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修士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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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手指蘸著吐沫輕輕揉拭眼窩,以便化開視線下端暗紅色的斑點,雖然某些部位依然隱隱作痛,但視力基本回歸正常,這一路戰場的慘象也毫無保留的盡收眼底。

    山坡倒閉的戰馬和死去的敵人一樣多,他們的屍體扭曲盤結,有的不見了軀幹,有的失去了下半身,還有的脖子上觸目驚心的傷口正在淙淙留著黑血,而頭顱卻不知滾到何處,瀕死馬匹的前蹄胡亂蹬著,修剪整齊的鬃毛變得汙七八糟,它悲鳴著舐著自己早已死去的主人,似乎在竭盡最後的忠誠。

    “跟隨我的勇士,他們全都戰死了嗎?”

    也許是遍野人間地獄般的慘狀,刺激到最柔弱的那根神經,我抿了抿嘴唇,怯怯的追問。

    被問到的侍衛表情明顯一滯,可能找不到合適的答案讓他有些慌張:“敵人的標槍確實給衝鋒造成點影響,不過那群烏合之眾,根本不是受上帝保佑的奈梅亨騎士的對手,倒是這爬坡的地形,多少使我們的騎士縮手縮腳。”

    我們經過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戰馬忽然畏懼什麽似的逡巡不前,好像那堆失去生命的僵硬屍體中間藏著可怕的怪獸,這引起侍衛的警覺,他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我不要出聲,手持長劍躡手躡腳的靠近。

    堆在最上麵的屍體赤膊橫陳,肋骨根根畢現,赫然露著目不忍視的傷口,汙黑的凝血順著胳肢窩直淌到小腹,足見當時搏鬥的慘狀和生死懸於一線的痛苦,他下麵還壓著三具姿態各異的死屍,或側或臥均難以辨認麵容,戰馬究竟覺察到了什麽?侍衛有些心虛的回頭瞅,仿佛要我給他下決心似的。

    從小受過係統唯物主義教育的我,自詡不信鬼神,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可在這宗教一手遮天的黑暗時代,總得對某些神秘的存在保持敬畏,機械教條的信仰教義是一個,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的精靈鬼怪又是一個。

    就在我倆猶豫著要不要繼續的時候,赤膊的身體竟然動了!

    隻見它複活了一樣抖動自己的雙腿,好像蹲久麻了在舒展筋骨,饒是侍衛勇猛到敢搏熊鬥虎,也不願意麵對未知的不死怪物,他十分不爭氣的驚叫一聲跌坐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連逃跑都不會了,瞬間原地石化。

    距離很遠的我同樣嚇得不輕,但受過的多年教育很快重新占據理智的製高點,我堅信死人不可複活,沒準丫的屍變了吧?可方圓八百裏連個活貓都沒有,天空更無陰雲閃電,簡直邪門透頂!

    侍衛徹底廢了,他直挺挺的歪在那裏比屍體都僵硬,根本指望不上,我輕輕地跳下馬背,深吸口氣給自己鼓勁,一邊牽著馬韁一邊拾起地上的長劍,做足萬全的準備以防萬一,要真是什子牛鬼蛇神,也有機會跑路。

    複活的屍體突然停止抖動,唬得我尿褲子的心都有了,它不會感覺到有人接近了吧?按照靈異故事的一般套路,初次複活的僵屍,急需采陽補血來維持肌體的活力,想到這我斜眼瞅瞅持續丫挺的侍衛,掂量著誰的血更多。

    長劍的鋒刃挨著赤膊屍憋得發紫的皮膚,輕而易舉就將其劃破,等了好久粘稠的黑血潺潺流出,我連跳兩步竄到幾米之外,小心觀察著對麵的動靜。

    幾分鍾過去,屍體依舊刺裸裸的橫在那裏,既沒詐變也沒複活,我不由得壯起膽子,朝它的胸膛狠狠刺下。

    “啊!”

    一聲尖叫擊碎我煞有介事的鎮定,二話不說立刻丟掉長劍翻身上馬,動作快的連自己都反應不過來,沒曾想躍起的屍體比我還快,抱頭往相反的方向狂奔,那靈活的關節絕非死人。

    “奶奶的,裝死嚇唬小爺!”

    驚魂未定的我拍拍胸口,追著他的背影絕塵而去,留下還在原地發呆的侍衛。

    現在想想都後怕,這一路大下坡,自己愣是騎馬追著跑下來,多虧上帝保佑才沒摔個腿折骨裂,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麽非要抓住這個躲在屍體堆裏,裝死人的可憐鬼,人家不過害怕希望以此尋條活路,何必咄咄逼人,非要置他於死地呢?

