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皆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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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力……”

    他喃喃念叨著這個簡單又繞口的單詞,仿佛在回味那迷人的味道:“你總是有辦法的,朋友。”

    聽到朋友的刹那我如釋重負,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理查這邊鬆了口,接下來的事情便有了轉機。

    “奈梅亨那裏你不必擔心,我幾天前剛收到消息,家中無事,弗蘭德的軍隊已整裝待命,如遇危險隨時可以馳援。”

    我肯定不能告訴他真實情況,好不容易穩住的盟友千萬不能再被動搖:“當務之急是進軍羅馬,徹底擊潰教皇糾集的叛軍,把梵蒂岡牢牢控製在咱們手中,然後操縱教廷改選,立一個聽話的傀儡來名正言順的發號施令,這叫挾天子以令諸侯,我跟你說過的。”

    理查摸著自己微紅的鼻尖,那是飲酒太急造成的,他咂麽著我的提議,隔了半晌才說:“首先,我覺得弗蘭德伯爵無法相信,這個老狐狸我太熟悉,倘若他也參與了羅貝爾的陰謀呢?那麽奈梅亨的陷落恐怕難以避免了。”

    “不可能!博杜安是我的嶽父,更是奈梅亨最堅定的盟友,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寶貝女兒,正帶著他的親外孫守在奈梅亨的城堡裏,總之你的假設不成立,我的後方絕對萬無一失!”說到這我有點急眼,差不多扯嗓子吼著說完。

    “還是再多派幾個信差回去示警吧,你也說過,這世界是現實的,骨肉至親都得提防。”理查現在學會用我的話來反駁,讓我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與其說我是絕對信任愛女如命的嶽父,倒不如說是固執的不願承認自己的失策,就像比賽馬拉鬆的選手,明明勝利一步之遙,正準備歡呼慶祝,誰曾想身邊的隊友突然伸腿使絆,讓你跌倒在可望而不可即的終點線上,那種心碎又吃驚的感覺,足以摧垮每個人心中最堅實的防線。

    “我們的目標在羅馬,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前進一步,沒準柳暗花明,要你選,怎麽幹?”

    理查沉默良久,在選擇的節點凡人難免猶豫,但結果都會是相同的,因為我們是普通人,終究沒有聖賢先知的定力和灑脫。

    權力!

    散發著曼妙香氣的頂級獵物,如同招蜂引蠅的豬籠草,它的美和它的惡一樣致命,卻魅惑的讓任何想攫取芬芳的人以為自己多麽與眾不同,然後一麵享受銷香浸骨的溫柔,一麵慢慢的陷入泥淖,心甘情願的把生命交給對方,換得自以為是的幻夢,與權利本身相比,你永遠是不足一哂的彈指須臾。

    “諾曼勇士從來不知道後退為何物,奧丁諸神和上帝可以為證。”

    低沉的聲音從他口中緩緩吐出,仿佛叢林深處嫋嫋飄蕩的虎嘯,一字一句充滿澎湃的力量:“我依舊選擇站在你這邊,不過這次我要分得更多。”

    “隻有羅馬,我隻要羅馬。”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恨不得把這幾個單詞嚼碎:“其他的隨你挑,朋友,都是你應得的。”

    理查痛快的伸出手臂,用眼神示意我擊掌:“成交。”

    “成交!”

    我緊緊握住他寬厚的巴掌,有力的攥著:“時間不多了,我們得爭分奪秒的運作起來。”

    “我在你來之前便有了計劃。”

    理查不在乎我意外的表情,他這個粗線條的人難得細心一次,不妨洗耳恭聽:

    “米蘭城中有間諜,亨利陛下的、羅貝爾陛下的、教皇霓下的、偽王阿杜因的、羅馬人的、甚至薩拉森人的等等,他們看到你早上進到這裏再沒出去,很快,每個主子的桌上都會擺著,寫有諾曼底公爵軟禁奈梅亨公爵的驚爆消息,而他的軍隊因為群龍無首而四分五裂。”

    “他們會以為奈梅亨完了,我也完了,宵小們奔走相告彈冠相慶,何其壯觀和歡樂的場麵!”我心領神會的同理查對視,有時候他的小點子就像美味珍饈裏不起眼的配菜,看似可有可無,實際左右整個菜品的口感和味道。

    “教皇霓下會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維羅納方向,聖加耳山口條件惡劣,他十有**能從相對好走些的勃倫納山口進入卡林西亞,成為落腳德意誌的首站。想想看,鱷魚露出了他不設防的柔軟腹部,隻需要一千精騎,一千個悍不畏死的勇士就可以跟聖誕節屠宰小雞一樣殺光那幫烏合之眾。”

    我將添滿的酒杯遞給他,自己湊上去輕輕地碰著,醇黃的酒漿晃動打轉,有幾滴順著杯沿甩出來,不過我倆誰都沒在意:“麥芽酒不錯,是今年頭茬春麥吧?”

