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縱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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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堂的大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周圍充斥的喧囂瞬間消失,映入眼簾的大廳靜悄悄的,處處掛著代表肅穆和挽思的黑布,奈梅亨士兵三步一崗的排列兩側,頗有些神秘的味道,看來羅洛說的不假,他果然加強了梵蒂岡的守備,恐怕從教堂建成的那天算起,這裏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安靜過吧。

    “人都去哪裏了?”我邊往裏走邊問羅洛。

    “都在各自的房間待著,吃喝拉撒均不許出門。”

    羅洛回答的時候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待會要用的衣服儀仗已送進去,時辰一到,看守的士兵便會放他們出來,您來得太早了,所以見不到人。”

    “你倒是挺會安排。”

    曾經牽狗的人變成走狗,事情的發展多麽難以預料:“帶我去蓋尤利烏斯大人那裏。”

    羅洛引著我拐過一個走廊:“您這邊走……”

    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正對著教堂庭院修剪整齊的花園,窗戶的朝向可以飽滿的吸收清晨充滿朝氣的陽光,且回避開了午後炎熱炙熱的灼芒,我滿意的衝羅洛點點頭,在辦事的輕重緩急和細致妥帖上,他一直深得要領。

    蓋尤利烏斯木然的坐在床邊發呆,連我們推門進來都沒發現,桌上擺著昨晚的食物和酒水,看樣子一點都沒動過,燭台被厚厚的蠟油裹著,隻露出蠟芯燃盡的黑色灰燼,不知道經曆過怎樣的一個不眠之夜。

    “主教大人?”我輕輕地呼喚道,好像生怕驚擾到他遊離在九霄雲外的思緒。

    “嗯?”

    老主教微微抬起頭,稀疏眉毛下的瞳孔布滿血絲:“原來是您啊,公爵大人,您看我……”

    他連忙收拾著自己的衣服,清理桌上的杯盤:“我剛才愣神了,您知道的,人老了總難集中精神,走神是常事。”

    我體諒的笑著:“別說笑了,您可不老,大人,今天的儀式還需要您全權主持呢,我們都聽憑驅馳。”

    作為客串的群眾演員,配合主演將一幕大戲推向高氵朝是我責無旁貸的義務:“儀式要用的禮服給您送來了麽?”

    “趕早就有人送來了,能看出來是連夜趕工的,羅馬大亂初定,找個合適的裁縫估計費了您不少功夫吧?”蓋尤利烏斯主教指著床頭折疊整齊的幾件衣服,黑色的罩袍鑲著一圈暗紅的花邊。

    “這是大事,容不得馬虎。”

    我故作謙虛的大手一揮:“教皇霓下是位令人尊敬的聖徒,能有幸為他布置一場體麵的葬禮是基督徒的本分,更是奈梅亨的榮耀,也不枉大人您一路辛苦扶棺至此。”

    “這也是我的本分。”

    老主教淺淺頷首,話題就此斷了,經過一番你來我往的寒暄,大家都清楚該到把事情挑明的時候了,可誰都不願意做那個先主動的人,雙方陷入麵麵相覷的尷尬境地。

    老家夥,裝什麽諱莫如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打什麽算盤,我故意掠過蓋尤利烏斯盯著他身後一尊漂亮的陶瓷花瓶,從釉色看應是東方的舶來品,肯定價值不菲。

    老狐狸也真沉得住氣,他比我更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不過該怎樣選擇低頭的時機和姿態是門學問,他希望臨上戰場前,再為自己爭取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萬一戲演砸了,也不至於落個雞飛蛋打。

    說白了,他了解自己的利用價值,倘若價值過氣或貶值,將麵對的可不是一個失勢老人能承受得起的。

    也罷!事情總要做的,主人為了引獵犬出擊,也得先丟些骨頭讓走狗們嚐點甜頭。

    “今天這陰沉的天氣倒是很應景啊,想必上帝都在惋惜痛失霓下這樣虔誠的信徒吧,願他的靈魂得入天堂!”我裝模作樣的在胸前劃著十字,鼻子一抽眼角就閃爍淚光,差點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霓下定會收到您的祝福,大人,請節哀。”

    蓋尤利烏斯明知我貓哭耗子的假慈悲,卻不得不一本正經的勸解:“不過霓下的身後事……得早作謀劃了,畢竟上帝在塵世的信眾不能沒有領袖。”

    終於來了麽?我心裏冷笑著,臉上擠出愈加悲戚的神色。

    “這也是我夙夜心憂的事啊,大人,幾日前您與我、還有奧多西斯大人商量的結果你還記得嗎?那番關於紐扣和雙手的討論?您那時對我的誤解可是相當之深呢!”

    他頹然垂下眼簾:“當然記得,多虧您的光明磊落和寬宏大量才讓我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不但冤枉了一個真正的好人,還會讓我陷入仇恨的深淵難以自拔,上帝啊,那時的我可真固執……”

    老主教說著,突然苦苦的笑了,表情看上去比喝了毒藥還難受:“您抬舉我,我怎會不識好歹呢?”

