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7月14日 星期四 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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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開始下起雨來,上班路上,雨越下越猛,我沒有隨身帶傘的好習慣,所以渾身上下被淋得很通透。到了公司,王小賤也正濕噠噠地縮在自己地椅子上,失魂落魄,遠遠望去,好像一具剛打撈上岸的浮屍。
我一邊抽出紙巾來擦臉,一邊問王小賤:“你不應該啊,平時恨不得連爽身粉都隨身攜帶,今天怎麽會沒帶傘呢?”
王小賤濕乎乎地轉過身來:“我把自己搞慘點,大老王不就不忍心下毒手了嗎?”
“幼稚,要真有決心你就斷手斷腳給他看,沒準這次能放過你。”
我和王小賤膽戰心驚地坐在位置上等大老王的召喚,到了十點多,大老王麵無表情地走出辦公室,看向我和王小賤,做了個手勢,我和王小賤便馬上起立,拖著顫抖的影子,尾隨大老王進了辦公室。
大老王指指沙發,示意我們坐下,他背對著我們站在窗前。
沉默了半天,我終於撐不住了:“王總,這次是我的失誤,我做錯了”
“黃小仙兒,”大老王打斷我,“你說說你們學校的校訓是什麽。”
“啊?”我一愣,“什麽?”
“你給我背背你們學校的校訓。”
我開始追溯遙遠的回憶,先不說畢業這麽多年了,就是在校的時候,我也一直都認為“掄圓了胳膊去裝逼”是我們學校的唯一校訓。
“我想不起來了,王總。”我坦白交代。
大老王看向王小賤:“你呢?王一揚,你們學校的校訓是什麽?”
“尊師重道,薪火相傳。”
王小賤居然連磕絆都不打地答了上來。
我斜眼看向王小賤,這人是愛電影學院愛到了什麽程度啊,我恨不得扒開他的衣服看看,是不是後背上刻著這八個字。
“王一揚,你先出去吧。”大老王衝王小賤揮揮手,王小賤馬上動作歡快地站起來,臨出門前,還不忘留給我一個狂喜中摻雜惋惜的眼神。
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大老王四目相對,大老王在我對麵坐下來,自上到下掃視我一番,然後沉重地歎了口氣。
“黃小仙兒,你低頭看看你自己。”
我低頭看看自己,除了邋遢,沒什麽別的亮點。
大老王皺著一張臉,盯著我說:“別的姑娘被雨淋濕了,是從上到下露出曲線來,是讓老爺們兒邁不開步站在馬路邊兒流鼻血。你再看看你。”
我想到大老王會人身攻擊我,但我沒想到他一上來招數就這麽刻薄。不就是s型嘛,我努努力也是可以擺出來的。
“上次和你吃飯,讓你打起精神。好嘛,現在該精神的地方沒精神,這張嘴倒是精神起來了,說話要多損有多損,誰都上不了您的眼,調戲同事,嘲笑老板,現在還這麽明目張膽地侮辱起了客戶,你簡直是無惡不作!”
我聲音微弱地申辯:“王總,我從來沒有嘲笑過你,我發誓。”
“沒有嗎?”大老王一聲怒吼,“那是誰跟同事們說,說我一笑,就讓你想起夕陽紅的片頭?”
我很震驚:“啊?王總,這是事實啊。”
“放屁!”大老王又是一聲怒吼,“我他媽一個金光閃閃的中壯年,活活兒被你說報廢了!”
我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再也不敢說話了。
大老王克製住滔滔的怒氣,緩緩開口:“你跟王小賤不一樣,他一老爺們兒,刻薄點兒怕什麽,專門有姑娘就好這口兒。你呢,眼看三十了,成天蓬頭垢麵也就算了,嘴還那麽不饒人,抓著人家小辮子,就往死裏說,說完你是能快感一整天還是怎麽著啊?就說客戶李可,幾句話,把人家說急了,這活兒也徹底黃了。那來說說這種刻薄能給你帶來什麽好處,於公,公司少了一筆進賬,你良心上過得去嗎?於私,你仔細想想,你到底憑什麽看不起人家?她起碼知道自己要什麽吧?”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麽二百五的事出現了,王總。”我低聲說。
大老王看向窗外,愣了半天神,然後開口說:“你們這一代人,沒感情。上四年學,連學校校訓都不記得,要有一天公司倒了,肯定也是說走就走,沒什麽可留戀的。以後注意點兒吧,我指望你們掙錢,你們指望我發工資。咱們好歹有個合作關係在。”
我看著大老王,短短十來天,他鬢角居然變成了灰白色,他不再是那個悠閑地喝著茶看小津安二郎的大老王了。
我知道現在的形勢不好,sn上也老遇上朋友說公司在裁員,我還一度暗自慶幸,這種危機時候,小公司隨波逐流倒是很安全。
一陣愧疚湧上心頭,我開口說:“王總,我回去給客戶打電話道歉,我盡我一切努力,把這個單子救回來。”
坐回座位上,我拿起電話,不斷地做著深呼吸,王小賤看我神色不一般,所以很識相地沒有湊過來要求我複述大老王發飆經過。
我按下李可的手機號,一陣矯情的輕音樂彩鈴過後,電話通了。
“什麽事?”我耳邊響起李可懶洋洋的聲音。
“李小姐,我想為昨天的事道歉。”
“哎喲,語氣這麽誠懇,和昨天的你很不一樣嘛!”
