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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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阿米爾,我深知在你成長過程中,你父親對你有多麽嚴厲。我知道你有多麽痛苦,多麽渴望得到他的寵愛,而我為你感到心痛。但你父親是一個被拉扯成兩半的男人,親愛的阿米爾:被你和哈桑。他愛你們兩個,但他不能公開表露對哈桑的愛,以盡人父之責。所以他將怨氣發泄在你身上——你恰好相反,阿米爾,你是社會承認的一半,他所繼承的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犯罪免受刑罰的特權,統統都會再贈給你。當他看到你,他看到自己,還有他的疚恨。你現在依然憤憤不平,而我明白,要你接受這些為時尚早。但也許有朝一日,你會明白,你父親對你嚴厲,也是對自己嚴厲。你父親跟你一樣,也是個痛苦的人,親愛的阿米爾。

    我無法向你形容,在聽到你父親的死訊之後,我心裏的悲慟有多麽深。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但也因為他是個好人,也許甚至是個了不起的人。而我想讓你明白的是,你父親的深切自責帶來了善行,真正的善行。我想起他所做的一切,施舍街頭上的窮人,建了那座恤孤院,把錢給有需要的朋友,這些統統是他自我救贖的方式。而我認為,親愛的阿米爾,當罪行導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獲救。

    我知道到頭來,真主會寬恕。他會寬恕你父親,寬恕我,還有你。我希望你也一樣。如果你可以的話,寬恕你父親。如果你願意的話,寬恕我。但,最重要的是,寬恕你自己。

    我給你留下一些錢,實際上,我所能留下的,也無非就是這些了。我想你若回到這兒,興許會有些開銷,而那些錢足夠讓你用的了。白沙瓦有個銀行,法裏德知道在哪裏。錢存在保險箱裏麵,我給你留了鑰匙。

    至於我,是該走的時候了。我來日無多,而我希望獨自度過。請別找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我將你交在真主手中。

    你永遠的朋友

    拉辛

    我拉起病服的袖子,抹抹眼睛,把信折好,放在我的褥子下麵。

    阿米爾,你是社會承認的一半,他所繼承的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犯罪免受刑罰的特權,統統都會再贈給你。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和爸爸在美國才能相處得那麽好,我想。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販售舊貨,我們卑微的工作,我們汙穢的公寓——美國式的茅舍;也許在美國,當爸爸看到我,他也看到了哈桑的一部分。

    你父親跟你一樣,也是個痛苦的人。拉辛汗這樣寫道。也許是吧,我們都曾犯下罪行,出賣別人。可是爸爸找到一條將負疚變成善行的路。而我所做的,除了將罪行發泄在那個被我背叛的人身上,然後試圖全都忘掉之外,我還做過什麽?除了讓自己夜不能寐之外,我還做過什麽?

    我又何曾做過什麽正確的事呢?

    當護士——不是艾莎,而是一個我想不起名字的紅發女子——拿著針筒走進來,問我要不要打一針嗎啡,我說好。

    次日清早,他們拿掉我的胸管,阿曼德讓工作人員準備給我喝些蘋果汁。艾莎在我床頭的櫃子上放下一杯果汁,我問她要一麵鏡子。她把眼鏡舉在額頭上,拉開窗簾,讓朝暉射進房間。她轉過頭說:“過幾天會好看一些。去年我女婿騎摩托出了車禍,他那張英俊的臉摔在柏油路上,青腫得像個茄子。現在他又是那麽英俊了,像個羅麗塢的電影明星。”

    盡管她一再安慰,望向鏡子,看到它裏麵那個硬要說是我的臉的東西,我還是差點窒息。看上去好像有人在我臉皮下麵插了根氣管,然後朝裏麵泵氣。我雙眼青腫。最糟糕的是我的嘴,那一大塊青紫紅腫的東西,滿是淤血和縫線。我試圖微笑,嘴唇掠過一陣痛楚。看來我很長時間不能這麽做了。我左邊臉頰也縫著線,就在顴骨下麵,額頭上的縫口在發際線之下。

    腳上打石膏那個老家夥用烏爾都語說了幾句。我朝他聳聳肩,搖搖頭。他指著自己的臉,輕輕拍打,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沒有牙齒的笑容。“很好,”他用英語說,“安拉保佑。”

    “謝謝你。”我低聲說。

    我剛把鏡子放下,法裏德和索拉博就進來了。索拉博坐在凳子上,頭倚著病床的護欄。

    “你知道嗎,我們越快讓你離開這裏越好。”

    “法魯奇大夫說……”

    “我不是說出院,我是說離開白沙瓦。”

    “為什麽?”