    奇怪,這態度還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我疑惑的回頭瞅著羅洛,後者頗具深意的勾了勾嘴角,看來這兩天發生的事我錯過太多。

    隨著教堂聖鍾的再次敲響,人們陸續從休息的房間匯聚到舉行儀式的大廳,西爾維斯特二世教皇霓下的葬禮終於拉開序幕。

    我跟在主禮的蓋尤利烏斯大主教身後,通過人群的簇擁,來到位於致祭大廳後麵停放教皇棺槨的小屋,這裏是平日教皇主持重大彌撒活動臨時休息的房間,現在已經被收拾幹淨,隻留屋子正中房梁下懸掛的耶穌受難像滿麵悲戚的凝視所有人。

    同我一起見證霓下離世的五位騎士,自願承擔護持教皇靈柩的重任,他們身著幹淨的鎖甲,外罩繡有紅色十字的聖衫,雙手拄著長劍呈五邊形站定慨然肅立,凝重的麵容仿佛幾尊紋絲不動的大理石雕像,饒是我這個不怎麽迷信鬼神的人也不由得莊重起來。

    騎士中間停放的巨大棺槨,便是西爾維斯特二世最後的容身之地,昨天早些時候已由教廷的專門人員為其舉行了神聖的入殮儀式,說白了就是清理遺體然後換上幾件體麵的衣服以供瞻仰,因為裏麵的人畢竟曾經是名義上所有基督徒的至高領導,上帝意誌在人間的代表,容不得絲毫馬虎。

    此刻,那個滿腹經綸常常侃侃而談的霓下,正安靜的躺在昂貴的絲絨襯布上,渾身被層層疊疊的華麗聖衣包裹,一頂鑲著珠寶的主教冠,代替讓叛軍拿走的教皇三重冕置於胸口,兩隻手分別握著代表開啟天國之門的銅鑰匙和神聖信仰的黃金十字架。

    蓋尤利烏斯領頭帶著大家,緩慢的繞行棺槨一周做最後的遺體告別,我臉上努力擠出痛苦的神色,心裏卻禁不住肉痛的尋思:

    為了給你操辦一場說得過去的葬禮,我可沒少浪費從羅馬貴族家裏搜刮出來的金銀珠寶,與其留在死人身邊陪他入土,還不如拉回奈梅亨填滿自己的錢窖,人都死了還帶這麽多細軟有啥用!

    但這種話想歸想,決不能表露出一絲半點叫外人看到,我得維持奈梅亨公爵高尚虔誠的形象,以期挽回民眾的誤解和教廷的離心,至於那些慣於見風使舵的羅馬貴族,丟兩個骨頭就能保證一個個屁顛屁顛的圍過來搖尾乞憐了,犯不著痛下多少血本收買人心。

    遺容瞻仰完畢,閑雜人等都退出房間,隻剩下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和充作禮儀官的米凱蘭傑洛神父,還有幾位教廷神職人員和在場最大的boss……我!

    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先是朗誦了一段約翰福音:“你沒有選擇我,我選擇了你,我引導著你走,並讓你碩果累累。無盡的果實……”

    言罷,他和米凱蘭傑洛神父兩人緩步上前,將一塊白色的素布方巾蓋在教皇霓下的臉上,這代表霓下將帶著一雙純潔的眼睛回歸天國,不被世間濁腐的俗務所玷汙,一張寫滿霓下生平簡介和讚美的拉丁文書裝在製作考究的羊皮袋裏,連同西爾維斯特二世漁人權威印文所鑄的紀念幣,一齊封進棺內。

    “可以了。”

    做完這些莊嚴繁複的儀式,蓋尤利烏斯退回自己的位置,衝著等在旁邊的幾位教廷神職人員點點頭,後者抬起核桃木的內棺蓋款步上前輕輕扣緊,然後釘上四角的鉚釘,接著又把塗有清漆的柏木外棺蓋封上,算是結束了整套封棺的程序。

    這副棺槨是霓下剛登基時便給自己準備的上好柏木,足有四人合抱那麽粗,來自於阿爾卑斯廣袤的林區,一直停放在他的私人地窖裏,叛軍從梵蒂岡撤退前,本來也想將其付之一炬,幸好負責看管地窖鑰匙的神父忠心耿耿,提前逃了出來,否則讓我到哪去找這麽好的木頭來給霓下做棺材?得拆掉多少貴族的門梁啊!

