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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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東京,在一片風雨飄搖中,顯露出台風即將到來的征兆。
比起台風來,從清國傳回來的消息似乎更加讓人焦慮和擔心。十幾天前,日本公使館回電報,跟隨川上操六到達清國的兩名隨員,在津門忽然失蹤,下落不明。
不久,日本公使館又緊急回電報指出,日本公使館在與清國的交涉中,清國表現出了出乎意料的強硬,並且調動北洋艦隊出海巡視,其意不言而明,正是針對日本帝國而來。
日本國內一時輿論大嘩,清國的威脅被重重的刊登在了各大報紙的第一頁,緊接著,陸軍內部那些狂熱的少壯派軍官,開始上下聯絡,瘋狂叫嚷著要對清國開戰,捍衛日本帝國的榮譽。東京街頭,也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武士浪人,叫囂著要殺盡清國豬,為失蹤的兩名帝**人報仇。
整個日本國內的形勢,就像台風登陸前的時刻,充滿了混亂、狂躁和莫名的不安。
在伊藤博文的相官邸內,此刻卻顯得異常安靜。
窗外的狂風驟雨已經有了些減弱的跡象,仍然在不停的下雨,滿地都是落葉和積水。站在窗前的伊藤博文,目光深沉的望著雨中搖曳的樹枝,一言不。
在他身後,正襟危坐的是外務大臣陸奧宗光、陸軍大臣山縣有朋和海軍大臣樺山資紀。掌握在日本帝國核心權力的這幾個人,基本上都坐在了這裏。而此時此刻,也都是一臉嚴峻的神情,沉默不語。
帝國此時的局麵是複雜而微妙的,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危險的泥沼……
陸軍現在要求開戰的呼聲越來越高,出生於長洲藩的伊藤博文此時心裏很清楚,就連一向穩健的山縣有朋,長洲藩的事實上地精神支柱,也逐漸表現出了要求開戰的願望,少壯派軍官們的串連和鼓動。陸軍參謀本部正在緊鑼密鼓的製定對清作戰的詳盡計劃表,陸軍的第一師團、第五師團已經開始進入戰前戒備狀態……這一切,沒有山縣有朋地默許,是根本無法辦到的。
而海軍方麵,伊藤博文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得出此時海軍大臣樺山資紀臉上那份說不出的苦澀。
盡管帝國從1888年就開始了“四景艦”計劃。著手在法國建造鬆島號和嚴島號。並在去年舉行了第一次由常備艦隊扮演進攻一方地“東軍”。對演習艦隊扮演防守一方地“西軍”地海軍大演習。帝國海軍地陣容也已經達到了19艘軍艦。排水量也達到了三萬噸。但是麵對北洋水師地定遠艦和鎮遠艦。這三萬噸地海軍還是像紙糊地一樣不堪一擊。北洋艦隊。始終顯得那麽強大。始終都是帝國海軍這些年來揮之不去地噩夢。
海軍方麵。是堅決不主張在這個時候開戰地。海軍與陸軍之爭。並不僅僅是關於戰爭地爭論。其實還包括著長洲藩和薩摩藩之間地爭鬥。而攪動起來地。就是日本帝國地國運……
伊藤博文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回身對陸奧宗光說道。“還是請閣下說說現在地局勢吧。”
