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真正的騎士

字數:4768   加入書籤

A+A-




    他漠然盯著我自顧自熟絡的談天扯地,雙眼中變幻的神色走馬燈似的倏忽閃過,最終停留在可怕的麻木不仁上,是的,一潭死水般的沉默和寂靜。

    我突然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喉嚨,喋喋不休的拉家常戛然而止,那個最不願意正視卻又無法繞過的死結出現在腦海,漸成星火燎原之勢,澤雷這個朋友,沒了。

    “願上帝保佑您,奈梅亨公爵大人。”

    澤雷故意往遠離我的方向閃了閃,用合乎禮儀的恭敬彎腰行禮:“請恕我在您的繼承人誕生之際,未能親臨祝賀,今天以這樣的境遇相見,不得不感慨上帝的安排是公平的。”

    “公爵大人?”

    我咀嚼著這兩個聽無數遍,讓耳朵已經磨得起繭的單詞,心底升起無限悲涼,仿佛被人為的架上雪山之巔的冰封王座,除無窮無盡的寂寥和似乎永遠不會散去的風霜,沒什麽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作為您曾經的戰友和追隨者,我個人對於同您刀兵相向感到十分遺憾和痛心,但效忠封君各為其主是騎士的本分,這點我無從選擇,就如您所知的,迪特裏希公爵宣布同您的封君,薩克森的亨利陛下為敵,我的主人阿登伯爵必須服從封君的決定,並加入討伐的陣營,作為享有采邑的騎士,我也得拿起手中的寶劍履行自己的封建義務,這是由上帝見證的誓言和效忠。”

    以前的澤雷從不會這樣跟我冠冕堂皇的說些廢話,印象中的他最喜歡聊的是,城堡中豐滿的女傭和獵豔遇到的多情農家女,兩個人並肩躺在堆滿稻草的城堡馬廄裏,望著夜空中點點繁星,沒下限的嘮黃嗑和你來我往的吐槽,然後因為某個笑點心照不宣的捧腹大笑,這種感覺叫做知心朋友。

    “這是上帝賦予的神聖權利和義務,騎士。”

    我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坐直身子,語氣慢慢變得生硬,眼神也帶上嚴寒般的冷漠,可誰都不知道我心中的傷口卻在止不住的流血,滴滴點點終有淌幹的一天。

    “對於我們劫掠村莊俘獲人口的行為,我感到十分抱歉,也希望您能理解,這是兩國交戰約定俗成的潛規則,辛苦出征的騎士們總得帶些戰利品回去,不過……”

    他話鋒一轉,惡狠狠的對著我譴責道:“您竟然不顧貴族的身份和體麵,殘忍謀殺我們所有的貴族和騎士,雙手浸滿罪惡的鮮血,一位騎士手上絕不沾染另一位騎士的血,難道您忘記了嗎?這是對上帝的背叛和貴族精神的褻瀆!”

    “您是了解我的,騎士,世俗的繁文縟節,從來都無法束縛住我自由的靈魂,奈梅亨的虔誠有目共睹,相反是你們的公爵被魔鬼誘惑,為爭奪肮髒的權力,甘與帝國的叛徒狼狽為奸,他才是褻瀆信仰的背叛者,無恥的騙子和惡棍!”

    說到激動處我在他麵前揮舞著拳頭鋒芒相對的詭辯,這些脫口而出的論據,連自己都覺得漏洞百出的強詞奪理,它不但沒能讓我成為勝利者,反倒顯得色厲內荏。

    澤雷沒有接話,臉上陰晴不定的像是暴風雨前的滾滾雲層,辯論一直不是他的長項,在被正式冊封為騎士之前,他隻跟著主母學過很短一段時間的修辭,那還都是為了能絞盡腦,汁拚湊出幾句惡心的情詩來勾引後廚的胖女傭。

    剛剛還義正言辭譴責我的騎士此刻好像鬥敗的公雞,收斂自己殘汙的羽毛躲到一邊,即使這樣他驕傲的下巴始終昂得很高,不肯輕易認輸。

    場麵安靜下來,陷入僵局的雙方誰也不肯先打破沉寂,正在這時羅洛恰好端著兩隻盛滿新煮濃湯的木碗,放到我倆麵前,加了醃牛肉的菜湯呈現乳白的顏色,尚在咕嘟咕嘟的翻著氣泡。

    我從羅洛手中接過準備好的食物,將另一隻木碗遞給澤雷:“不論咱們之間有怎樣的矛盾,但您仍是我的客人,請接受奈梅亨的款待,嚐嚐看,戰地一般很難喝到如此美味的熱湯,權且暖暖身子吧。”

    “感謝您的熱情,公爵大人。”

    澤雷自然明白這是我找的台階,也不想把關係鬧得太僵,禮貌的把木碗捧在手裏,小聲順碗沿嘬著,不過苦戰一夜確實讓人很疲勞,剛嚐兩口的他再控製不住饑餓的本能,也不在乎熱騰騰的湯水,仰起脖子狼吞虎咽的猛灌著,整個腦袋差點拱進碗裏,目睹這滑稽的一幕,我不由得抿嘴輕笑。他紅著臉扭捏的把木碗遞回來,支支吾吾的問道:“還有嗎?”

