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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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間,我看見一些麵孔,停留,又退去。他們彎身望著我,問我問題。他們統統在問。我知道我自己是誰嗎?我身上哪裏發痛嗎?我知道我是誰,我渾身發痛。我想告訴他們這些,可是痛得無法開口。這些我從前就知道了,也許是一年前,也許是兩年前,也許是十年前。我想和一個臉抹胭脂、眼塗黑影的男孩說話。那個孩子。是的,我現在看見他了。我們似乎在轎車裏麵,那個孩子和我,而我知道開車的不是索拉雅,因為她從來不開這麽快。我想跟那個孩子說話——似乎跟他說話是頂要緊的事情。但我忘了自己想說什麽,或者為什麽跟他說話那麽重要。也許我想告訴他,讓他別哭了,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也許不是。由於某種我說不上來的原因,我想謝謝那個孩子。

    麵孔。他們全都戴著綠色帽子。他們進進出出。他們說話很快,說的語言我不懂。我聽見別的聲音,別的噪聲、嗶嗶聲和警笛聲。總有更多的麵孔,俯視下來。我誰也記不清了,隻憶起一張麵孔,頭發和克拉克·蓋博式的胡子上有喱水,帽子上有非洲地圖似的汙跡。肥皂劇之星。那很好笑。我現在就想笑。但發笑也會疼痛。

    我昏過去。

    她說她叫艾莎,“跟先知的妻子一樣”。她頭發有些灰白,從中間分開,紮著馬尾辮;她的鼻子穿著太陽形狀的扣子。她戴著眼鏡,雙眼看上去突出。她也穿綠色衣服,她的手很柔軟。她看著我凝望她的笑容。用英語說話。有東西插進我胸膛一側。

    我昏過去。

    有個男人站在我床邊。我認識他。他皮膚黝黑,又高又瘦,胡子很長。他戴著帽子——這些帽子叫什麽名字來著?氈帽?帽子斜斜戴在一邊,像極了某個我現在想不起來的著名人物。我認識這個男人,幾年前,他開車送我到某個地方,我認識他。我的嘴巴不對勁。我聽到一陣泡泡的聲音。

    我昏過去。

    我右臂灼痛。那個戴著眼鏡和鼻子穿著太陽狀扣子的女人彎身在我的臂膀上,插進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她說那是“鉀”。“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對吧?”她說。確實是。她叫什麽名字?似乎和先知有關。我也認識她好幾年了。她過去常常紮著馬尾辮,現在它朝後梳,挽成發髻。我和索拉雅初次交談的時候,她也是這個發型。那是什麽時候?上個星期嗎?

    艾莎!想起來了。

    我的嘴巴不對勁。那東西插進我的胸膛。

    我昏過去。

    我們在俾路支的蘇萊曼山,爸爸在跟一隻黑熊搏鬥。他是我小時候的爸爸,颶風先生,高如鐵塔,孔武有力,是典型的普什圖人;不是蓋著毛毯那個委靡的人,不是那個臉頰深陷、眼神空洞的人。他們,爸爸和黑熊,在一片綠草地來回翻滾,爸爸棕色的卷發飄揚著。黑熊吼叫,或許那是爸爸的叫聲。唾沫和血液飛起,熊掌和人手相擊。他們倒在地上,發出巨響,爸爸坐在黑熊的前胸,手指插進它的鼻孔。他抬頭望向我。他是我。我在和黑熊搏鬥。

    我驚醒。那個瘦長的黑漢子又在我床邊。他叫法裏德,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和他還有一個男孩在車裏。他的臉讓我想起了鈴鐺聲。我口渴。

    我昏過去。

    我不斷清醒了又昏過去。

    原來那個有著克拉克·蓋博胡子的男人叫法魯奇大夫。他根本不是肥皂劇明星,而是一個專治顱頸的外科醫師。不過我總是把他當成阿曼德,某出背景設在一個熱帶島嶼的肥皂劇的主角。

    我在哪兒?我想問,但無法張口。我皺眉,呻吟。阿曼德笑起來,他的牙齒真白。

    “還沒好,阿米爾。”他說,“不過快了,拆了線就好。”他的英語帶有濃厚的烏爾都語翹舌音。

    線?