    ——————————

    “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對嗎?”我居高臨下的騎在馬背上,盯著目視自己的騎士們高聲說道。

    彼時天氣純澈,漫卷的大團雲朵迅速蒸騰飛升,然後鋪散在空中,沿著天際線拉出長長的魚鱗狀波紋,漸漸消失不見,太陽偶爾在遊雲的縫隙裏露頭,播撒溫熱熨人的橙芒,給大地投下倏忽而逝的光斑,點綴綠意盎然的山坡散發著可愛的氣息和味道,柔軟的仿佛細羊毛編織的掛毯。

    沒有誰會不喜歡神奇造物給予的美好風景,就像魚兒深愛著清涼幹淨的泉水,當然,如果不用把身子套在這憋屈的鎧甲裏,欣賞美景的愉悅心情一定會讓大家得意的吹起口哨來。

    “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是這樣嗎?”

    我再次重複著剛才的話,不過這次愈發加強了字裏行間的力量。

    微風無孔不入的鑽進每個角落縫隙,吹拂著柔嫩的草葉沙沙作響,騎士和他們的戰馬沉默不語,全神貫注的將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封君身上,一個個腰杆筆直的站成神廟前肅穆的雕像,構做迎風傲立的豐碑。

    “你們一定以為我是個十足的瘋子,對嗎?”

    我第三次說出同樣的話,連聽不懂人言的坐騎都躁動的踏著地麵,可以想見騎士們擁有怎樣的忍耐力,才能老老實實的聽我講話到現在。

    “沒錯,讓你們猜中了,我就是個瘋子,癲狂不羈的瘋子,不撞南牆心不死的瘋子,而且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瘋子!”

    我逐漸加重了語氣,以便讓離自己最遠的騎士也能聽見這慷慨激昂的演講:“守護上帝的是教士手中的聖經和騎士手中的長劍,兩者的結合注定神聖,因為無論是立誌終身侍奉主的教士,還是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的騎士,他們同樣有目共睹的虔誠,談不上誰更高貴,誰更得上帝的寵愛。”

    坐騎扭動脖子,在馬嚼的約束下發出高亢的嘶鳴,乘著氣流順風飄出很遠,作為第一個回應的聽眾,它的反應來得比較快。

    “梵蒂岡的第一座教堂是偉大的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下令,在聖彼得的陵墓之上修建的,這座簡樸的石砌建築代表著上帝在人間的投影,也代表著主的福音必將普照世界的光輝,一切榮耀歸於上帝!”

    “阿門!”

    騎士們齊聲應祈,低沉的聲音壓過風聲,透著堅毅和讚同,但裏麵同樣夾雜著疑惑和否認。

    “聖彼得不顧凶險兩次進入羅馬,無懼暴君尼祿的迫害竭力廣傳福音,因他熱切傳道的影響,許多人離棄異端偶像,歸向上帝的懷抱,成為主的孩子,他是普世承認的第一位教宗,上帝在人間的投影,主最忠誠的信徒和使者,指引芸芸眾生通往天堂的司牧人,世間一切因而神聖的主宰!”

    說道激動處,我雙手緊攥著拳頭,不停揮舞來發泄胸中的感情,以期感染麵前的眾人。

    “讚美主!”

    “因聖而聖!”

    “上帝保佑!”

    騎士們熱烈的回應著,響起一片鎖甲摩擦的細碎雜音。

    “毫無疑問,聖彼得的後繼之人均為睿智仁慈、博愛虔誠的至聖之人,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登上教宗的寶座,在上帝的注視下統治基督世界,梵蒂岡是純淨的人間天國,是每位忠誠侍主之人心目中的聖地。”

    我注意到許多人眼中徐徐燃起狂熱的烈火,連忙趁熱打鐵的繼續說道:“可惜現在神聖的教廷受到惡俗的踐踏,肮髒的**橫流在聖彼得曾經踩過的土地上,梵蒂岡的教堂不再響起蕩滌心靈的祈禱,反而充斥著陰謀的竊竊私語和各取所需的錢權交易,聖彼得的土地被玷汙了,內心不潔之人通過金錢與權力的幫助,鋪平履行聖職的道路,我們的信仰淪喪了!”

    我的最後幾句話好像一枚重磅炸彈,明顯震撼到認真聆聽的眾人,他們錯愕的瞪大眼睛,不安的麵麵相覷,公爵大人這等於是公開的表示與梵蒂岡的對抗,而他們即將麵對的敵人,正是集結在十幾裏外的教廷聯軍。

    “主說:惡人的亮光必要熄滅,他的火焰必不照耀。”

    我引用著聖經裏的句子,一字一頓的解釋:

    “非常遺憾,過去的我也站在受魔鬼蠱惑的霓下身後,不止一次貢獻力量,是**蒙蔽我向往上帝的殷切目光,是權力帶來的魅惑令我迷失心智,誤入背離主恩的歧途,相對於虔誠的你們,我是有罪的。”

    “大人……請您不要這樣自責。”

    前排的幾名騎士沒想到我突然的懺悔,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磕磕巴巴的勸慰著。

    “**不可像那無知的騾馬,必用嚼環轡頭勒住他,不然,就不能順服。”

    我在胸前虛劃著十字,雙手合攏低頭禱告:

    “主說:遠離罪惡,那便是明智,希望我的悔悟還不算晚,你們的救贖,同樣來得及。”

    一名騎士按著因情緒過分激動而起伏的胸口,眼角似乎噙滿淚水的哽咽道:“請指引我們罪惡的靈魂得到拯救,大人!”