“李小姐,對不起,我的行為非常幼稚,而且傷害了你,我不敢奢求你原諒,但是就事論事來說,我們公司確實能為你提供一個完美的婚禮,我希望你能不計前嫌,繼續跟我們合作。或許我們不能夠成為朋友,但是我們可以給你一個終生難忘的婚禮。”
王小賤瞪著眼睛看著我,一臉觸目驚心的表情。
我腦海裏,回響起了遙遠的20世紀90年代,人們喝酒時常說的一個酒令:“人在江湖漂啊,哪能不挨刀啊”
李可聽我說完,在電話那頭側耳冷笑了一聲:“唉,黃小姐,你真好笑,沒想到你這麽能屈能伸,之前我覺得你很囂張,但現在我覺得你好丟臉。跟你講哦黃小姐,我們不可能再合作,你太高估你們公司了,我隻要找到了完美的老公,那完美的婚禮就近在眼前,婚慶公司到處都是。所以你不用覺得抱歉,作為女人,我反倒覺得你比較可憐。不過,我有禮物送你,好歹合作過一場。你收到禮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這樣,拜拜嘍。”
李可幹脆利索地掛斷了電話。
我恨不得把聽筒一把摔在地上,李可那刺耳尖刻的聲音,簡直是在挑戰我耳膜的受辱極限。
掛上電話,我用力甩甩頭,奢望把這惡心事兒甩出腦海。我麻木地靠在椅子上,靈魂出竅,一直到36善良妹抱著一個快遞過來要我簽收,我的魂魄才勉強歸了位。
我打開盒子,撥開層層報紙,心裏莫名其妙地湧出一陣不祥感,一陣寒意順著血管逆流而上。
一個碩大的女用自慰器映入我眼簾,盒子裏有張卡片,卡片上寫著一句話:“希望你有了它,以後的人生不至於那麽絕望。”
這就是李可要給我的禮物。
王小賤看我臉色發白,於是好奇地湊上來看了一眼,今天他受的驚嚇實在不少,當下,整個人被這物件刺激得恍惚了。
“李可送的。”我無力地解釋。
在被更多人發現以前,我火速把盒子蓋上,放進櫃子裏。
大老王說得沒錯,我這人實在太刻薄,長此以往,如果始終憑著這一張毒舌一路闖蕩下去,最後難保不變成每天和貓一起睡覺的怪婆婆。
但是,這世界美好的一麵就是,你剛想要認錯,卻發現有人比你做得更過火,既然大家都沒有底線,那我也可以不在乎傳說中的因果報應和臆想中的未來。
你拿刀刺我軟肋,態度還那麽肆無忌憚。這一針見血的招數讓我很驚豔,我就喜歡和有想法的對手玩。
王小賤在一旁觀察了我半天,終於不放心了,偷偷摸摸地湊了過來:“小仙兒,你別放心上。”
“當然不會放心上了,這東西我是要放在枕頭旁邊的。”
“太損了,能心狠手辣,換張臉的人,果然不一般。你準備怎麽回擊她?”
“算了,這種事兒有什麽可禮尚往來的。”
“我偷偷跟你說,我有個朋友,有一特別的愛好:收集鼻屎,要不我跟他借點兒存貨給你,你給她郵過去,物品名稱上寫:新疆大葡萄幹,日曬充足純天然,美容養顏”
我光聽都一陣反胃:“你這人太屎尿屁了,這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瞧你這人,給你出建議,你還反過來抨擊我。”
“這麽賤的愛好,一看就是你的路數啊。”
“滾,我就是為了娛樂一下你。那你到底準備怎麽辦啊?”
我往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這事兒有什麽可著急的?她是明天就要移民嗎?我是明天就要火化嗎?日子長著呢。”
“你是不是要去她婚禮現場搞一搞?”
“那更不行了,這種姑娘,結一次婚就奔著一輩子去了,我給她的婚禮潑上一點兒汙點,她就能往我臉上潑一臉硫酸。不值當的。而且我現在什麽都不能做,做什麽都是爽了我自己,害慘了大老王,我還指望大老王養我呢。”
王小賤點點頭:“你是昨天入了黨嗎,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整個人都變深刻了呢?”
