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追逐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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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鬥的複雜程度已經超出我的想象,這座看起來不起眼且布滿碎石的小山丘,好像一個轉動的魔方,無時無刻不在變換著自己的角度和模樣。

    一片惹人憐愛的翠綠草坪、幾簇低矮的小灌木叢、裸露風化的岩石被卷起微茫的沙塵,敵人依托地形優勢節節抵抗,向上仰攻的騎士,不得不循著山勢割裂自己的陣型,彼此失去相互的照應與配合各自為戰,造成你來我往犬牙差互的拉鋸場麵。

    我們選擇的這條路,在牧羊人踩出的小路盡頭徹底斷了,棋盤一樣平整的山頂,常年經受陽光的曝曬和暴雨的蹂躪,不太適合生長鮮嫩多汁的牧草,事實上那裏除了攀附碎岩的幹燥苔蘚之外一無所有,頑皮又善爬高的山羊,也許會喜歡咀嚼這種沒什麽油水的植被,但既能產奶又能出毛的綿羊,就不那麽好伺候了,嬌滴滴的它們更習慣不費力的啃食鮮草,所以聰明的牧羊人隻走到這裏便不再向上。

    我匆匆瞥了眼倒在綠意環抱間的屍體,他們不分敵我的交結著,有幾個還缺胳膊少腿,惡心的碎肉和髒器掛在灌木枯黃的枝條上,活像入冬城堡廚房風幹的香腸,不過它散發出那種讓人昏厥的味道打破了我的聯想,太陽從當空的最高點不情願的下落,這場仗打了大半天,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

    “這是上帝在指引我們看清戰爭的罪惡。”

    我突然沒由來的說道:“殺人與被殺,進攻與抵抗,總逃不出你死我活的宿命,同領主間過家家似的私鬥想比,國戰的恐怖往往難以言表,隻能靠戰爭之人的親身經曆。”

    “大人,這難道不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嗎?我們可是在為了正義而戰!”侍衛扭頭看著我,義正言辭的回答。

    “沒錯,正義,上帝彰示的正義必將行於世間,你我都是實現上帝意誌的棋子,虔誠和順從是唯一救贖的方式。”

    我不以為然的聳聳肩,輕觸唇齒蹦出有關正義的字眼,但轉過去繼續專心領路的侍衛,沒聽見我接下來的喃喃自語,他也永遠不可能聽到。

    “正義不過是騙子兜售的廉價噱頭,就像猶太販子,總把自己倒賣的破爛玩意吹噓的天花亂墜一樣,某些人交易的是商品和信用,有些人卻買賣生命和尊嚴,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兩相比較之下,猶太販子顯得更為純粹,至少他們總有貨真價實的商品用來抵價,而道貌岸然的領主和教士有什麽?隻有欺騙,*裸的空手套白狼。”

    若遠似近的喊殺聲,時不時透過空氣收進耳廓,提醒正在感概世道的我身處何地、欲為何事,侍衛小心的揀選路徑,盡量避開尚在戰鬥的人群。

    他專注於完成自己保護領主的職責,而我卻憂心忡忡的害怕無法捉住遠遁的教皇,他是決定此戰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始終聯係不上盧卡領著的巴塞爾人,如果他們按照計劃從弱側包抄上來,饒是教皇自有天佑,他也插翅難飛!

    “你得加快速度了,侍從。”我手搭涼棚觀察著上方仍在激烈進行的搏殺,略顯焦急的說道。

    “就在前麵了……等等,大人,有我們的人過來。”侍從收著韁繩讓戰馬停下,幾名騎士隨即旋風般圍到我身邊。

    “公爵大人,可算找到您了,我們都要急瘋了!”

    為首的騎士看上去很眼熟,也許在奈梅亨的某次宴會上見過,但他並不屬於我的直屬騎士,應該是弗裏斯蘭被吞並後轉封的當地騎士。

    “你們來得正好,攻上山頭了嗎?”

    我一邊衝他們依次點頭示意,一邊急不可耐的追問:“戰事怎麽樣了?”

    為首的弗裏斯蘭騎士招招手吩咐眾人各自站位,保護我去到安全的地方。

    “隻在正麵陣地啃上塊硬骨頭,那幫死硬分子全是忠心耿耿的征募兵,不知道讓什麽魔鬼蠱惑了,打起仗來餓狼死的不要命,咱們的騎士衝到半山腰的陣地時,差不多大半失去馬匹改為徒步作戰,數量上又處於劣勢,以至於剛開始很是吃了些苦頭,敵人的征募兵幾乎以一己之力扭轉友軍潰敗的頹勢,要不是羅洛帶人包抄他們失去屏蔽的後方,我們恐怕不可能把戰線進一步推到接近頂端的小山包。”

    我不待他把話說完,立即粗魯的打斷道:“按約定埋伏在另一側的巴塞爾人呢,難道他們沒有參戰嗎?”