陸奧宗光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神情有些沮喪地說道。“外交方麵目前地進展並不順利。清國地北洋大臣李鴻章已經在津門會見了川上操六。明確告訴我方。兩名日本軍人地失蹤隻是一次意外事件。清國會盡全力幫助尋找這兩名失蹤地隨員。但是如果我國以此為由動戰爭。清國……”陸奧宗光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為什麽不說下去?”伊藤博文冷冷地望著陸奧宗光。
陸奧宗光地嘴角**了一下。猛地低頭說道。“清國地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如果我日本帝國以戰爭相威脅。他很願意讓他地北洋艦隊。與我日本帝國地艦隊會獵於黃海海麵……”
“混賬!”海軍大臣樺山資紀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的一拳擊在桌上。李鴻章的話。不僅是對日本帝國地嘲笑,更是對帝國海軍的嘲笑。
而坐在他對麵的陸軍大臣山縣有朋,此刻臉上卻是一絲輕蔑的微笑。
海軍方麵屬於薩摩藩派係,一直都在和屬於長洲藩的陸軍爭奪著不多的國家資源,甚至連陸軍成立了隸屬於天皇的陸軍參謀本部,單獨從陸軍省裏分離出來,海軍也在叫囂著要成立海軍參謀本部,爭奪帝國的權力。可是到了帝國需要的時候,海軍卻顯得如此地脆弱和可笑。
1882年朝鮮地“壬午兵變”結束後。山縣有朋就提出了陸軍未來的作戰目標。應該改為在大陸進行平野運動戰,因此陸軍軍製原有麵向防守地鎮台製。將改為麵向進攻的師團製。並在1888年完成了帝國陸軍的全部改製,已有的東京,仙台,名古屋,大阪,廣島,熊本六個鎮台,分別改組成第一到第六師團,陸軍已經在組織上做好了和大清戰爭的準備,可海軍居然在還在清國的北洋艦隊麵前,畏畏尾……
“相閣下,帝國陸軍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可以對清國動攻擊,屆時海軍方麵隻需要擔任運輸就行了,帝國的陸軍完全有把握摧毀清國那些落後的軍隊。”山縣有朋鎮定自如的說道。
跨海攻擊,沒有海軍的協助是根本辦不到的,而要實施這樣的戰略目標,先就必須徹底消除清國北洋艦隊的威脅……山縣有朋在心中無聲的微笑了一下,剩下的,就看薩摩藩的樺山資紀怎麽應對了。陸軍已經表達了自己的尊嚴,無論是否開戰,陸軍都將緊緊的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牢牢的占據上風。
“相閣下,海軍方麵堅決反對在這個時候,和清國開戰。”樺山資紀向伊藤博文深深的鞠躬道,“身為帝國的軍人,為了帝國的榮譽,海軍不惜決死一戰。但是目前帝國海軍無論在艦船的噸位和火炮的威力上,比起清國的北洋艦隊都有很大地差距。更何況清國的北洋艦隊還有重型鐵甲艦定遠號和鎮遠號,以帝國海軍現有的艦船,根本無法與之抗衡。相閣下,帝國海軍幾十年的心血,無論如何不能輕率的冒險啊……”
樺山資紀跪坐在伊藤博文麵前,身體深深的伏在地麵上。有些激動地抖動著。
此時伊藤博文心中也是波濤翻湧。
清國,這個龐大而衰弱的巨獸此刻就在眼前,再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個好的理由和機會了。那麽廣大的市場和原料供應地,那麽肥沃的土地和數不清的資源,帝國太饑餓了,真的很想衝上去狠狠的咬上一口啊……
然而樺山資紀說的卻是事實,北洋艦隊還是太強大了,帝國地海軍苦苦努力了二十多年,艦船噸位提高了15倍。可還是不具備和北洋艦隊抗衡的實力。不消滅北洋艦隊,帝國將無法跨越那道海峽,直指清國那片廣袤的土地。而更加重要地是。這一場戰爭,帝國絕不能輸,也輸不起。
伊藤博文猛地麵向三人,表情凝重而堅決的說道,“帝國不能開戰!”