    這問題我琢磨很久,都找不到答案,最後隻能神棍的解釋為上帝的意誌,沒錯,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種種巧合,怎會發生接下來的柳暗花明?

    “站住!”

    我像所有傻乎乎的追逐者一樣大聲嗬斥著,仿佛這麽做就能讓前麵玩命狂奔的目標立即停下束手就擒似的,但此時此刻偏偏再找不出其他合適的台詞。

    “站住,你這個膽小鬼!”

    也許長時間的裝死,令這個人積攢了很多的體力,又或者他明白一旦自己落到後麵凶神惡煞的騎士手裏,肯定難逃一死,所以被逼入絕境的爆發出潛能,捯飭著兩條短腿,愣是比戰馬的四條腿飆得還快,簡直豈有此理。

    “以上帝的名義,我一定會宰了你!”

    眼見雙方距離始終拉不近的我一邊狠狠踢著馬肚,一邊惱羞成怒的喊道:“我是奈梅亨公爵蘭迪,我命令你停下!該死,你是偷偷穿了墨丘利的飛鞋嗎?”

    追逐還在繼續進行著,踩了風火輪的墨丘利終於耗盡體內的燃油,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我見機立刻催馬趕上,把距離一點點縮短。

    “別讓我抓到你,混蛋!”我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背影,咬牙切齒的吼著。

    逃跑者大口喘著粗氣,聽聲音胸腔裏恐怕正火辣辣的燃燒,他跌跌撞撞的完全憑意識往前邁步,虛浮的像個踩著棉花起舞鴨子,我策馬攆上舉起劍背照後頸猛地一砸,他空落落的栽歪兩下,撲通一聲倒地不起。

    我鬆開攥得手心出汗的韁繩,用長劍捅捅攤成爛泥的逃跑者,他一動不動的臉衝下趴著,似乎了無生氣。

    “別裝死了,混蛋,剛剛裝的還不夠啊?這可沒有幫你掩飾的屍體。”我惡狠狠地說著,把長劍抵在他裸露的肩頭,緩緩加重力量。

    “啊!”

    流血的痛苦讓逃跑者從昏迷中醒來,額頭冒出的汗珠將本就很髒的臉弄得愈發惡心,他頭如搗蒜的跪地求饒,口中慌不擇言的帶著哭腔。

    “求求您放過我吧,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隻是個梵蒂岡的小修士,什麽都不知道,請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什麽都不知道?”

    本來還不起疑的我突然被這句話引起注意,小修士自覺失言的捂住嘴巴,但後悔已經晚了,隻能不停地磕頭告饒。

    我來來回回的掃視著他略顯健碩和不似終日關在陰暗圖書室裏,誦念經文的修士的那種白皙,打定主要要往下深挖,沒準能套出些重要的情報。

    我慢條斯理的從馬背上跳下來,絲毫不擔心對方會趁機逃跑,丫的剛爆發沒多久,就算攢氮氣怎麽也得歇一會吧?

    我把長劍搭在他的肩膀,鋒刃直抵咽喉:“修士,趁我發怒之前快報上你的名字。”

    “呂歇爾,我叫呂歇爾,公爵……公爵大人。”小修士還沒緩過勁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答。

    “呂歇爾?你是個法蘭西人?”

    我漫不經心的將長劍又往喉嚨推了推,脖子冰涼的痛感立即嚇得對方屁股尿流。

    “說說看吧,為什麽要扮成死人躺在那裏,又為什麽見到我們經過要跑?”

    “我有罪,大人,我有罪……請仁慈的主寬恕他卑微的羔羊吧!”

    自稱呂歇爾的修士雙手合十祈禱著,看上去可憐兮兮的:“我不過是個梵蒂岡抄經院的普通修士,奉命侍奉霓下的車駕,除此之外再無隱匿,請相信我尊敬的大人,我可以用自己虔誠的信仰向上帝發誓!”他信誓旦旦的捶著胸口,頗有些像那麽回事。

    我眯著眼睛仔細分辨他腮邊尚垂的淚珠,有那麽一瞬間真覺得自己過於敏感,但心底另一個聲音卻悄悄地提醒:“別信他,這些打著宗教旗號的騙子,為了活命能把一堆狗屎都吹得天花亂墜!”

    “混蛋!”

