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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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白沙瓦讓我回憶起喀布爾過去的光景,那麽,伊斯蘭堡就是喀布爾將來可能成為的城市。街道比白沙瓦的要寬,也更整潔,種著成排的木槿和鳳凰樹。市集更有秩序,而且也沒有那麽多行人和黃包車擋道。屋宇也更美觀,更摩登,我還見到一些公園,林陰之下有薔薇和茉莉盛開。

    法裏德在一條通往瑪加拉山的巷道找了個小旅館。路上,我們經過著名的費薩爾清真寺,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香火甚旺,聳立著巨大的水泥柱和直插雲霄的尖塔。看到清真寺,索拉博神色一振,趴在車窗上,一直看著它,直到法裏德開車拐了個彎。

    旅館的房間比我和法裏德在喀布爾住過那間好得太多了。被褥很幹淨,地毯用吸塵器吸過,衛生間沒有汙跡,裏麵有洗發水、香皂、刮胡刀、浴缸,有散發著檸檬香味的毛巾。牆上沒有血跡。還有,兩張單人床前麵的櫃子上擺著個電視機。

    “看!”我對索拉博說。我用手將它打開——沒有遙控器,轉動旋鈕。我調到一個兒童節目,兩隻毛茸茸的卡通綿羊唱著烏爾都語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膝蓋抵著胸膛。他看得入迷,綠眼珠反射出電視機裏麵的影像,前後晃動身子。我想起有一次,我承諾哈桑,在我們長大之後,要給他家裏買台彩電。

    “我要走了,阿米爾老爺。”法裏德說。

    “留下過夜吧,”我說,“路途遙遠。明天再走。”

    “謝謝你。”他說,“但我想今晚就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走出房間,在門口停下來。“再見,親愛的索拉博。”他說。他等著回應,但索拉博沒理他,自顧搖著身子,屏幕上閃動的圖像在他臉上投下銀光。

    在門外,我給他一個信封。打開之後,他張大了口。

    “真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我說,“你幫了我這麽多。”

    “這裏麵有多少錢?”法裏德有點手足無措。

    “將近兩千美元。”

    “兩千……”他說,下唇稍微有點顫抖。稍後,他駛離停車道的時候,撳了兩下喇叭,搖搖手。我也朝他招手。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回到旅館房間,發現索拉博躺在床上,身子彎成弓形。他雙眼合上,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他關掉了電視。我坐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我在想,要過多久,起身、坐下、在床上翻身才不會發痛呢?我在想,什麽時候才能吃固體食物呢?我在想,我該拿這個躺在床上的受傷的小男孩怎麽辦?不過我心裏已經有了想法。

    櫃台上有個飲水機。我倒了一玻璃杯水,吞下兩片阿曼德的藥丸。水是溫的,帶有苦味。我拉上窗簾,慢慢躺在床上。我覺得自己的胸膛會裂開。等到痛楚稍減、我又能呼吸的時候,我拉過毛毯蓋在身上,等著阿曼德的藥丸生效。醒來之後,房間變黑了。窗簾之間露出一線天光,那是即將轉入黑夜的紫色斜暉。汗水浸透被褥,我腦袋昏重。我又做夢了,但忘記夢到什麽。

    我望向索拉博的床,發現它是空的,心裏一沉。我叫他的名字,發出的嗓音嚇了自己一跳。那真是茫然失措,坐在陰暗的旅館房間,離家萬裏,身體傷痕累累,呼喚著一個幾天前才遇到的男孩的名字。我又喊了他的名字,沒聽到回答。我掙紮著起床,查看衛生間,朝外麵那條狹窄的走廊望去。他不見了。

    我鎖上房門,一隻手扶在走廊的欄杆上,跌跌撞撞走到大堂的經理辦公室。大堂的角落有株滿是塵灰的假棕櫚樹,粉紅的火烈鳥在壁紙上飛舞。我在塑料貼麵的登記櫃台後麵,找到正在看報紙的經理。我向他描繪索拉博的樣子,問他有沒有見到過。他放下報紙,摘掉老花鏡。他的頭發油膩,整齊的小胡子有些灰白,身上依稀有種我叫不上名字的熱帶水果味道。

    “男孩嘛,他們總喜歡出去玩。”他歎氣說,“我有三個男孩,他們整天都跑得不見蹤影,給他們母親惹麻煩。”他用報紙扇風,看著我的下巴。

    “我認為他不是出去玩,”我說,“我們不是本地人,我擔心他會迷路。”

    他搖搖頭:“你應該看好那個男孩,先生。”

    “我知道,”我說,“但我睡著了,醒來他已經不見了。”

    “男孩應該多加關心的,你知道。”

    “是的。”我說,血氣上湧。他怎麽可以對我的焦急如此無動於衷?他把報紙交在另外一隻手上,繼續扇風,“他們現在想要自行車。”

    “誰?”