    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和米凱蘭傑洛神父,仔細檢查了棺槨封釘的質量,確定萬無一失後才吩咐眾人移棺,順著房間的正門的走廊抬到位於大廳上首搭建好的祭壇中央。

    抬棺的神父滿麵戚容,步伐既輕緩得體又透著堅定,與此同時身著白袍的唱詩班吟唱聖潔的奠曲,清脆的童聲純真悅耳,仿佛真得讓聽眾感覺自己置身上帝的天國。

    我隨幾位神父走進大廳,但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都低眉垂首,黑白兩色的主調格格不入的相互對立呼應,氣氛壓抑的不是一星半點。

    “因父之名,阿門!”已經站在高高祭壇上的蓋尤利烏斯大主教舉著手中纏繞黑紗的十字架宣禮。

    “阿門。”大家此起彼伏的應著,追思彌撒正式開始。

    我站在所有參禮貴族的最前麵,祭壇上眾人的一舉一動看得相當清楚,教皇的棺蓋上端雕刻著十字架和漁人權威的圖章,下首深色的ga,表明他的出生地和本名。

    奧裏亞克的熱貝爾,兩者之間放著一本打開的聖經。

    “彼得遂開口說:我真正明白了,天主是不看情麵的,凡在各民族中,敬畏他而又履行正義的人,都是他所中悅的,他借耶穌基督,他原是萬民的主,宣講了和平的喜訊,把這道先傳給以色列子民……他吩咐我們向百姓講道,指證他就是天主所立的生者與死者的判官。一切先知都為他作證:凡信他的人,賴他的名字都要獲得罪赦……”

    蓋尤利烏斯吟誦起《宗徒大事錄》第十章的片段,那上麵記載了聖彼得信主的經過。

    老主教講得生動,眾人聽得用心,一本薄薄的聖經早被他背得爛熟,語氣的上高下挑抑揚頓挫拿捏精準,頗有些專業演說家的味道。

    我心不在焉的左耳聽右耳冒,兩隻眼睛不停的亂轉觀察旁人的表情,他們那如癡如醉紅眼含淚的虔誠模樣著實嚇我一跳,怪不得後來僅憑教皇烏爾班二世一次捍衛基督、解放聖城的煽動性演講,就開啟了綿延數百年的十字軍東征,除了歐洲人對神秘東方財富的貪婪和向往,宗教的蠱惑也是讓無數人心甘情願踏上東征路途的原因,所謂精神鴉片貌似有點道理。

    蓋尤利烏斯大主教朗誦完幾個段落,頂著他那珠光寶氣的沉重冠冕躬身邀請身後的另一位,身著主教長袍的人,在場貴族中有的不認識他,也有見多識廣的人發出輕聲低呼,驚訝於此人出現的意義,好信者馬上交頭接耳的打聽神秘嘉賓的來曆,大廳裏響起蒼蠅哼哼般的談話聲。

    “肅靜!”

    司禮的米凱蘭傑洛神父敲著手中的權杖,眾人立刻噤聲,神父滿含歉意的對按著聖經沉默不語的嘉賓頷首致意,請他開始《聖詠》第二十三篇的朗誦,樂隊隨即敲起鳴鼓。

    “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實在一無所缺,縱使我應走過陰森的幽穀,我不怕凶險,因你與我同在,你的牧杖和短棒,是我的安慰舒暢,在我對頭麵前,你為我擺設了筵席;在我的頭上傅油,使我的杯爵滿溢。在我一生歲月裏,幸福與慈愛常隨不離:我將住在上主的殿裏,直至悠遠的時日……”

    極富磁性的嗓音誦讀著標準的拉丁語官腔,大家的表情由驚訝轉為傾慕然後再轉為震驚,這位身穿主教長袍的嘉賓長有黑色的頭發和暗棕的膚色,已經有人從他字正腔圓的拉丁語裏判斷出來者的身份,我盯著麵色沉靜的本狄尼克.哈特西維塔斯主教念書,悄悄打了個哈欠。

    雖然現場依舊安靜肅穆,但我知道,其實早已暗潮湧動,一些本來抱持觀望心理的人,不得不重新調整自己的立場,而剩下的頑固派,在了解奈梅亨竟有能力獲得東西兩大教會的支持後,誓不合作的想法也逐漸動搖。

    祭壇上的這位可是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任命的卡拉布裏亞教區總主教,曾經叱吒軍政兩壇的紅人,如今雖說失寵,不過一介小小的教區主教能出現在教皇的葬禮上,這裏麵的象征意義太強了,說是背後沒有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的授意,那個傻子會信呢?

    “阿門!”

    本狄尼克合上他從頭到尾都沒瞅一眼的聖經,舉著十字架在空中虛畫十字。

    “阿門!”

    眾人趕忙祈祝,兩大主教都朗誦完聖經詩篇,儀式便要進入莊嚴的聖祭和聖餐儀式,我敲了敲發麻的腿肚子,巴不得這冗長拖遝的葬禮趕緊結束,別等到好戲還沒看,觀眾先累趴了。

    昏昏沉沉的捱到聖餐儀式結束,唱詩班再次吟唱獻詩,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引著本狄尼克主教,兩人一邊搖著鈴鐺一邊用羽毛往霓下的棺木上揮灑聖水,大家紛紛跪下抓緊時間做最後的祈禱。

    司禮的米凱蘭傑洛神父用權杖敲出不同以往的悶響,唱詩班的歌聲戛然而止,抬棺神父走到木架旁站定,在五位守護騎士的簇擁下抬起教皇棺槨,通過兩邊或真或假悲痛的人群,走進聖保羅大教堂的地下墓窟。

    “結束了嗎?”我望著漸行漸遠的送葬隊伍喃喃自語,參加儀式的達官顯貴差不多抱著同我一樣的念頭,個別臉上甚至寫滿意猶未盡的期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