剛把呼吸調整正常了,電腦提醒我收到了一封新郵件,看完以後,我剛打起的精神徹底又頹了。
你知道這世上什麽東西最怕寂寞?倒黴事惡心事最怕寂寞,它們一來,就是拉幫結夥,從來不肯單獨作戰。簡單說是“禍不單行”,具體的形容就是“火力密集力保徹底擊斃你”。
郵箱裏的郵件,是一個大學同學發來的結婚請帖。這大學同學人很不錯,大學四年照顧了我很多,老師點名的時候,全靠她偽裝聲線替我答“到”,不然我大二的時候就可能因為曠課問題被勸退了。
上學時她始終沒談戀愛,課餘時間都縮在宿舍裏悶頭看書,大家一直覺得她是個怪胎。但有一次,我發現她正在看的書是歐洲風化史:教會秘聞,我頓時對她好感大增。畢業以後,她考上了公務員,認識了一個土豆款的男孩,那男孩每次看她,眼神都溫情脈脈,果然不出意外,現在要結婚了。
我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你行不行啊?是公務員都這樣嗎,結婚直接發郵件,後天辦,今天才通知?”
她在那邊嘻嘻地笑著:“臨時決定的,就簡單辦一下,隆重的要回老家辦呢。”
“那也不合適啊,你知道我是幹婚慶的,居然不給我拉這個業務?”
“你們公司那麽貴,要讓你來辦,我得從現在開始攢錢,攢到我和老公分手那天都攢不夠啊。”
“嘿,當上公務員,口才果然變好了。那現在有我能幫上忙的事嗎?”
“沒有沒有,你來就行了,咱們班同學都來,你和你家那位一起過來就行了。”
我一愣,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不知道我們分手了嗎?”
那邊也沉默半天:“小仙兒,我真不知道,他還給我打電話問飯店地址來著呢,說帶女朋友一起過來,我哪兒想到他女朋友不是”
我吐出一口濁氣,原來明天,他準備帶著閨蜜亮相給大家看了,閨蜜說和他分手了,看來不是這麽回事。
“小仙兒,你沒事吧?要是你覺得不合適,就別過來了,改天我單請你。”
“有什麽不合適的啊?”我笑著說,“不用,我們是和平分手,各有新歡,後天我也和我男朋友一起過去。”
掛了電話,我火速轉身問王小賤:“在哪兒能找到瘦長型的不是的好看爺們兒?”
王小賤眼睛看著屏幕,氣定神閑地說:“這事兒問我幹嗎,問啊。”
如果你問我們公司所有的未婚女同事,最擔心什麽東西不小心被弄丟了,一定會得到一個眾口一詞的答案:的手機。這個手機在所有女性眼中,都應該是閃閃發光的,因為那裏麵有著各種各樣少年美型男、中年鑽石男,甚至是少年鑽石美型男的電話號碼,而且小野貓一直秉承著資源共享的原則,默默地更新默默地貢獻,公司裏的單身女同事需要出席有男伴陪同的場合時,從來都是直接管要人。不過,因為這些人都是從夜店裏撈出來的貨色,所以深交有些障礙,但帶出去拉拉風絕對沒問題。
廁所裏,我蹲在烘手機下麵把頭發吹幹,站在一邊,一張一張給我看她手機裏的資源照片。真是亂花迷人眼,原來這世界上除了他和王小賤之外,還有這麽多既不是又長得那麽秀色可餐的男性。“有輪廓的身材”,這個形容詞一直是他的夢魘,當初甜蜜至死的時間段裏,我曾問過我媽對他的印象,我媽說,沒印象,因為他太胖了,擋住了她全部視線,所以她什麽都看不見。
所以,身材問題一直是他的軟肋,雖然他一直對這個問題表現出不介意的輕鬆態度。我在發給我的照片裏挑了一個和他一樣眼神很調侃的瘦長美型男,我要讓這個胖子知道,我依然喜歡他這一款走邪氣路線的男性,但是自他之後,我找到了比他更完美的一款,是他的20升級版。
我抱著那個讓人心驚的盒子,走在回家路上。等紅燈時,一對甜蜜的小情侶手拉手,站在我旁邊,眼神交匯,那叫一個癡纏,全世界包括紅綠燈在內,在他們眼中可能都沒意義沒色彩。他們大概怎樣都不會想到,站在他們身邊的這個麵目混沌的女人,懷裏會抱著這麽淒涼的物件。
過了馬路,我走到路旁的垃圾桶旁邊,用力把那盒子往裏塞,盒子堵在桶口,我抬起腳,用力把它踹了進去。
在夢裏,連上帝都通過畫外音對我說,你這橫衝直撞的人生會有個什麽樣的結尾,我也持觀望態度。
那麽,在現實裏,除了我自己,更沒人能決定我到底該出演個什麽角色。下一個路口拐彎處,我就算沒福氣一頭撞上那命中注定的愛人,但也有能力保護自己不會一頭撞上酒後駕駛中的卡車。峰回路轉,不見得命運這個俄羅斯轉盤,每次輪到我時,都有子彈對準我的腦袋。
真是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