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人 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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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他,都打了聲招呼。大伯問他吃飯了沒有,又問他吃不吃甜粄(客家一種點心)。大伯娘喜歡吃,但做起來麻煩,所以經常是由鎮上買來。沒有了父親,見到大伯他感到一股油然的親切。所以坐下後,他便開門見山講了來意。大伯停下剔牙的動作,慢慢地說:“你媽身體不好,聽說了。不過這幾天忙你堂哥的親事,也沒得空去醫院,你伯娘叫義仔過來吃飯,他也沒來。正好你們今天回來了,剛還說晚點過去看看啥情況。三天就回來了,不嚴重吧。”

    聽秦忠信說不嚴重,大伯便說:“那就好。”頓了一下又說:“你爸不在了,雖然你已成大人了,義仔也半大不小了,但是若真有需要,照顧下你們也應該。可是……”

    “你不是說晚一會去我兄弟家借謝媒錢?”大伯娘這時拿一塊抹布擦著手走進來。

    “呃?”大伯一楞,抬頭看眼大伯娘又轉對秦忠信說:“嗯,說晚一點去的,看完你媽以後。”

    這時電視機裏響起新聞聯播結束的音樂,意味著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半。大伯娘娘家在鎮上,他們村離鎮上兩公裏。農村一入晚上,外麵漆黑,鄰居串門都少,路上更是人影不見。

    一種無言的情緒湧上胸膛,他看著大伯,不說話。25瓦的舊式電燈泡發著昏黃的光,看不真切人的表情。大伯停了一下,嗐了一聲:“天也晚了,待會我們也不過去了。今天甜粄專門買多,你給你媽拿一包。”

    秦忠信站起來,看著大伯吐字清晰地說:“我媽是胃不好,甜粄,她克化不了。”

    然後不管大伯僵住的手,轉身衝入夜色,走進黑暗。堂哥追了出來,塞給他一把東西。他沒推辭,也沒說話。他說不出話。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去投奔的一定是他內心裏最以為能給他庇護的人,當這個他以為的庇護者給他的是冷漠無視時,無異於寒冬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他奔向自家,到了院門外停住。因為感覺到兩行濕意流在臉上。他畢竟還不到二十周歲,一個大男孩而已。

    冷靜一會,回到家裏,弟弟在照顧母親吃藥。他進了和弟弟一起的房間。拉亮燈,攤開手,看到是皺皺巴巴的錢,顯然堂哥平時是隨便塞在口袋裏。數數,127塊錢。

    他躺到床上,頭枕著雙手,內心感到一陣疲憊與恐慌。

    與他的那些當時社會上的天之驕子又被家裏引以為傲寵成寶貝的同學相比,他無疑是懂事成熟的,而那些同學充其量隻是大男孩,不識人間疾苦。可除了家庭苦難帶給他的磨煉令他早熟外,對社會、對人心,他還沒有太多的曆練。剛剛大伯給他的,無疑是一種衝激。現在麵對經濟的急迫與困窘、母親的病痛、弟弟的擔心害怕,他也累,也怕了。此時,內心強烈希望能有個人幫忙分擔。

    他閉上眼睛,腦海閃現一個方法。自己不用擔心,他回學校後先向係主任支取幾個月的薪資給母親,弟弟休學一年。方法一跳出來,馬上就被他否決。想著懂事的弟弟,怎忍心再耽誤他一年。想想,如果弟弟和自己現在一樣,那麽自己是否就省一半的力量。但今天的弟弟不是,可是多年後的弟弟就是了。還有母親的後半生,他不希望母親的後半生病弱窘迫,也不希望自己和弟弟過這樣的人生。還有,他想到他從大伯家出來時的委屈無助,忽然模糊地想到,自己將來會成家,也會有子女。他體味過這番辛苦,不希望將來的子女再經曆一遍。磨煉可以在很多方麵,不是嗎?不一定都是錢上。他並不能太清晰的想到未來,隻知道不能保持這種狀況,也知道要振興家業,兄弟合力會勝過一人。所以,他要培養弟弟和自己同樣前進,不能中斷他的學業,暫停也不行。現在家裏三人中,母病弟幼,他必須真正擔起來,不能讓他們心有擔憂。

    這麽一想,感覺一股力推著自己。長舒一口氣,在心裏過著親戚鄰居的名單。想起父親舅舅家的表哥,長父親兩三歲,家在鄰村,而兩村隻隔一條馬路,現在鎮上做殺豬生意,全家也於數年前住到建在鎮上臨街的房子裏。父親在家時,他常過來,一來就講自己幼年時的豐功偉績,江湖義氣。講他們幼時還沒有義務教育,小學升級也要考試及格才行。他小學一年級上三年,隻為等父親第三年開始上學。可第四年父親升二年級,他還是一年級,說是對那間教室有了感情。最後,老師忍無可忍,將他保送至二年級。就這樣一路留級,保送,留級,保送,最終在他十七歲高齡也達到了小學畢業。每每說起,父母親和自己都大笑,弟弟跟著傻笑。這個表伯也確實重情意,每次來都會帶些東西,豬頭肉,或者豬下水。俗謂姑表一家親,既然帶來了,父親也就不推拒,也正好幫自家兩兒子解饞。他決定明天去鎮上找這位表伯借錢,現在隻有他既重情義又拿得出自己想借的錢。