    “我認為你在這裏呆得太久不安全。”法裏德降低聲音說,“塔利班在這裏有朋友,他們會開始搜尋你。”

    “我想他們也許已經來過了。”我喃喃說。我突然想起那個留著胡子的男人,他走進房間,隻是站在那兒盯著我。

    法裏德低聲說:“一旦你能走動,我會帶你去伊斯蘭堡[1]ismabad,巴基斯坦首都。[1]。那兒也不盡安全,巴基斯坦沒有安全的地方,但好過在這裏。至少這能為你贏得一些時間。”

    “親愛的法裏德,這會把你也拖下水的。也許你不應該被他們見到跟我在一起,你有家庭需要照顧。”

    法裏德擺擺手:“我的兒子是還小,但他們很聰明。他們知道如何保護他們的媽媽和姐妹。”他笑著說,“再說,我又沒說替你白幹。”

    “就算你願意,我也不會答應啊。”我說。我忘了自己無法微笑,想擠出個笑臉,一絲血從下巴流下來。“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為你,千千萬萬遍。”法裏德說。

    就這樣,我哭起來。我呼吸急促,淚水從臉上衝下,刺痛嘴唇翻開的肉。

    “你怎麽啦?”法裏德緊張地說。

    我一隻手掩著臉,一隻手擋在前麵。我知道整個房間都在看著我。而後,我覺得很累,很空虛。“對不起,”我說。索拉博露出擔憂的神色望著我。

    我又能說話的時候,跟法裏德說我的要求:“拉辛汗說他們住在白沙瓦。”

    “也許你應該將他們的名字寫下來。”法裏德說,慎重地看著我,似乎在想著接下來我又會為什麽而崩潰。我在一張紙巾上寫下他們的名字:“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

    法裏德把紙巾疊好,放進口袋。“我會盡快找到他們。”他說。他轉向索拉博:“至於你,我今晚再來接你。別累著阿米爾老爺。”

    但索拉博走到窗邊,幾隻鴿子在窗台上來回走動,啄食著木頭和麵包碎片。

    在我床頭櫃子中間的抽屜裏麵,我找到一本舊《國家地理》雜誌,一枝用過的鉛筆,一把缺了些梳齒的梳子,還有我汗流滿麵努力伸手去拿的:一副撲克牌。早些時候我數過,出乎意料的是,那副牌竟然是完整的。我問索拉博想不想玩。我沒指望他會回答,更別說玩牌了。自我們離開喀布爾之後,他一直很安靜。但他從窗口轉身說:“我隻會玩‘番吉帕’。”

    “真替你感到遺憾,因為我是玩番吉帕的高手,全世界都知道。”

    他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我給他發了五張牌。“當你爸爸和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玩這遊戲。特別是在冬季,天下雪、我們不能出去的時候,我們常常玩到太陽下山。”

    他出了一張牌,從牌堆抽起一張。他望著牌思考的時候,我偷偷看著他。他很多地方都像他父親:將牌在手裏展成扇形的樣子,眯眼看牌的樣子,還有他很少看別人眼睛的樣子。

    我們默默玩著。第一盤我贏了,讓他贏了第二盤,接下來五局沒使詐,但都輸了。“你打得跟你父親一樣好,也許還要好一些。”我輸了最後一局之後說,“我過去經常贏他,不過我覺得那是他讓我的。”我頓了頓,又說:“你父親和我是吃同一個女人的奶長大的。”

    “我知道。”

    “他……他跟你怎麽說起我們?”

    “他說你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他說。

    我捏著方塊傑克上下搖動。“恐怕我沒他想的那麽好。”我說,“不過我想跟你交朋友。我想我可以成為你的好朋友。好不好?你願意嗎?”我輕輕將手放在他手臂上,但他身子後縮。他將牌放下,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回窗邊。太陽在白沙瓦落下,天空鋪滿了紅色和紫色的雲霞。下麵的街道傳來陣陣喇叭聲,驢子的叫聲,警察的哨聲。索拉博站在紅色的斜暉中,額頭靠著玻璃,把手埋在腋下。

    那天晚上,在艾莎和一名男性護理的幫助下,我跨了第一步。我一隻手抓住裝著滑輪的輸液架,另一隻手扶在助理的前臂上,繞了房間一圈。十分鍾後,我回到床邊,體內肺腑翻湧,也冒出渾身大汗。我躺在床上,喘息著,耳邊聽到心髒怦怦跳,心裏十分想念我的妻子。