陸奧宗光和山縣有朋微微一愣,剛想開口說話,卻被伊藤博文擺了擺手製止了。
“海軍方麵向英國阿姆斯特朗兵工廠訂購的吉野號巡洋艦,現在進展如何了?”伊藤博文轉向樺山資紀問道。
去年,海軍大臣樺山資紀就在海軍擴張案中。正式向英國提出了訂購吉野號巡洋艦。此刻聽到伊藤博文詢問,樺山資紀趕忙回答道,“帝國海軍方麵密切關注著吉野號巡洋艦的進展情況,目前吉野號巡洋艦已經於今年1月3日正式開工,預計今年1月就可下水,到明年的9月正式建成交付帝國海軍。”
“在帝國海軍沒有擁有先進的吉野號巡洋艦前,與清國開戰的事情毋庸再提。一切關於征清的言論都必須控製在適度的範圍內,至於這場外交上地糾紛,就由日本駐清國公使館和清國進行談判。帝國當然必須表現出強硬的姿態,但願我們能夠在外交上取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伊藤博文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麵容卻堅毅如鐵。
“諸君當牢記一點,帝國太貧窮了,在這場戰爭的準備中,我們的國民背負著清國人四倍的稅收,背負著幾千萬的國債,帝國承擔不起失敗地命運,哪怕一次失敗。帝國就會破產。整個國家就會走向崩潰的邊緣。所以我們必須要學會堅忍,等待時機。在完成足夠支撐一場戰爭的全部軍事和物資準備後,給清國以殊死一擊,一舉蕩平一千多年來,籠罩在大和民族頭上的這個巨大陰影,我將會和諸君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帝國的國運,就在諸君身上,拜托了!”
一片沉寂中,陸奧宗光、山縣有朋和樺山資紀默然的低著頭,神情肅穆。
為了那一天,帝國上下已經節衣縮食,艱難忍耐了二十多年,帝國還要等待多久…………互不退讓,這場糾紛開始越演越烈,大有一觸即的態勢,而各國公使,也紛紛選擇著最有利地角度,準備介入其中。
最初,日本兩名隨員失蹤地事情,和隨之而來的中日之間劍拔弩張地態勢,各國公使們都是看在眼裏,但卻並不想在這個時候,過早的參與到東亞的這兩個國家的爭鬥中,反而很希望看見中日之間摩擦出一點火花出來。
此時,西方各國都在忙於瓜分非洲,在東亞的利益格局,由於彼此的牽製,而形成一種非常複雜和微妙的狀態。中國和日本是東亞唯一獨立的兩個國家,如果這兩個國家彼此間生某種碰撞和爭鬥,將會很方便的為各國提供某種利益切入點,找到最佳的時機和借口。
然而隨著大清的皇帝在紫禁城內的太和殿,宴請了各國公使後,各國公使們的態度生了明顯的轉變。
這一切的變化,都源於大清的那位年輕的皇帝光緒。
各國公使們驚奇地看到,一直深居皇宮中的這位皇帝陛下,居然手持紅酒杯,走到各國公使們麵前,溫和的致以問候。而不是向過去一樣,高高的坐在金鑾座,麵無表情的接受各國公使們的致敬。
震驚地事情還不止於此,原本各國公使們都以為清國朝廷的這次忽如其來的宴請,多半是為了調停中日之間的這場紛爭,卻沒有想到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對此並不在意。隻是很輕描淡寫的表示,中日之間的這場紛爭,隻是一個很小很普通的事件,而戰爭並不是解決爭議的唯一方式。
當然,日本公使並不在場,因為他並沒有接到大清朝廷地邀請。
接著,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話鋒一轉,談到了中國巨大的市場和豐富地原材料資源,進而透露出大清很願意提供這樣的市場和資源。與各國建立起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對於如何建立起這樣一種關係,他誠懇的表示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完成。
雖然這樣的一些話並沒有明確的指向,但是這些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特別是大清將逐步開放市場,遠遠出了各國公使們對於清國朝廷的估計,頓時都陷入一種難以言喻地震驚和興奮當中。
的確,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如果能夠用這樣的方式,而不是用槍炮去打開中國封閉的大門,對各國而言,那簡直就像是一座難以描述的巨大的金礦,忽然出現在了各國的麵前。
第二天。那個曾經在《紐約時報》上濃墨重彩的報道了光緒出席京師大學堂開學典禮地懷特,在獲知這件事情後,立刻給《紐約時報》寫去了一篇文章,描述了此次事情的經過,並且再次提醒大家重視這件事情後麵隱含的意義,一個封閉的國家和一個開放的皇帝,對西方各國的政策究竟意味著怎樣的變化?而在一年前的京師大學堂開學典禮後,他曾經提到過這樣的問題了,雖然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地注意……
光緒當然沒能看到懷特地這篇文章。他宴請各國公使的目地,並不是像李鴻章所想的那樣,希望通過合縱來達到壓服日本的目的。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時的日本,日本一旦真的決定要動手,是不會顧忌太多的,更何況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
他隻是希望釋放出一個信號,為在未來與西方各國的外交角力中占據一定的優勢。這個信號是他一直都想釋放的,然而卻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正好利用李鴻章提出的所謂合縱之局。來完成自己心中為未來布下的一粒棋子。
當然。光緒相信,各國公使在聽到了自己想一席話後。是不會不考慮此時的局麵的。一個穩定的東亞的局勢,和一個混亂的東亞局勢,哪一個更有利於自己的利益呢?