    無論這個騎士的表現是否出於真誠,他的演技都足夠逼真,我喜歡聰明的人,更何況在此刻人人遲疑曲高和寡的當口,任何歇斯底裏的咆哮和苦口婆心的說教全是蒼白無力的,能準確抓住觀眾敏感神經的,隻有眼淚!

    “人間的正義需要匡扶,上帝對世人的垂愛需要重新得到伸張和弘揚,作為用武力護衛信仰的戰士,除了奉獻生命,我們別無所能,而唯有奉獻生命,我們才可以了無遺憾的站在天國的大門前,驕傲的對前來接引的天使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獻給了全世界最崇高的事業,為了我主基督的信仰而戰!上帝保佑德意誌!上帝保佑奈梅亨!”

    盜用奧斯特洛夫斯基名言的我壓根不會臉紅,也正是這句話最終點燃每個人澎湃的激情,拔劍出鞘的聲音匯成震耳欲聾的轟鳴,鋒刃的反光耀眼奪目,毫不誇張的說,此時此刻的我們真正做到了百萬一心。

    “上帝保佑德意誌!”

    “上帝保佑奈梅亨!”

    緩緩戴上頭盔的我,策馬站到整個隊伍的最前方,接過侍從遞來的長矛將其高舉過頂,聲嘶力竭的吼道:

    “強敵當前,無所畏懼!”

    “果敢忠義,無愧上帝!”

    “忠耿正直,寧死不屈!”

    “保護弱者,無愧天理!”

    “這是你們的誓詞,這也是我的誓詞,每個人的靈魂都能得到拯救,前進!奈梅亨騎士!”

    用不著通報,想必駐紮在幾個起伏平緩山丘之後的叛軍,已經清楚我們的到來,除非他們全是聾子和瞎子,否則這震徹山穀的呼號和粼粼向日的甲光絕對會摧枯拉朽的蕩滌感官,並且清晰地告訴敵人一個事實,來者不善。

    從諾曼底公爵理查由高大的羅馬式廊柱構建的寬敞宅邸裏出來的時候,太陽剛好落山,最後一縷餘暉似有似無的殘存於暖洋洋的水池邊上,晚歸的市民裹緊頭巾匆匆而行,懷抱一天營生掙來的微薄薪水或者街角集市買的發黴麵包,迅疾的腳步毫不停留,全然不會注意同樣將臉孔包在及腰頭巾裏的幾個奇怪人物。

    我左右緊跟著自己的侍從和理查派來保護的騎士,盧卡高大的身材像是笨拙的巨熊,總是不小心撞到低頭專注走路的行人,他這樣莽撞饒是我們再低調也難免被人注意,所以無奈的我隻得加快腳步,在向導的帶領下暈乎乎的穿過狹窄陋巷,跌跌撞撞的出城。

    按照約定好的計劃,理查隔天將把我被囚禁的消息釋放出去,與此同時奈梅亨的軍隊,會集結在米蘭城外以武力相逼討要他們的公爵,屆時戰爭的陰霾將籠罩在整個波河平原上空,所有明裏暗裏的勢力都得調整自己的視線,投向這座倫巴第最大的城市和要塞,關注一觸即發的爭鬥。

    當然,他們的心裏已經把我判了死刑,被俘的奈梅亨公爵將自此身敗名裂,討要不到合適的價錢,貪婪的理查是不會釋放這值錢俘虜的,而失去根基的我,壓根無法支付視財如命黑公爵的漫天要價。

    一切如同計劃的那樣順利,我成功的聯係上率軍趕來的羅洛,商議妥當留守的人馬和策略,一幕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大戲即將拉開帷幕,但其中扮演角色的可憐人,卻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我當然不能把奈梅亨失陷,如此重要的信息透露給在座的每個人,包括最信任的羅洛,因為這關係到軍心的向背,以及接下來決定成敗戰役的發展,古老的哲人教育我們說:

    秘密,永遠爛在自己心裏最保險。

    在馬背顛簸的瞬間我不禁想著:

    “權力的舞台沒有絕對的主角,也沒有絕對的善與惡、對與錯、美與醜,在殘酷的名利麵前,每個人都在不停的追逐,但似乎所有人都忘卻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凡人,皆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