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獄及思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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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界公認《水滸》成書在元末明初。而在宋代晚期,宋江等三十六人縱橫河朔的故事已經在民間流傳,元代已有人編寫宋江等人的雜劇,在戲台上演。施耐庵等人根據民間傳說,進一步整理、潤色、創作而成《水滸傳》的結論,應當說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那麽,《水滸》中一些場景描寫,一些社會背景的描述是忠實於宋代的曆史狀況,還是作者據元明之際的社會現實加工而成的?或者兩種狀況都有?宋江在殺閻婆惜後,通過運動官司已經被從輕發落,刺配江州。他最終被判處斬首而被晁蓋等人劫了法場,上了梁山的根本原因是潯陽江頭題寫反詩。蔡九知府等人判處其斬首並未涉及到前罪,--殺閻已被處罰,看來一事不二理之原則當時似乎也有。那麽單就題寫反詩這一情節,宋江是因言獲罪,他遭遇到典型的"文字獄"。
曆史上宋江因為"文字獄"而上梁山的到底是否為事實,今已難以考證,宋代的《宣和遺事》已有《宋江殺閻婆惜題詩於壁》,那麽宋江獲罪是因為"殺閻"還是"題詩"呢?而《水滸》中已經把兩個情節完全分開,曆史上讀書人因言獲罪的事例舉不勝舉,因此施公將此情節作為宋江最終落草的直接原因,是很有典型性的。我們今天將宋江的一首《西江月》,一首七絕來做文本分析,這無非是一個有抱負的能吏,遭遇人生的打擊,發泄滿腹牢騷和怨恨,表示了對社會不滿,對他曾效忠的大宋王朝不滿,但罪不致死。這要是在西方*國家,完完全全是個言論自由的問題。"自幼曾讀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逐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兩首詩詞還不如黃巢"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起開"那樣直白。
《西江月》前六句敘述自己空有權謀、壯誌不酬而虎落平陽的境遇。後兩句是在發泄不滿,可是"報怨仇"和"血染"沒有特指,不是說要殺掉大宋皇帝取而代之,也不是說要殺死江州的官員。他說的"血染"無非是對自己流配所表達的憤怒之情,就像某些妄人受了欺負,不服氣地說:"老子將來發達了,將你們全部殺掉"一樣。宋江沒有"血染潯陽江口"的任何行動,包括糾集團夥、準備武器等等,完全是酒後思想的流露,但思想怎能有罪?
"敢笑黃巢不丈夫"也是一種藝術手法。也許可以說宋江佩服犯賊黃巢,有學習黃巢的意願,但也僅僅是意願而已,據此就判定宋江要推翻現政權,要行凶殺人完全是憑判案官員的主觀意誌的陷害。宋代的文字獄不若明代殘酷,因此蔡九當初並不當回事,"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麽!"當黃文炳將宋江和童謠聯係起來,昏庸的蔡九才警覺起來。立功心切的他哪管宋江有沒有犯罪的事實?本知府說你犯罪你就是犯罪。
至於和梁山強寇結連,是戴宗傳假信事發後的事情,可在此之前,宋江已進了死囚牢。中國2000餘年的帝製社會中,言論的禁錮是越來越緊,文字獄也越來越嚴酷。而且在一個越是開放越是強大越是自信的王朝,言論越是自由。漢代的史馬遷因給李陵說情被yan,將性欲轉變為創作欲望,憤而做《史記》,裏麵有許多對漢高祖和漢武帝不恭敬的言語,而且對高祖的死對頭項羽評價很高;李隆基爬灰,搞了自己的兒媳婦楊太真,這可是大唐王朝的a級國家機密,可白居易那廝竟將這段糗事編成歌謠,傳唱宇內,說什麽:"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說什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禮部不但沒有發文天下,禁止炒作這首詩歌,而且當時的皇帝看了後,還很欣賞白居易的才華,白居易悠哉遊哉享盡富貴。要是擱在明清,太史公和白香山肯定被殺頭,說不定還要株連九族。
元豐二年,蘇軾因對王安石新法不滿,被貶至湖州,按當時的規矩向皇帝上表稱謝,裏麵有:"知其生不逢時,難以追陪新進;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小民"等句。朝中章惇、蔡確等人指責蘇軾以"謝表"為名行譏諷朝廷之實,發泄對"新法"的不滿,請求對他加以嚴辦。--這章惇原是蘇軾的同年兼朋友,大概因為嫉妒蘇的才氣,變成了陸虞侯那樣的人。禦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黃文炳",舉東坡的《杭州紀事詩》作為證據,攻擊他"玩弄朝廷,譏嘲國家大事",還從他的其他詩文斷章取義來定罪,如:"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
本來蘇軾自謙讀書很多但對治國的"律"不熟悉,無法輔佐皇帝成為像堯、舜那樣的聖人,這種用法已有成例,杜甫就說過:"致君堯舜上"。"黃文炳"們指控蘇軾諷刺皇帝沒能力教導、監督官吏;又如"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說他是指責興修水利的這項措施不對。於是朝廷便將蘇軾免職逮捕下獄,押送京城交禦史台審訊。此時,寫《夢溪筆談》的沈括又不甘寂寞地溜出來告密,說蘇軾詩作有譏諷朝政之意,章惇等人便以蘇軾歌詠檜樹的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黃文炳"們攻擊說:"皇帝如飛龍在天,蘇軾卻要向九泉之下尋蜇龍,不臣莫過於此!"這指控幾乎要了蘇軾的命,"烏台詩案"牽連蘇軾三十多位親友,涉及他一百多首詩詞。蘇東坡在獄中飽受淩辱與體罰,和他同時下獄的官員後來回憶,蘇東坡被毆打時的哀號整個監獄都能聽到。
豁達的東坡以為這次死定了,寫下了兩首絕命詩給弟弟蘇轍,實為托孤:"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殘酷的文字獄讓學通儒釋道的大才東坡也有"心似鹿"、"命如雞"的恐懼感。詩寫罷,獄吏按慣例,將詩篇呈交神宗皇帝。宋神宗讀到蘇軾的這兩首絕命詩,不禁為他的不世才華折服。加上當朝多人為蘇軾求情,被東坡攻擊過的王安石也勸神宗說:聖朝不宜誅名士。--憑王安石這種胸襟,千年後都值得後人崇敬。神宗遂下令對蘇軾從輕發落,貶其為黃州團練副使。
宋江沒有東坡的名氣,也沒有功名,他的生死一個小小的知府就能決定了,所以他也就沒有東坡的好運氣了,隻等待他的晁蓋哥哥來救命.
在帝製社會,文字的禁忌往往隻針對皇帝和皇族,範圍有限,民間諷刺當地官員的文字歌謠不少。而後來當禁忌針對特定的組織時,範圍就廣了,因為聲稱能代表某組織的人太多,你無意之中也許就"題寫了反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