    “巴塞爾人?那群褲子都穿不上的泥腿子?”騎士似乎對曾經在科利科城下,拯救過自己的山民依然不屑一顧。

    “至少在奉命出來尋找您之前,我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看到,一幫該受詛咒的膽小鬼!”

    “該死!”

    我緊咬牙關憤恨的擠出這個單詞,驚得騎士們麵麵相覷:“話不多說,騎士,你還能找來幾個人?”

    “隻有我們五個,公爵大人,其他人都在打仗,我們的戰線拉得太散了。”

    來自弗裏斯蘭的騎士無奈的攤開手:“即使算上留在原地看守裝備的侍從,也不過十幾個人,您需要多少?”

    眼見機會逐漸流失,我決定必須行動。

    “當務之急兩件事!第一,把你的披肩借我……”

    說著,我上手狠狠地撕下對方圍在肩頭的暗紅色披肩,摸起來質地好像還不錯,我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把它胡亂團了團丟到侍衛的懷裏。

    “去找個什麽杆子將它展開,這是提前約定好的夾擊信號,給我站在最顯眼的位置使勁搖晃,直到你看見第一個巴塞爾人出現在視野中為止,明白嗎侍從?”

    他趕忙點點頭,剛邁開步子要走卻猶豫著問道:“可我的職責是保護您的安全啊,大人,我不能離開……”

    “難道一個小小的侍從,竟敢懷疑堂堂騎士的勇敢和忠誠嗎?”

    我怒目圓睜的衝他發火,後者眼神閃爍的尋思片刻,抱著紅布撒腿跑遠,我把視線收回來盯著待命的幾個騎士,他們或多或少感覺到自己即將承擔的使命有多麽重要。

    “現在輪到你們了,我最信賴的戰士,是時候讓整個歐洲都崇拜奈梅亨騎士的英武了。”

    我故意停頓一下觀察他們聳然嚴肅的表情:“有人挾持教皇霓下妄圖不軌,作為上帝之劍和維護基督世界公平正義的崇高力量,跟我出發,奈梅亨騎士!”

    “為了上帝!”騎士們激昂的拔劍指天,歡呼雀躍的追隨我而去。

    關於追擊方向的選擇,我純粹遵循自己的下意識的判斷,奈梅亨騎兵把半個山圍得水泄不通,連隻蒼蠅都甭想飛出來,更何況惜命的西爾維斯特二世肯定得帶足護衛,他那一大幫子人,俟一路麵絕對會招致重點打擊,教皇霓下沒那麽傻,也沒有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地方的覺悟,所以山陰暫時未受攻擊的方向,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按照斥候的戰前偵查,山丘的東北方有條通往渡口的小路,那裏將是我們雙方彼此碰麵,給整個千裏奔襲故事畫上休止符的地點。

    眼睛的痛楚不知不覺好了,連疲憊不堪的筋骨都似乎重新充滿電量,當你集中精力於另一件事情的時候,這點身體找的小麻煩不足為道。

    勝利女神挑逗著把誘人的果實剝幹淨,擺在咫尺之遙的位置,你隻需微微探身張嘴咬下去這麽簡單,但令人困擾的問題是,你不知道這果實的核有多大,多硬,萬一貪吃崩壞了牙口,勝利女神便會嘲笑你唇破齒裂的狼狽模樣,狠心的拿走果實,最終落得一無所獲的滑稽下場。

    想到這,我不禁發自靈魂深處的哆嗦兩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好像剛嚼過兩片勁爽透頂的薄荷糖,從頭到腳過電般酥酥的麻著。

    我看了看跟隨自己的這五個人,他們眼中除了對信念的執著和狂熱再找不到任何雜質,信仰造就了這樣意誌鋼鐵的戰士,卻同樣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

    上帝賜予每個人最好的禮物即是大腦,如果你習慣人雲亦雲的盲從,那豈不辜負造物的垂愛?

    對於想奴役你的人來說,奴役的至高境界,是讓可憐的木偶自以為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而且這選擇正好與上帝的正義和大眾的訴求不謀而合,於是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他將無形的病毒植入你的大腦,潛移默化的利用你、摧毀你,可笑的是,你竟還把這混蛋玩意稱作信念與公知,知道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的滋味嗎?聽到那刺耳的點鈔聲了嗎?