    “我的孩子。”他說,“他們總在說:‘爸爸,爸爸,請給我們買自行車,我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求求你,爸爸。’”他哼笑一聲,“自行車。他們的母親會殺了我,我敢向你保證。”

    我想像著索拉博橫屍街頭,或者在某輛轎車的後廂裏麵,手腳被綁,嘴巴被塞住。我不想他死在我手裏,不想他也因我而死。“麻煩你……”我說,皺起眉頭,看見他那件短袖藍色棉襯衫翻領上的商標,“費亞茲先生,你見過他嗎?”

    “那個男孩?”

    我強忍怒火:“對,那個男孩!那個跟我一起來的男孩。以真主的名義,你見過他嗎?”

    扇風停止。他眼睛一縮:“別跟我來這套,老弟,把他弄丟的不是我。”

    雖然他說得沒錯,但不能平息我的怒火。“你對,我錯了,是我的錯。那麽,你見過他嗎?”

    “對不起。”他強硬地說,戴上眼鏡,打開報紙,“我沒見過這樣的男孩。”

    我在櫃台站了一會,抑製自己別發火。我走出大廳的時候,他說:“有沒有想過他會去什麽地方?”

    “沒有。”我說。我感到疲憊,又累又怕。

    “他有什麽愛好嗎?”他說,我看見他把報紙收起來。“比如說我的孩子,他們無論如何總是要看美國動作片,特別是那個阿諾什麽辛格演的……”

    “清真寺!”我說,“大清真寺。”我記得我們路過的時候,清真寺讓索拉博從委靡中振奮起來,記得他趴在車窗望著它的樣子。

    “費薩爾?”

    “是的,你能送我去嗎?”

    “你知不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他問。

    “不知道,可是……”

    “光是它的院子就可以容下四萬人。”

    “你能送我到那邊去嗎?”

    “那兒距這裏還不到一公裏。”他說,不過他已經從櫃台站起來。

    “我會付你車錢。”

    他歎氣,搖搖頭,“在這裏等著。”他走進裏間,出來的時候換了一副眼鏡,手裏拿著串鑰匙,有個披著橙色紗麗的矮胖女人跟在身後。她坐上他在櫃台後麵的位子。“我不會收你的錢。”他朝我吹著氣,“我會載你去,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個父親。”

    我原以為我們會在城裏四處尋找,直到夜幕降臨。我以為我會看到自己報警,在費亞茲同情的目光下,給他們描繪索拉博的樣子。我以為會聽見那個警官疲累冷漠的聲音,例行公事的提問。而在那些正式的問題之後,會來個私人的問題:不就是又一個死掉的阿富汗孩子,誰他媽的關心啊?

    但我們在離清真寺約莫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他,坐在車輛停滿一半的停車場裏麵,一片草堆上。費亞茲在那片草堆停下,讓我下車。“我得回去。”他說。

    “好的。我們會走回去。”我說,“謝謝你,費亞茲先生,真的謝謝。”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身子從前座探出來。“我能對你說幾句嗎?”

    “當然。”

    在薄暮的黑暗中,他的臉隻剩下一對反照出微光的眼鏡。“你們阿富汗的事情……這麽說吧,你們有點魯莽。”

    我很累,很痛。我的下巴抖動,胸膛和腹部那些該死的傷口像魚鉤在拉我的皮膚。但盡管這樣,我還是開始大笑起來。

    “我……我說了……”費亞茲在說話,但我那時哈哈大笑,喉頭爆發出來的笑聲從我縫著線的嘴巴迸出來。

    “瘋掉了。”他說。他踩下油門,車輪在地麵打轉,尾燈在黯淡的夜光中閃閃發亮。

    “你把我嚇壞了。”我說。我在他身旁坐下,強忍彎腰帶來的劇痛。

    他望著清真寺。費薩爾清真寺的外觀像一頂巨大的帳篷。轎車進進出出,穿著白衣的信徒川流不息。我們默默坐著,我斜倚著樹,索拉博挨著我,膝蓋抵在胸前。我們聽著宣告祈禱開始的鍾聲,看著那屋宇隨日光消退而亮起成千上萬的燈光。清真寺在黑暗中像鑽石那樣閃著光芒。它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索拉博的臉龐。