    阿曼德雙臂抱胸,他的小臂毛茸茸的,戴著一條結婚金鏈。“你肯定在想你在哪兒,發生什麽事了。那很正常。手術後總是有這種茫然的狀態。所以我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我想問他線的事情。手術後?艾莎在哪裏?我想看見她的微笑,想拉著她柔軟的手。

    阿曼德皺眉,揚起一道眉毛,看上去有點自以為是。“你在白沙瓦的醫院。你在這兒兩天了。你傷得很重,阿米爾,我得對你說。要我說,你能活下來真的很幸運,我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食指,像鍾擺那樣來回晃動。“你的脾髒破裂,幸運的是,很可能是後來才破裂的,因為你的腹腔有出血的初期症狀。我那些普通外科的同事已經給你做了脾切手術。如果它破裂的時間早一些,你也許會流血致死。”他拍拍我的手臂,插著輸液管那邊,露出笑臉。“你還斷了七根肋骨,其中有根引發氣胸。”

    我皺眉,試圖張開嘴巴,卻想起有線。

    “也就是說,你的肺被刺破了。”阿曼德解釋說,他拉著我左側的一根透明塑料管,胸腔又傳來陣痛。“我們用這根胸管彌合裂口。”我順著那根管子,看見它一頭插在我胸前的繃帶之下,另一頭插在裝著半罐水柱的容器裏麵。泡泡的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你身上還有很多不同的創口。也就是‘傷口’。”

    我想跟他說我知道那個詞是什麽意思,我是個作家。我想要張開嘴,又忘記縫著線了。

    “最嚴重的創口在上唇。”阿曼德說,“衝擊力讓你的上唇裂成兩半,從人中裂開。不過別擔心,整容醫師幫你縫好了,他們認為你會恢複得很好,不過那兒會有道傷痕。這可避免不了。”

    “你左邊眶骨組織破裂,就是你左眼眶的骨頭,我們也替你修好了。你下巴的線要過六個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說,“在那之前,隻能吃流食和奶昔。你會消瘦一些,而且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你說話會像電影《教父》第一部裏麵那個阿爾·帕西諾一樣。”他笑起來,“但你今天需要完成一項工作,你知道是什麽嗎?”

    我搖搖頭。

    “你今天的工作是排便。你完成之後我們才能開始喂你吃流食。不見糞便,不給食物。”他又哈哈大笑。

    稍後,艾莎幫我換輸液管,又善解人意地搖起床頭。隨後,我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脾髒破裂。牙齒脫落。肺被刺穿。眼眶裂開。當我看見窗台上有隻鴿子啄食碎麵包的時候,忍不住想起阿曼德或者法魯奇大夫適才說過的話。衝擊力讓你的上唇裂成兩半,他說,從人中裂開。從人中裂開,像兔唇那樣。

    隔日,法裏德和索拉博前來探望。“你今天知道我們是誰嗎?你記得嗎?”法裏德半開玩笑地說。我點頭。

    “讚美安拉!”他說,喜氣洋洋,“不用再說廢話了。”

    “謝謝你,法裏德。”我透過縫著線的下巴說。阿曼德說得對——我聽起來確實像《教父》裏麵那個阿爾·帕西諾。而我的舌頭讓我大吃一驚:它伸過我賴以進食的牙齒原來所在的地方,卻是空空蕩蕩。“說真的,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

    他搖搖手,臉色有點尷尬:“別這麽說,沒什麽好謝的。”我轉向索拉博。他穿著新衣服,淡藍色的棉布長袍,看上去尺寸大了一些,還戴著黑色的無邊便帽。他低頭看著腳,手裏撥弄著床邊彎曲的輸液管。

    “我們還沒好好地相互介紹呢。”我說,朝他伸出手,“我是阿米爾。”

    他看著我的手,然後看著我。“你是爸爸跟我說過的阿米爾老爺嗎?”他說。

    “是的。”我想起哈桑信裏那些話。我告訴親愛的法莎娜和索拉博很多次,那些我們過去一起長大、玩遊戲、在街上追風箏的事情。聽到我們過去的惡作劇,他們會大笑起來!“我也得謝謝你,親愛的索拉博。”我說,“你救了我一命。”

