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好人的弱點

字數:4574   加入書籤

A+A-




    當我領著三十名騎士興致勃勃的依循胖稅務官的指引,趕到他的主子內卡爾騎士的領地時,那裏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殘垣斷壁之間的灰燼早已涼透,地麵上到處都是農民逃跑時掉落的瓜果破爛,不少被馬蹄踩得粉碎,水池漂浮著幾具僵硬的屍體,看起來像此地的衛兵,食腐的烏鴉逐腥而來,大剌剌的啄著死人的眼珠和嘴唇,絲毫不懼怕身邊經過的騎士,反倒撲扇著翅膀尖聲恐嚇,似乎擔心這些騎在四蹄動物背上的兩足動物,會跟自己爭搶來之不易的食物。

    騎士的城堡也是個木頭城寨,不過要遠比稅務官的居所堅固複雜的多,圓木豎起的城牆前麵,有一道很寬的塹壕,城中通過吊橋和外界聯係,遇到危險可隨時拉起組織防禦。

    第一道圍牆裏麵有幾幢木頭房子,從造型上分析,應該是衛兵和仆從的居所、馬廄、糧倉,可惜燒得隻剩黑黢黢的椽子,院子中間有一口水井,用來保證被圍困不至於斷水,還能在城寨失火時就近提供支援。

    騎士和他的家人居住在院子後麵,明顯用人工堆砌的土山上,居高臨下的俯瞰著整座村莊,這裏也是第一道城牆陷落後退守的最後防線,當然,有能力突破第一道城牆的敵人自然不憚再攻打這小小的木頭堡壘。

    被五花大綁的胖稅務官,趴在馬屁股上哼哼唧唧的呻吟,那動靜比殺豬都難聽,自從進入這個被洗劫一空的村莊,他就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於是愈發強烈的扭曲嚎叫著,好像這樣能讓撲空的騎士們動動惻隱之心似的。

    可是當他被人狠狠踹到地上,瞅清城門那個香腸一樣懸掛著隨風搖晃的物體是什麽以後,徹底陷入了絕望,小臉頓時嚇得煞白。

    他看到了自己的主子,所謂的內卡爾騎士倒吊在門梁上,灌進顱腔的淤血讓腦袋紫的像個茄子,眼珠和舌頭都軟軟的墜了出來,簡直和吊死鬼一模一樣。

    胖稅務官渾身篩糠似的抖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尖叫一聲癱倒在地。

    “死了?不會吧?”看著那個把手放到胖子鼻下的侍從驚訝的瞪起眼睛,我哭笑不得的問道。

    “他死了,大人,活活嚇死的,真是個可憐的廢物!”侍從嫌惡的踢著胖子的屍體,那身肥肉隨著震動亂顫,仿佛一坨透明的果凍。

    “希望他站到上帝麵前時,不會因為過分激動再次死去。”

    我扭著眉毛做個鬼臉,從懷裏取出裝有胖稅務官積蓄的口袋丟到侍從手裏,在後者驚詫的眼神中淡淡說道:“你們分了吧,打次仗總不能白來。”

    侍從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齊聲讚頌我的慷慨,其實他們早就眼紅黑森騎士的戰利品,不過自己職責在身,沒辦法離開崗位,隻能徒勞羨慕別人的好運,所以我的大方怎能不讓他們激動非常?

    斯佩耶爾的伯爵領本來就不大,這片夾在萊茵河幹流和內卡爾河中間,長滿茂盛森林的丘陵地帶像一朵倒扣的喇叭花。

    這裏曾經是勃艮第人縱橫馳騁的後花園,而後又成為帝國連接弗裏斯蘭和倫巴第的交通要道,後來奧托大帝將洛林賜予自己忠誠的女婿紅發康拉德,他的一個兒子便獲得這片領地的支配權,以此延續自己非長係的血脈,最終發展成獨立的伯爵領。

    現任斯佩耶爾伯爵亨利,是卡林西亞公爵奧托的侄子,兩者和法蘭克尼亞公爵都流淌著撒利安家族的高貴血液,不過後者明顯自視甚高,不太認同他們的嫡親關係,況且後來奧托二世將紅發康拉德一係,從經營得根深蒂固的洛林,轉封到抵禦馬紮爾人入侵前沿的卡林西亞,雖然保留他們家族的傳統領地斯佩耶爾,但實力雄厚的洛林係從此,更讓以正統嫡係自居的法蘭克尼亞公爵家族瞧不上眼,雙方僅保持著親戚間禮貌的來往,同仇敵愾的時候不多。

    要說起這位亨利,故事可就多了……

    萊昂納多的商會同他有全方位的合作關係,再加上小亨利曾經被他的父親,打發去羅馬同自己的叔叔斯特拉斯堡主教威廉學習經文,所以他的文化層次和教養程度還是蠻高的。

    不同於其他目不識丁的睜眼瞎貴族,在意大利留下很好的人脈基礎,所以背後有大貴族支持的商會,都喜歡在斯佩耶爾歇歇腳,後來慢慢演變為僅次於勃艮第的第二大集市,有目共睹的繁榮可不是吹的,相對於周邊領國來說算是小康以上的發展水平。

    可能是《聖經》讀得太多有些學傻了,這位承襲父親繼位伯爵的貴族談吐得體虔誠文雅,喜歡鑽研晦澀的經文,常常召集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長和牧師,到自己的城堡講經論道,並發誓修建一座奉獻給上帝世間前所未有的教堂。