    “讓我們去創造亙古不朽的傳奇吧!”

    我將含有病毒的膠囊掰碎溶進溫水,微笑著遞到每個人嘴邊。

    “你們能夠獲得可以想見的無上榮光,以及德蔭子孫的千秋偉業,後來的敬仰者都會這樣說:看啊,這些拯救了信仰的偉大戰士!”

    “上帝保佑奈梅亨!”騎士們慷慨激昂的怒吼著。

    “不,上帝保佑你們!”我回答。

    記不起最初是從哪裏聽到的這句心靈雞湯……

    世上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都是有缺陷的,有的人缺陷比較大,因為上帝特別喜愛他的芬芳,當我還在憂心忡忡的害怕,追不上教皇逃跑步伐的時候,揚塵彌漫中隱隱可見的馬車打消了所有的疑慮,讓人不由得讚美起上帝的奇跡和恩賜,然後上麵的那行字便鬼使神差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盤旋著久久不散。

    上帝給我咬掉的那口是什麽呢?

    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思考過自己的缺陷,要說起這個,實在有太多可以吐槽的弱點,如果非要從中選出目前最糾結的,那就是我始終無法學會控製這具軀殼。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魂穿的奇特又尷尬之處便在於此:

    你擁有前世的靈魂,卻無法獲得**原來主人的記憶,你占有的這副軀殼強壯而健美,卻像神經元始終難以完美配對的初號機,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突然暴走,又會在什麽時候瞬間停滯。

    我不止一次的在戰場上**死機,仿佛有某種障礙阻隔在兩者之間,使亢奮的靈魂和充血的**失聯,總錯過攻擊的最佳時機,讓人感覺命運的無可奈何。

    那個高高在上的西爾維斯特二世、人稱奧裏亞克的熱貝爾教皇的缺陷又是什麽呢?我想他的悲哀在於錯誤的時間坐到了錯誤的位置上,背負起不切實際的夢想和責任,可憐又悲壯的踏上不歸路。

    這位出生在法蘭西奧弗涅伯國小城,奧裏亞克的貧賤農人家的窮孩子,整個人生完全可以視作一幕激勵人心的勵誌劇,早年學習文法、算術和音樂的他天資聰穎。

    在西班牙聖瑪利亞德裏帕爾隱修院求道期間,受到維希主教亞托的指導,各方麵學業均有很大長進,終成一代宗師,深受奧托大帝器重,被任命教導皇子,從此得以接近德意誌權力的最高層,他像那些沉迷信仰的教士們一樣,渴望將教宗的權力淩駕於世俗權力之上,成為代表上帝在人世間的唯一主宰。

    他兢兢業業的工作著,嘔心瀝血的奮鬥著,日複一日的前進著,如聖徒般嚴格約束自己的言行,但聰明的他忘記了,單靠信仰無法建立一個帝國。

    基督教的大業也是在君士坦丁大帝承認其合法,以及加洛林王朝的刀劍輔佑下才得以鞏固和飛升,否則它永遠隻能是躲藏於平民窟見不得陽光的異端,當西爾維斯特霓下醒悟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他發展軍事教團的設想注定夭折,因為那條路上橫亙著另一個野心昭昭的怪獸。

    奈梅亨公爵蘭迪-阿德裏安-霍夫曼,我!

    “宿命之敵啊,霓下。”

    我注視著明顯發現追兵後愈發淩亂的車隊,眼前閃過早已去世的先皇奧托三世和他的堂弟,先教皇格列高利五世的影子,自言自語的念叨著。

    “宿命之敵……”

    追上目標的騎兵們興奮異常,對信仰的狂熱讓他們雙眼充滿殺戮及獻身的**,就連坐騎也感覺到背上主人不同尋常的焦躁,不安的低低嘶鳴。

    “敵人的護衛不多,大人,咱們衝上去吧!”來自弗裏斯蘭的騎士衝我大喊,聲音洪亮的正如他的名字桑諾爾所表達的意思。

    我觀察著視線中越來越清晰的馬車,落後的幾名騎兵調轉馬頭迎麵而來,他們準備用自己的犧牲為教皇逃跑贏得時間。

    “你的弱點原來在這裏!”

    我緩緩抽出長劍,奈梅亨騎士們也隨之紛紛擎起武器。

    “即使是逃跑,你也舍不得丟下那可笑的架子,竟然選擇乘坐馬車,難道上帝真的拋棄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