至於日本,光緒反而不想再去考慮太多了。
他已經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日本人絕不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候下手,日本的海軍在此時還沒有足夠的實力挑戰北洋艦隊,日本還沒有在大陸上建立起一塊跳板,支撐他的大陸作戰的構想,更重要的是,此時的日本,還不是幾十年後那個更加瘋狂的日本……
還有一點,是光緒征詢陳卓的看法時,陳卓從戰爭的角度提出的一點。現在已經是深秋了,一旦日本完成跨海作戰的準備,實施跨海作戰,等待日本的將是東北的嚴寒,漫長的冬季意味著戰爭將很有可能讓雙方都很痛苦,而這種痛苦將會讓戰爭陷入曠日持久當中。
日本人拖不起這場戰爭,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日本的國力都無法支撐一場漫長的戰爭。
這就是日本這個島國的宿命!
因此他立即讓世鐸以軍機處的名義再次電告李鴻章,對日交涉,朝廷絕不妥協。
清國的決不妥協的態度,讓負責交涉的日本公使館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國內傳遞的壓力,似乎都希望能夠像過去一樣,在清國脆弱的外交政策上占到一定的便宜。但是現在局麵就像忽然改變了過來一樣,清國的強硬反倒讓日本的外交有些不知所措。
鑒於局麵非常不樂觀,深受陸奧宗光賞識的小村壽太郎也被匆忙派到了中國,以駐華使館參事官身份任臨時代理公使。
小村壽太郎剛剛抵達北京,便聽說了光緒宴請各國公使的事情。緊接著,英國公使歐格訥專程拜訪了小村壽太郎,表達了英國政府希望此次事件能夠和平解決的願望。
與此同時,俄、法、德、美等國公使也紛紛通過各種途徑表示,各國在遠東的利益格局不希望受到一場戰爭的影響。
局麵開始越來越不利於日本,出於剛剛到達清國,對於情形的掌控力不足,小村壽太郎被迫向國內電,請示下一步對策。而在津門的日本駐天津領事館內,川上操六已經收拾好全部的行裝,準備去往朝鮮了。
作為陸軍參謀本部的參謀次長,沒有人比他更加明白,帝國此時根本無力去動一場戰爭,對於這次交涉,在李鴻章表達出了強硬的姿態後,川上操六就已經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了,他此次的清國之行也已經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
清國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麽衰弱,至少現在不是。但是帝國將會越來越強大,這是他作為帝**人的使命,也是無上的榮光。
雖然離開的心情有些黯然,但是川上操六還是平靜的和領事館內的每個人告別,明天,他將啟程前往朝鮮,那將是帝國在這個大陸上的生命線。
櫻木君,一切就拜托你了!夜色深沉中,川上操六在心中暗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