    氣氛活躍起來,澤雷一碗接一碗飛快的吞食,直至拿著空碗再次回來的羅洛無奈的攤開雙手,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好意思的扯下一塊幹得掉渣的麵包,蘸著碗底殘留的汁液塞進嘴裏。

    “請原諒我的魯莽,公爵大人,不得不說,您的食物同您的慷慨一樣,既讓人感到溫暖又欲罷不能,您是位真正有風度的紳士,如果可能,真希望永遠不要成為您的敵人……”澤雷抬頭對上我的眼睛,十分動情的說著。

    “我們是朋友,難道不是嗎,澤雷?”

    他的話仿佛滔天洪水,輕易擊垮我粗製濫造的虛偽堤防,衝走那些假模假式的尊稱和敬而遠之的客套,我望著他瞬間噙滿淚水的眼角,認真的問道,自己想要一個答案,是的,一個答案!

    “朋友,嗬嗬,那是多麽遙遠的稱呼,蘭迪……”

    澤雷輕輕用手背抹下眼睛,強裝鎮定的扭過臉繼續說道:“如果你還拿我當朋友,那就答應我最後的請求,看在上帝的份上,蘭迪,答應我!”

    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皺起眉毛反問著:“隻要我能辦到一定答應,但前提是你不能傷害自己。”

    澤雷忽然咧嘴笑了,咯咯的彎下腰,擦幹淨的淚水重新堆滿眼角,分不清是難過抑或高興。

    “還是騙不了你,蘭迪,你這個狡猾的老狐狸!”

    似乎想起了多麽可笑的事情,他邊神經質的拍手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我明白你的好意,為什麽殺了所有人卻單單留下我,但你要知道朋友,我是名騎士,曾向上帝誓效忠自己的領主,從此這生命便不僅僅是活下去那麽簡單,還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堅強的信仰和背負,榮譽即吾等生命!,你讓我苟活是對我尊嚴的踐踏,我必須死!像已經身異處的那些同伴一樣!朋友,別再用憐憫羞辱一名騎士慷慨赴死的願望。”

    我拚命搖頭故意不聽他把話說完:“你要榮譽?我馬上給予你符合身份的待遇,直到付清應繳的贖金為止,澤雷,這樣也保全了騎士的體麵,為什麽非要以死,來詛咒我永遠生活在親手殺死最好朋友的陰影之中?”

    “捉住迪特裏希公爵,你會留他性命嗎?”

    澤雷俯身湊近耳邊低語,苦笑著對我說道:“這是上帝的意誌,無論如何掙紮都逃不脫的宿命,我的朋友,請讓我帶著自己的驕傲和榮耀升往天堂。”

    看到他臉上掛著果決的微笑,我無力的癱坐回去,腦袋裏天旋地轉的,像是乘著高竄行的過山車,澤雷堅定的讓人無法拒絕,要是再尋找什麽道貌岸然的理由挽留他,隻能是對其信念和執著的褻瀆。

    身為朋友,我很難過,心痛的甚至想死;但身為同在圍城內的相惜,我卻有些羨慕他凜然的灑脫,由此昭示出一個金子般洗練的真理,彬彬有禮的紳士,未必都是正派,舉止輕浮的混蛋,何嚐沒有英雄。

    “********負心多是讀書人……”

    默默念叨出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我強忍住噴湧欲出的淚水,捏著酸的鼻子點頭答應:“澤雷,我的朋友,我保證你高潔的品德,會被吟遊詩人傳遍世界的每個角落,無論是耄耋的老人還是垂髫的孩子,他們都將念念不忘你的名字,我向上帝保證!”

    澤雷撓著後腦勺憨憨的一笑,那種熟悉的玩世不恭重新出現在臉上,我倆挽著胳膊相互對視,彼此的心意相通勝過千言萬語。

    漫長的夜晚終將結束,第二天的黎明與平日沒任何不同,安排完諸多瑣事的奈梅亨軍隊整裝待,沐浴著朝陽溫暖蓬勃的光芒,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河邊突兀佇立的簡陋十字架上,它後麵淺淺凸起的墳塋是澤雷沉睡的淨土,我在十字架的邊緣窮盡自己肚子裏不多的墨水寫道:

    “路過的人啊,請放慢你匆匆的腳步,因為這片絕美誘人的景色中,長眠著一位真正的騎士。”

    6月27日,聖保羅和聖彼得日前兩天,也許是受到聖徒保佑,我們馬不停蹄的狂馳兩天兩夜,跑廢不少代步用的駑馬,有的騎士不得不提前換成衝鋒的戰馬,終於盡可能迅的趕回來,出現在截擊迪特裏希公爵的戰場。

    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長時間的顛簸讓屁股僵硬的像塊石頭,稍一挨著鞍子便針紮似的劇痛,十有八九磨破了皮,襯裏的短衫軟塌塌的貼著前胸後背,鎖子甲似乎成了海綿,也吸飽水分變得沉甸甸的,環扣撞擊的清脆響聲愈滯鈍。

    我把頭盔摘下掛在胳膊上,這玩意悶悶的跟套著腦袋的蒸籠差不多,再戴肯定會憋死,我的坐騎也好不到哪去,即使隔著厚厚的馬鞍,我也能感到胯下這具仿佛在燃燒軀體散出的炙熱氣息,漂亮的鬃毛粘連耷拉,吐在外麵的舌頭甩著惡心的白沫,這匹強壯的戰馬已經盡了全力,再多跑一步都有隨時猝死的危險。

    (本章完)

    記住手機版網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