    他默默不語,沒跟我握手。我把手放下,“我喜歡你的新衣服。”我低聲說。

    “那是我兒子的。”法裏德說,“這些衣服他穿不下了。我覺得它們穿在索拉博身上真好看。”他說索拉博可以跟著他,直到我們為他找到去處。“我們房間不夠,但我能怎麽辦呢?我不能任他露宿街頭。再說,我的孩子們也很喜歡索拉博。對吧,索拉博?”但那個男孩隻是低著頭,將線纏在手指上。

    “我一直想問,”法裏德有點猶疑地說,“在那座屋子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和那個塔利班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麽說吧,我們都是罪有應得。”我說。

    法裏德點點頭,不再追問。我突然發覺,就在我們離開白沙瓦、前往阿富汗到現在,不知什麽時候起,我們已經成了朋友。“我也有一直想要問的事情。”

    “什麽?”

    我突然不想問,我害怕聽到答案。“拉辛汗。”我說。

    “他走了。”

    我的心一沉:“他……”

    “不,隻是……走了。”他遞給我一張折好的信紙,還有一把小鑰匙。“我前去尋他,房東把這個交給我。他說我們走後隔日,拉辛汗也走了。”

    “他去哪裏?”

    法裏德聳聳肩:“房東也不知道。他說拉辛汗留下那封信和鑰匙給你,就走了。”他看看手表,“我得走了。走吧,索拉博。”

    “你能讓他在這兒留一會嗎?”我說,“遲點再來接他?”我轉向索拉博:“你願意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嗎?”

    他聳聳肩,一語不發。

    “當然,”法裏德說,“做晚禱之前我會來接他。”

    我的房間還有其他三個病人。兩個年紀較大,一個腳上澆著石膏,另外那個患有哮喘,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剛割過闌尾炎。澆石膏那個老家夥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他的眼睛來回看著我和那個坐在一張小矮凳上的哈紮拉男孩。我室友的家人——長罩衫光鮮的老太婆、孩子、戴無邊便帽的男子——喧鬧地在病房進進出出。他們帶來炸蔬菜餅、饢餅、土豆餅和印度飯。偶爾還有人隻是走進屋子,比如剛剛在法裏德和索拉博來之前,有個高高的大胡子就進來過,身上裹著棕色的毛毯。艾莎用烏爾都語問他話,他不理不睬,自顧用眼光掃射房間。我認為他看著我的時間長得有點不對頭。那護士又跟他說話,他隻是轉過身離開。

    “你好嗎?”我問索拉博。他聳聳肩,看著自己的手。

    “你餓嗎?那邊的太太給我一盤飯,但我吃不下。”我說。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你想吃嗎?”

    他搖搖頭。

    “你想說話嗎?”

    他又搖搖頭。

    我們就那樣坐了一會,默不作聲,我倚在床上,背後墊著兩個枕頭;索拉博坐在床邊的三腳凳上。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昏暗,影子變長,而索拉博仍坐在我身邊。他仍在看著自己的雙手。

    那晚,法裏德把索拉博接走之後,我展開拉辛汗的信。我盡可能慢慢看,信上寫著:

    親愛的阿米爾:

    安拉保佑,願你毫發無損地看到這封信。我祈禱我沒讓你受到傷害,我祈禱阿富汗人對你不至於太過刻薄。自從你離開那天,我一直在為你祈禱。

    那些年來,你一直在懷疑我是否知道。我確實知道。事情發生之後不久,哈桑就告訴我了。你做錯了,親愛的阿米爾,但別忘記,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隻是個孩子,一個騷動不安的小男孩。當時你對自己太過苛刻,現在你依然如此——在白沙瓦時,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但我希望你會意識到:沒有良心、沒有美德的人不會痛苦。我希望這次你到阿富汗去,能結束你的苦楚。

    親愛的阿米爾,那些年來,我們一直瞞著你,我感到羞恥。你在白沙瓦大發雷霆並沒錯。你有權利知道,哈桑也是。我知道這於事無補,但那些年月,我們生活的喀布爾是個奇怪的世界,在那兒,有些事情比真相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