精英來反對自己。這首詩不僅是林衝心思的寫照,也是千百年來無數報國無門反遭迫害的英雄末路之寫照,英雄走向末路,大宋也就該走向末路了。

    宋江沒有林衝的"樸忠",林衝靠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安身立命,宋江則靠權謀,靠利用最流行的潛規則來博取最大的收益:金錢、名望,用得全是小吏的手段。林衝能交魯智深這樣的真好漢做朋友,也能幫助李小二這樣"竊鉤"的窮人,但把他放在宋江押司的位置上,碰到上司發文來追捕重大犯罪嫌疑人,他會像宋江那樣泄露重大國家機密麽?宋江那樣做,是施恩於黑社會,是不折不扣的黑社會*,這連一個公務員最起碼的操守都不具備,何來"忠"?宋江作為鄆城小吏,而利用權利金錢,收買各路邊緣人,聲聞於天下。--他的錢也來得蹊蹺,因此有學者說他有"財產來曆不明罪"的重大嫌疑。從當小吏開始,他就做好隨時和朝廷決裂的準備。光宗耀祖是男人正常的追求,但宋江選擇的路徑和林衝不一樣,一用潛規則,一用顯規則。因此他在江州題寫的"反詩",和林詩相比,風格不一樣:

    "自幼曾讀經史,

    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臥荒丘,

    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

    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報冤仇,

    血染潯陽江口。"

    這還不過癮,再加上幾句七言做解釋:"他時若逐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宋江所表露的是一種怨氣而非悲壯。林衝蒙冤那樣重,想到的隻是"威鎮泰山東",而非報複社會,而這位口口聲聲忠孝的宋押司卻是要學黃巢,要血染潯陽江口。他如果真忠於國事,不但不會私放天王,也不會在流配的路上,勸誘和欺騙燕順、王英、鄭天壽、花榮、秦明等上梁山。--黃文炳看得一點不錯,他早有造反之心,然後走"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博取官爵。他上梁山是遲早的事情,題反詩事發隻是*而已。因此和英雄末路相比,這個小吏的末路有點滑稽。先是裝瘋賣傻在屎尿坑裏打滾,企圖騙過官府。推上法場時,"宋江隻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隻歎氣。"被晁蓋救了後,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

    比起英雄和小吏的末路,貴族柴進的末路直叫人惋惜痛心。作為大周皇帝的嫡傳子孫,有誓書鐵券在手,對來自朝廷的傷害他有種自信。和"樸忠"的林衝、"權謀"的宋江比,他一直和現行的體製保持冷靜的距離,作為讓位於趙家的柴家後裔,他內心恐怕並不認為自己是大宋的臣民,因此"忠"對他沒有意義,自然謀取高官對他也沒有意義。他和大宋是一種"契約"關係,自己的祖先和皇帝的祖先訂立了江山轉讓"合同",按照合同趙家需給予補償,補償條款中便有"司法豁免權"一項,大宋對他而言,唯一應該做的就是"履約"。秦漢以降,郡縣天下,貴族勢力日漸凋零,特別是隋唐開科取士後,寒門與豪門一起參加科舉考試,國家公共職務向全體百姓開放,沒有了特權自然沒有了貴族。到宋代,除了皇族恐怕異性貴族隻有柴家了。因為在貴族和皇室隻是名義上的君臣關係,更多的是一種盟約關係,貴族遵某姓為共主,貴族自己有獨立的勢力範圍和很大的自治權。假如用現代企業製度做比喻,秦漢前天子和諸侯的關係是總公司和分公司的關係,是真正封建;秦漢以後皇帝和各地方政府是總公司和辦事處的關係,辦事處是不具備獨立法人地位的。

    趙匡胤黃袍加身,從柴家那裏得了皇位後,為了解決道統上的合法性難題,訂立了趙、柴兩家的合同。那麽在宋朝初期,趙家或許還有種得位於孤兒寡母之手的道德內疚感,履約的積極性很高,統治天下時間一長,便具有自然的合法性,履約的約束也越來越弱。此時的柴進並非沒有危機感。戰國時期新興地主階級崛起後,國與國之間征伐不已,各國貴族有朝不保夕之感,孟嚐、平原、信陵、春申等戰國四君子大批養士之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柴進"養士"也是出於這種考慮,不管良莠都招集在門下,既周濟林衝、宋江、武鬆那樣的人,也養洪教頭那樣的人。"酒店裏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在奸臣當道、公器私用的北宋末期,繁華之中隱藏著極大的社會矛盾,過著優厚生活的柴進自然不能置身度外,"養士"以備不時之需,這也是貴族一種"自保"措施,大官積累財富攫取權力以獲得安全感,小官巴結上司以求自保,祝家莊這樣的地主自己練兵自保,小老百姓去當響馬自保,柴進不能去作大官,也不願意去當賊,最好的選擇是"養士"。金聖歎評價說:"柴進無他長,隻有好客一節。""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也。水泊之有眾人也,則自林衝始也,而旋林衝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柴進旋林衝入水泊,隻是無意插柳,他自己是不願意放下貴族架子去當強盜的。

    可這樣一個連皇帝都許諾給司法豁免權的貴族子弟,在知府的小舅子眼裏,完全是可以任意魚肉的鄉民。權力可以統吃一切,先朝訂立的法律文書,在段天錫眼裏,隻是廢紙一張,"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當年讓江山訂立的合同,大宋政府完全可以違約了。--江山已經到了老趙家一百多年了。

    林衝平時出陣,隻是一職業軍人奉命而為,無多話。攻打高唐州時,"頭領林衝橫八丈蛇矛,躍馬出陣,厲聲高叫:‘姓高的賊,塊塊出來。'"林衝主動出馬,一為報柴進之恩,二是出於對高家的仇恨。迫使林衝、柴進兩位梁山大功臣上山的為高俅兄弟,高俅才是梁山第一大功臣。

    原本寄希望於趙官家遵守合同的貴族也不得不作了強盜,但他和林衝一樣,畢竟有種情節,做不了徹底的強盜,但對大宋他決無宋江那樣的奢望與天真,稱病辭官回鄉務農,得以善終--這是貴族的清醒。

    英雄、小吏做了強盜,貴族也不得不做了強盜,大宋朝廷還能剩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