    隔日,索拉博和我仍是默默無語,幾乎整天都在玩“番吉帕”。又那樣度過一天。我們隻是玩著“番吉帕”,幾乎沒有說過話,我斜倚在床上,他坐在三腳凳上。除了我在房間裏走動,或者到走廊盡頭的衛生間去,我們一直都在打牌。那天深夜我做了個夢。我夢見阿塞夫站在病房的門口,眼眶仍嵌著銅球。“我們是同一種人,你和我。”他說,“你跟他一個奶媽,但你是我的孿生兄弟。”

    第二天早晨,我告訴阿曼德我想離開。

    “現在出院太早了。”阿曼德抗議說。那天他穿著的並非手術袍,而是一套海軍藍西裝,係著黃色領帶,頭發又塗著喱水。“你還在靜脈注射抗生素期間,還有……”

    “我非走不可。”我說,“謝謝你,謝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但我必須離開。”

    “你要去哪裏?”阿曼德說。

    “我不能說。”

    “你幾乎寸步難行。”

    “我能走到走廊那邊,再走回來。”我說,“我會沒事的。”計劃是這樣的:離開醫院,從保險箱裏麵把錢取出來,付清醫藥費,開車到那家恤孤院,把索拉博交給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然後前往伊斯蘭堡,調整旅行計劃,給我自己幾天時間,等身子好一些就飛回家。

    無論如何,計劃就是這樣,直到那天早晨法裏德和索拉博來臨。“你的朋友,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他們不在白沙瓦。”法裏德說。

    我花了十分鍾才將棉袍穿上。他們在我胸膛開過插胸管的口子,我抬手的時候那兒痛得厲害;而且每次傾斜身體,總是髒腑翻動。我將一些隨身物品收進一個棕色的紙袋,累得氣喘籲籲。但法裏德帶著那個消息到來之前,我已經設法準備妥當,坐在床沿。索拉博挨著我,坐在床上。

    “他們去哪了?”我問。

    法裏德搖搖頭:“你還不明白……”

    “因為拉辛汗說……”

    “我去過美國領事館,”法裏德提起我的袋子說,“白沙瓦從來沒有叫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的人。領事館的人說,沒有這兩個人。無論如何,白沙瓦這裏沒有。”

    索拉博在我身旁翻閱著那本舊《國家地理》。

    我們到銀行取錢。經理是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腋窩下有汗漬;他不斷露出笑臉,告訴我銀行的人從未碰過那筆錢。“絕對沒有。”他鄭重地說,搖著他的食指。阿曼德也那樣做過。

    帶著這麽一大袋錢開車駛過白沙瓦,真有點膽戰心驚。另外,我懷疑每個看著我的大胡子都是阿塞夫派來的塔利班殺手。而令我恐懼的是:白沙瓦有很多大胡子,他們都盯著我。

    “我們該怎麽安置他?”法裏德說,陪著我慢慢從醫院的付賬辦公室走回汽車。索拉博在陸地巡洋艦的後座上,搖下車窗,掌心托著下巴,望著街上過往車輛。

    “他不能留在白沙瓦。”我喘著氣說。

    “是的,阿米爾老爺,他不能。”法裏德說,他聽出我言下之意,“我很抱歉,我希望我……”

    “沒關係的,法裏德。”我說,設法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你還得養家糊口。”現在有條狗站在汽車旁邊,用後腿支撐著身子,前爪搭在車門上,搖著尾巴。“我想他現在應該到伊斯蘭堡去。”我說。到伊斯蘭堡要四個小時,我幾乎一路睡過去。我夢到很多東西,而我所記得的,隻有大雜燴似的景象,栩栩如生的記憶碎片如同旋轉架上的名片,不斷在我腦裏閃過。爸爸為我十三歲生日醃製羊肉。索拉雅和我初嚐**,太陽從東邊升起,我們耳裏仍有婚禮音樂的嫋嫋餘音,她塗了指甲花的手和我十指相扣。爸爸帶我和哈桑到賈拉拉巴特的草莓地——主人告訴我們,隻要買四公斤,我們就可隨意大吃,最後我們兩個撐得肚子發痛。哈桑的血從臀部的褲子滴下來,滴在雪地上,看上去那麽暗,幾乎是黑色的。血緣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雅米拉阿姨拍拍索拉雅的膝蓋說,隻有真主最清楚,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的。睡在爸爸房子的屋頂上。爸爸說惟一的罪行是盜竊。當你說謊,你偷走了人們知道真相的權利。拉辛汗在電話裏,告訴我那兒有條再次成為好人的路。一條再次成為好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