    坊間傳聞有一次他和某位年事已高的牧師徹夜探討教義,到後半夜老爺子頂不住疲憊的困意打起瞌睡,感覺對方無禮的侍從,立刻要上前叫醒這個不守規矩的老頭,但虔誠的亨利製止了他,然後親自為牧師拖鞋暖腳並蓋上禦寒的毛皮。

    次日牧師睡醒後深受感動,從此亨利叫響虔誠者的好名聲,再加上他溫和的統治政策和樂善好施的性格,民間又冠以好人,或者可以文藝點的翻譯成賢者的尊稱,這個聰明的家夥虔誠、年輕、多金、出身高貴又文質彬彬,屬於那種誰提起都豎大拇指的正麵人物。

    完成各自任務的騎士,漸漸趕回集結地點,動靜搞得這麽大,沒有廣播斯佩耶爾伯爵,也知道奈梅亨軍隊過來了,而且不由分說的直接將他視為敵人發起攻擊,洗劫了領地內幾乎所有村莊,吊死來不及逃出的貴族和騎士,驅趕著扶老攜幼逃難的百姓,從四麵八方湧向伯爵城堡,亂哄哄的場麵好像世界末日降臨。

    礙於好人的名聲,亨利隻得硬著頭皮打開城門接納避難的農民,寬敞的城堡庭院裏住滿拖家帶口的男女老幼。

    但隨著難民的日益增多,庭院裏擁擠的再無立錐之地,城門洞、走廊、馬廄裏也塞了人,使得這座在羅馬人堡壘廢墟上修築的,號稱永攻不破的城堡變成烏煙瘴氣的難民營,惡性膨脹的氣球,每名守衛者都憂心忡忡的盯著地平線的遠方,祈禱得到消息的援軍要比奈梅亨人提前到達。

    事實上,他們早已喪失希望,過度接納難民和過早的封閉城堡,讓斯佩耶爾的存糧捉襟見肘,雖然對自己堅固的城堡抱有絕對的信心,萬一援軍遲遲不至,饑餓將成為威脅他們最大的敵人。

    “您從一開始就準備餓死他們,是嗎?”

    漢斯同我並轡而立,望著因為敵軍出現慌忙關上的城門,在牆頭跑來跑去準備防禦的弓箭手,教堂鍾聲不間斷的轟然作響,提醒所有人斯佩耶爾進入戰爭狀態。

    “我又沒帶工程師和匠人,難道浪費騎士們寶貴的生命,去強攻厚重的城牆?奈梅亨騎士可不是刀槍不入的機械戰警,這座城堡即使麵對查理曼大帝的軍隊都未曾被攻陷。”

    我裝作不可思議的樣子聳著肩膀,眼珠瞪得快要掉出來:“既然伯爵大人放不下好人的名頭,那就必然要為背負它承擔代價,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他賜予你一樣東西,也意味著要拿走一樣東西。”

    漢斯點點頭,這回他倒是聽懂了,閉上嘴沒有繼續追問,近千名騎士排成緊密的方陣,從城堡正麵緩緩壓上,田野裏尚未收割的麥子被馬蹄無情的踐踏,一下下撞擊著農民脆弱的神經,揚起的漫天灰塵裹挾著凜冽的殺氣,撲向風暴中心巋然不動的城堡,它高聳入雲的方形主塔,仿佛神話傳說中上古矮人巧奪天工的驚世遺跡,帶著赫赫威嚴俯瞰著螻蟻般的芸芸眾生。

    “上帝啊,真是人間奇跡!”

    越接近城牆,這座城堡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就越大,也讓你從心底升起敬畏,就我淺陋的見識來看,除了永恒之城羅馬以及亞平寧富饒的米蘭和威尼斯,還從未見過如此堅不可摧的堡壘,作為斯佩耶爾家族祖孫三代苦心經營的老巢,果然不同凡響,逼得我不得不再次確認計劃的每個步驟都萬無一失。

    “漢斯,交代你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漢斯顯然比我要更經得起世麵,表情沒那麽誇張,他很快作出回答:“我專門安排人手封鎖斯佩耶爾所有通向外地的道路,這裏森林茂密山路盤桓,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條能跑馬的大路,如果敵人的信使選擇徒步翻山越嶺的話,至少需要五天才可以到達距這裏最近的特裏菲斯,從那去阿爾薩斯或者斯特拉斯堡還得花費同樣的時間,等援軍到來城裏的人早餓死了……”

    聽完漢斯的匯報,我眯起眼睛盯著風塵中愈發寥落的城堡,突然為他們感到深深的悲哀,多少無辜的人將成為堆砌奈梅亨勝利的累累枯骨。

    城牆擺上了擋箭用的木排,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擠在後麵露出帽子的尖頂,教堂鍾聲的餘音緩緩飄散,隨著掌旗手的命令,奈梅亨的軍隊整齊的停在弓箭手射程之外。

    厚重的大門發出機栓晦澀的扭響,從裏麵被人推開,一隊騎士舉著旗幟策馬向我們奔馳而來,漢斯也帶領手下的騎士驅著戰馬迎上去,我凝視逐漸跑近的敵人,低低的自語:

    “這就要認輸了嗎,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