    我暴起千鈞一腳揣在他胸口,伴著清晰的骨骼碎裂聲對方哀戚著撲倒,已然疼得發不出聲。

    “你說什麽?現在知道懺悔了是嗎?”我故意將耳朵湊過去,做出誇張的表情。

    “上帝請寬恕我……寬恕我這無知罪惡的靈魂……”

    呂歇爾斷斷續續的念叨,嘴唇一片慘白,估計胸腔斷裂的肋骨造成髒器出血,十有**活不了了。

    “在為自己的靈魂禱告之前,你得搞搞清楚當下的狀況,兄弟。”

    我把玩著手中的長劍,讓它打磨光滑的邊緣反射著耀眼的精芒:“那兩根肋骨一定讓你很難受,可惜去見上帝之前,你還得忍過漫長的煎熬,相信我,那種感覺相當不好,我倒是有辦法能幫你快點結束這份意外之苦。”

    修士心驚膽戰的瞅著咫尺之遙的長劍,支吾著進行抉擇:“我曾經撫摸基督蒙難的十字架發過誓,永遠不背叛上帝和自己的信仰,以及代表主行走於世間的聖彼得繼承人,我的大人……”

    “每位騎士也曾發誓,要用這把劍砍殺上帝的敵人而絕不將其施加於基督兄弟之身,可結果呢?”

    我巍然挺直腰板,迎著簌簌輕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凡人生來就要是承受苦難的,這是上帝安排的宿命,我們選擇不了即將經曆的一切,卻可以選擇如何結束這種折磨的苦難,教士依靠日複一日的虔誠祈禱、騎士使用手中的寶劍、而平民隻能無可奈何的服從,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麽,來自法蘭西的呂歇爾修士?”

    持續的內出血讓修士的臉色更加慘白,這導致他的每次呼吸都成為割肉的鈍刀子,痛苦又糾結。

    “您會幫我懺悔嗎,大人?”

    呂歇爾在吐出好大一口濃血後突然問道,在得到我肯定的點頭示意後才說下去:“我對您撒謊了,我確實是梵蒂岡抄經院的抄寫員,同時也作為霓下的捧經侍從常伴左右,在遇見您之前,我已經躲在屍堆裏很久了,但我發誓自己絕無褻瀆死者的意思。”

    “貼身侍從?”

    我玩味這曖昧的稱呼,反反複複的打量著他,呂歇爾臉上雖說肮髒的看不清模樣,可那標致而帶些嬰兒肥的鵝蛋臉的確讓人浮想聯翩,不懷好意的記起某些大人物的斷袖之癖。

    “那你為什麽要跑?躲在那接著裝死人豈不更好?”

    說到這裏呂歇爾沮喪的*著,隨後劇烈的咳嗽起來:

    “您的從天而降打了霓下措手不及,按照昨晚斥候的回報,奈梅亨大軍被困於米蘭,離這裏最快還有一天以上的路程,山下軍隊的潰敗也使霓下喪失抵抗下去的信心,他不顧幾位大人的苦苦相勸,決心逃往維羅納侯爺駐守的曼圖亞,那離羅馬更近,霓下擔心山腰督戰的貴族怯戰畏死,沒法爭取更多的時間,便命我將自己祈禱用的黃金十字架和聖經送到前線,希望以此鼓舞守軍的士氣,結果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敗得比山下的誌願軍還快,當時亂軍之中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才不得不躲到屍堆裏去……我有罪,上帝請懲罰我吧!”

    “你說教皇霓下不在山上?”

    我焦急地問道:“他往哪個方向走了?帶了多少護衛?快說!”

    修士已經走到生命的邊緣,彌留之際斷斷續續的說:“我不知道,該死的,我不知道……哦,上帝寬恕,我說了髒話……我們在山頂就分開了,霓下去了曼圖亞……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騷動,霓下把貼身護衛全留在行營,他帶了多少人走?上帝啊,那隻有他本人才會知道。”

    我將長劍舉過頭頂,正對開始語無倫次的呂歇爾,後者焦距渙散的瞳孔倏然縮緊:“上帝會寬恕你所有的罪孽,因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你終於選擇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我居高臨下的俯視自己的獵物,像一隻收攏爪牙準備捕食的老鷹,迎著修士從容的微笑猛力劈下:“這是上帝的意誌!”

    粘連神經和纖維的頭顱,順著山坡骨碌碌滾出好遠,似乎對這花花大千世界毫無眷戀。

    把劍身在屍體身上胡亂抹著的當口,清醒過來的侍衛匆匆趕到,他先瞥了眼地上的無頭屍,像是很難將它和嚇蒙自己的妖魔統一起來。

    “大人。”

    他說,語氣中略帶自責和歉意:“我們快走吧!”

    “是該快走了。”

    我扳著鞍子騎上馬背,這畜生不安的低聲嘶鳴,侍衛一手扛著我丟過的長劍,一手拽住韁繩,繞開脖頸傷口還在流血的屍體,衝山腰的方向跑去。

    “我要盡快見到羅洛,侍從。”

    “遵命,我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