    鎮上的市場收市很早,所以他上午到鎮上。到了表伯的鋪麵,還不到十一點,案上便隻剩了兩根大骨,一個豬腰,一塊三、四斤的豬肉,可以看到豬皮下厚厚的肥肉,案上豎起的鐵鉤上還鉤著兩條花腩,表伯娘用刀刮著一塊準備清洗的案子,表伯站後一步抽著煙。兩個人都圍著藍色的油亮亮的圍裙,不知是布的,還是塑料的。表伯看到他,先喊了聲:“忠信。”將嘴邊的煙頭用力吸一口扔到地上,然後用腳蹍了一下,走過來。

    秦忠信正要和他打招呼,一個人竄了過來,手裏推著自行車,車籃裏亂七八糟一些菜,邊一手從口袋裏掏東西,邊嘴裏喊:“來,前天的肉錢。”

    “你個二貨,昨天怎麽不送來?”表伯喜歡和熟悉的人稱諢號。

    “昨天沒來。”

    “放屁,昨天你娘來賣雞蛋,還是你送到攤子上的。”

    “嘻嘻。”那人摸摸不知幾天沒洗的頭。

    “哎哎,不是。”表伯一邊胡侃,一邊數錢,“4斤2兩肉,前天便宜,1塊2毛八一斤,一共5塊3毛八,怎麽隻有5塊?讓你八分,3毛拿來。”

    “嘻嘻,沒零錢了,改天了。”那人自行車調頭,呼喇喇地響著走了。

    表伯伸手沒抓到東西,空手朝空扔了一下,笑著罵了聲:“二貨。”

    又轉過頭來:“忠信,放假了?家裏坐去。”便招呼也不打就繞過案子往鋪子後麵的家裏走去。

    秦忠信喚了聲“表伯娘”,然後跟著表伯往後頭走。寒喧過後,嘮了會嗑。聽忠信說他母親身體不太好,忙問檢查出啥病,嚴不嚴重?當聽了忠信的來意後,很爽快地應承:“好說,兩千塊錢嘛,別擔心了。下午給人家豬錢,而且也不夠。明天我去合作社取,你不用過來了。明天傍晚給你送過去,也看看你媽。”

    竟然這樣順利!想到昨晚在大伯家的情景,看著表伯那典型的屠夫的光腦袋,脖子上油光光的金鏈子,往脖子上長的腮幫子。忠信覺得表伯真是個可愛的人。表伯的慷慨感動了這個早熟沉穩的青年,不禁雙眼濕潤。

    表伯看到,拍了下大腿:“嗐,這有啥。唉,你們娘仨也不容易。”說著站起來走去廚房拎了塊排骨,還沒切,遞給秦忠信:“拿去,別推。表伯給你接風還不夠,過兩天你表哥表弟收豬回來,替我教教他們。臭小子,個個沒見識,野人一樣。”

    秦忠信推不掉,便拎著排骨,辭了表伯表伯娘盛情挽留的午飯回家了。

    可是,秦忠信第二天滿懷信心的等待落空了。可能忙沒抽出時間,畢竟表哥表弟不在家,人手不夠,他這樣為表伯開脫。

    第三天沒來,周六。第四天沒來,周日。第五天,周一,而且按表伯所說表哥表弟也該回來了,人手夠了,仍沒來。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他已基本知道結果,一個人坐了半天,靜靜地笑了笑。(事實上,一直到他畢業,到他工作……一直一直都沒送來。)弟弟再過兩天就要開學了,必須在這兩天內辦好這件事。他又到了鎮上另一頭一間小餐館裏找到那個同宗堂叔,借了九百塊錢,在他堅持下,立下了借據,借期兩年,總利息一百元,還錢時收回借據;金額與時間的所有數字大寫小寫齊備。回家後給了弟弟六百元作他的學費、雜費和一個月的生活費,給母親二百元,告訴她知道兒子需要一個健康的母親,養好身體等著兩個兒子成才。自留一百元作車費及開始幾天的花費。回校前,教給弟弟母親吃的是哪些藥和當時看診的醫生,以備由弟弟定期給母親買藥,有需要時帶著病曆、檢查報告、診斷書、藥品清單等等去找當時的醫生給改方。自己也備了一份,心想省會裏,或許有機會向專家做些谘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