    “你去過馬紮裏沙裏夫嗎?”索拉博說,下巴放在膝蓋上。

    “很久以前去過,我不太記得了。”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帶我去過那兒,媽媽和莎莎也去了。爸爸在市集給我買了一隻猴子。不是真的那種,而是你得把它吹起來的那種。它是棕色的,還打著蝴蝶結。”

    “我小時候似乎也有一隻。”

    “爸爸帶我去藍色清真寺。”索拉博說,“我記得那兒有很多鴿子,在那個回教堂外麵,它們不怕人。它們朝我們走來,莎莎給我一小片饢,我喂那些鳥兒。很快,那些鴿子都圍在我身邊咯咯叫。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我說。我在想他有沒有看到塔利班將他的父母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沒有。

    “你想念你的父母嗎?”他問,把臉頰放在膝蓋上,抬眼看著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嗎?嗯,我從沒見過我的媽媽。我爸爸幾年前死了,是的,我想念他。有時很想。”

    “你記得他長什麽樣子嗎?”

    我想起爸爸粗壯的脖子,黑色的眼睛,那頭不羈的棕發,坐在他大腿上跟坐在樹幹上一樣。“我記得他長什麽樣子,”我說,“我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

    “我開始忘記他們的麵孔,”索拉博說,“這很糟嗎?”

    “不,”我說,“是時間讓你忘記的。”我想起某些東西。我翻開外套的前袋,找出那張哈桑和索拉博的寶麗萊合影,“給你。”

    他將相片放在麵前幾英寸的地方,轉了一下,以便讓清真寺的燈光照在上麵。他久久看著它。我想他也許會哭,但他隻是雙手拿著照片,拇指在它上麵撫摸著。我想起一句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看來的話,或者是從別人口裏聽來的:阿富汗有很多兒童,但沒有童年。他伸出手,把它遞給我。

    “你留著吧,”我說,“它是你的。”

    “謝謝你。”他又看了看照片,把它放在背心的口袋裏麵。一輛馬車發著聲響駛進停車場。馬脖子上掛著很多小鈴鐺,隨著馬步叮當作響。

    “我最近經常想起清真寺。”索拉博說。

    “真的嗎?都想些什麽呢?”

    他聳聳肩,“就是想想而已。”他仰起臉,看著我的眼睛。這時,他哭了起來,輕柔地,默默地。“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阿米爾老爺?”

    “當然。”

    “真主會不會……”他開始說,語聲有點哽咽,“真主會不會因為我對那個人做的事情讓我下地獄?”

    我伸手去碰他,他身子退縮。我收回手。“不會,當然不會。”我說。我想把他拉近,抱著他,告訴他世界曾經對他不仁,他別無選擇。

    他的臉扭曲繃緊,試圖保持平靜:“爸爸常說,甚至連傷害壞人也是不對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是好的,還因為壞人有時也會變好。”

    “不一定的,索拉博。”

    他疑惑地看著我。

    “那個傷害你的人,我認識他很多年。”我說,“我想這個你從我和他的對話中聽出來了。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他……他有一次想傷害我,但你父親救了我。你父親非常勇敢,他總是替我解決麻煩,為我挺身而出。所以有一天那個壞人傷害了你父親,他傷得你父親很重,而我……我不能像你父親救過我那樣救他。”

    “為什麽人們總是傷害我父親?”索拉博有點喘著氣說,“他從不針對任何人。”

    “你說得對。你父親是個好人。但我想告訴你的是,親愛的索拉博,這個世界有壞人,有時壞人壞得很徹底,有時你不得不反抗他們。你對那個人所做的,我很多年前就應該對他做的。他是罪有應得,甚至還應該得到更多的報應。”

    “你覺得爸爸會對我失望嗎?”

    “我知道他不會。”我說,“你在喀布爾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會為你感到非常驕傲。”

    他用衣袖擦臉,弄破了他嘴唇上掛著的唾液泡泡。他把臉埋在手裏,哭了很久才重新說話。“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媽媽,”他哽咽說,“我想念莎莎和拉辛汗。但有時我很高興他們不……他們不在了。”

    “為什麽?”我碰碰他的手臂,他抽開。

    “因為……”他抽泣著說,“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我這麽髒。”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抽泣著慢慢呼出,“我很髒,渾身是罪。”

    “你不髒,索拉博。”我說。

    “那些男人……”

    “你一點都不髒。”

    “……他們對我……那個壞人和其他兩個……他們對我……對我做了某些事情。”

    “你不髒,你身上沒有罪。”我又去碰他的手臂,他抽開。我再伸出手,輕輕地將他拉近。“我不會傷害你,”我低聲說,“我保證。”他掙紮了一下,全身放鬆,讓我將他拉近,把頭靠在我胸膛上。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裏隨著每聲啜泣抽動。

    喝著同樣的奶水長大的人之間會有親情。如今,就在這個男孩痛苦的淚水浸濕我的衣裳時,我看到我們身上也有親情開始生長出來。在那間房間裏麵和阿塞夫發生的事情讓我們緊緊聯係在一起,不可分開。

    我一直在尋找恰當的機會、恰當的時間,問出那個縈繞在我腦裏、讓我徹夜無眠的問題。我決定現在就問,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就在照射著我們的真主房間的藍色燈光之下。

    “你願意到美國去、跟我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嗎?”

    他沒有回答,他的淚水流進我的襯衣,我隨他去。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兩個都沒提起我所問過他的,似乎那個問題從來沒被說出來。接著某天,我和索拉博坐出租車,前往“達曼尼科”——它的意思是“那座山的邊緣”——觀景台。它坐落在瑪加拉山半腰,可以看到伊斯蘭堡的全景,樹木夾道的縱橫街路,還有白色房子。司機告訴我們,從上麵能看到總統的宮殿。“如果剛下過雨,空氣清新,你們甚至能看到拉瓦爾品第。”他說。我從他那邊的觀後鏡,看見他掃視著我和索拉博,來回看個不停。我也看到自己的臉,不像過去那樣浮腫,但各處消退中的淤傷在它上麵留下黃色的痕跡。

    我們坐在橡膠樹的陰影裏麵,野餐區的長椅上。那天很暖和,太陽高懸在澄藍的天空中,旁邊的長椅上坐著幾個家庭,在吃土豆餅和炸蔬菜餅。不知何處傳來收音機播放印度音樂的聲音,我想我在某部舊電影裏麵聽過,也許是《純潔》吧。一些孩子追逐著足球,他們多數跟索拉博差不多年紀,咯咯發笑,大聲叫喊。我想起卡德察區那個恤孤院,想起在察曼的辦公室,那隻老鼠從我雙腳之間穿過。我心口發緊,猛然升起一陣始料不及的怒火,為著我的同胞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

    “怎麽了?”索拉博問。我擠出笑臉,跟他說沒什麽。

    我們把一條從旅館衛生間取來的浴巾鋪在野餐桌上,在它上麵玩起番吉帕。在那兒跟我同父異母兄弟的兒子一起玩牌,溫暖的陽光照射在我脖子後麵,那感覺真好。那首歌結束了,另外一首響起,我沒聽過。

    “看。”索拉博說,他用撲克牌指著天空。我抬頭,見到有隻蒼鷹在一望無垠的天空中翱翔。

    “我還不知道伊斯蘭堡有老鷹呢。”

    “我也不知道。”他說,眼睛看著那隻回旋的鳥兒,“你生活的地方有老鷹嗎?”

    “舊金山?我想有吧,不過我沒有見過很多。”

    “哦。”他說。我希望他會多問幾句,但他又甩出一手牌,問是不是可以吃東西了。我打開紙袋,給他肉丸夾餅。我的午餐是一杯混合的香蕉汁和橙汁——那個星期我租了費亞茲太太的榨汁機。我用吸管吮著,滿嘴甜甜的混合果汁。有些從嘴角流出來,索拉博遞給我一張紙巾,看著我擦嘴唇。我朝他微笑,他也微笑。

    “你父親跟我是兄弟。”我說,自然而然地。在我們坐在清真寺附近那晚,我本來打算告訴他,但終究沒說出口。可是他有權利知道,我不想再隱瞞什麽事情了。“同父異母,真的。我們有共同的爸爸。”

    索拉博不再吃東西了,把夾餅放下,“爸爸沒說過他有兄弟。”

    “那是因為他不知道。”

    “他為什麽不知道?”

    “沒人告訴他,”我說,“也沒人告訴我。我最近才發現。”

    索拉博眨眼,好像那是他第一次看著我,第一次真正看著我。“可是人們為什麽瞞著爸爸和你呢?”

    “你知道嗎,那天我也問了這個問題。那兒有個答案,但不是個好答案。讓我們這麽說吧,人們瞞著我們,因為你父親和我……我們不應該被當成兄弟。”

    “因為他是哈紮拉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