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縱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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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業的演員是不會讓癡心等待的觀眾失望的,更何況他們花了這麽長時間準備劇本和台詞,怎會放棄如此好的展示機會?

    梵蒂岡的舞台從來不缺少萬眾矚目的名角,但要想表演的有血有肉而不露破綻,依靠的可不僅僅是精湛的演技和足能以假亂真賺取同情的眼淚,一顆思維縝密的大腦和強有力的外援同樣不可或缺。

    我把一杯溫開水慢慢吹涼,捏在手裏反複把玩著,送葬的隊伍進入教堂的地下墓窟已經很久了,久到連紋絲不動雕像一樣站在那裏的神父,也偷偷敲了敲發酸的後背。

    “怕是現挖坑埋個人也夠了吧?”我這樣悻悻的想著,轉轉杯沿找個角度一口將放涼的溫水囫圇灌下,長長的打了個水嗝。

    在場的貴族差不多跟我同樣的狀態,大部分等得有些不耐煩,不過礙於修養和麵子,一般也還維持著得體的平靜,倒是參禮的奈梅亨及其他領國的騎士個個吹胡子瞪眼,要不是有我坐在前麵壓場,估計全都得原形畢露。

    就在我剛要派個侍從去了解下情況的時候,人群嚶嚶嗡嗡的騷動突然停止,我疑惑的轉過身,果然看到蓋尤利烏斯大主教一行眾人正從走廊拐進來。

    “好戲要開始了!”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貴族們摩拳擦掌興奮異常的臉,讀出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大主教麵色沉重一言不發,他緊抿的嘴唇像是兩片嚴絲合縫的鱗甲,相比之下司禮神父米凱蘭傑洛的表情顯得輕鬆不少。

    也許是因為他更年輕的關係,走起路來的架勢愈發氣勢十足,跟在隊伍末尾的奧多西斯主教低著頭,緩慢的步伐將氣氛壓抑得相當低沉。

    作為已故霓下的心腹,失去靠山的他不得不隱藏鋒芒,混在人群中刷低自己的存在感,大家都明白教皇的葬禮隻是助興的前戲,真正的高chao是接下來關於繼承權的一番唇槍舌戰,難保不會演變為流血衝突。

    一老一少兩人的動作表情清晰的昭示了全然不同的心理狀態,貌似米凱蘭傑洛神父胸有成足,而蓋尤利烏斯大主教暫落下風,看來在地下墓窟裏耽誤這麽久的時間,可不僅僅是埋葬了教皇那麽簡單。

    處於權力風口浪尖的幾位主教神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現在的局勢很明朗,有機會染指教皇寶座的隻有坐在最中間的那三個人,資曆絕對夠老的蓋尤利烏斯大主教,不過卸任亞琛大主教來到梵蒂岡後一直被打壓,人氣上遠不及其他二人。

    同羅馬貴族圈關係很深的奧多西斯主教,資曆雖不及前者,但也沒有太難看,可是羅馬易主,不少和他過從甚密的貴族都被清洗,苟存者尚在觀望,推他更進一步的力量差很多。

    再有就是資曆最淺的司禮神父米凱蘭傑洛,他在梵蒂岡地位不高,僅是個小小的掌璽神父,卻受到相當多人的擁戴。

    現任柏林大主教亞曆山德羅的左膀右臂這一身份無疑加分不少,有人有勢有靠山,再加上奈梅亨含含糊糊的承認,米凱蘭傑洛神父迅速整合半數以上擁有投票權的紅衣主教,無論走正常的投票程序還是武力強推,他都有保證萬無一失的能力,所以三個人此刻的表情截然不同。

    有人興奮、有人失落、有人無可奈何的認命。

    “氣氛有些尷尬啊……”

    我舉起酒杯,羅洛馬上將它添滿:“誰會是打破沉寂的那聲銅鑼呢?”

    自言自語的環顧四周,我發現幾個心懷鬼胎的小貴族也在看這邊:“不會以為我跳出來當這個冤大頭吧?”

    單從場麵上說,在場的確隻有我的身份和地位合適,可惜今天的基調是梵蒂岡內鬥和開開心心看大戲,堂堂公爵插手教廷的內部事務,不僅目的性太*,而且會把奈梅亨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靜觀其變才是最好的選擇,反正不管誰上台總要低三下四的過來巴結,比哈巴狗還乖。

    安靜,可怕的安靜,我仿佛看到一個隱形的死神披著黑袍手握鐮刀,在這神聖的教堂裏四處尋找權力血腥場的替死鬼,對啊,肯定有人會死或者生不如死,但聰明人誰願意第一個去死?

    就在所有人都默不作聲的時候,一個小教士捧著木匣匆匆進來,他直奔祭台上坐定的幾位主教而去,寬大的教袍很不合身,弄得腳步稍顯踉蹌,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走到台階下麵,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愣在原地,斜眼偷偷打量端坐的三位主教,竟不知該把手裏的東西交到誰手上!

    這便是棋子吧……我無心去思索此人到底是真的有要務還是事先安排的,但他無疑成為打破僵局的關鍵,逼得以退為進的幾個人必須開口說話,一潭死水終起漣漪。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蓋尤利烏斯大主教虎著臉喝道,在場眾人屬他的教籍最高,出麵講話無可厚非。

    小教士悚然縮著脖子,磕磕巴巴的回答:“主教大人,這是外麵觀禮的城中富人獻上的葬禮程儀,他們沒資格進入教堂,又想表達自己對梵蒂岡的尊重和霓下的緬懷,於是便托我代為轉達……”

    這下蓋尤利烏斯大主教也不做聲了,城中富人奉上程儀本是好事,但該誰來代表梵蒂岡接受可是件大事,在先皇故去新皇未選的情況下,擅自收受的責任他承受不起。

    “我是個外人,這樣的話按理不應由我說……”

    作為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代表的本狄尼克主教率先打破沉默,他坐在祭台右邊靠前的位子上,離事件的發生中心最近。

    “教皇霓下蒙召,這肯定令所有虔誠的信眾悲痛萬分,不過傷心歸傷心,梵蒂岡的各項事務決不能為之停滯甚至倒退,得有人繼承霓下未竟的事業,繼續弘揚正教的使命。”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高速衝刺的賽車,不斷撞擊著所有人的感官和承受底線,使得大家掩飾得當的虛偽鎧甲紛紛龜裂、粉碎、化為齏粉。

    “感謝您的坦率,本狄尼克大人。”

    有人搭了台階,蓋尤利烏斯大主教決定主動出擊:“您的一番肺腑之言出自拳拳之心,願上帝賜福於您!”

    他作勢在胸口劃著十字,借而展開下麵的話:“霓下蒙召,梵蒂岡失去了掌控方向的舵手,基督世界的所有信眾也失去了靈魂上的導師和精神上的司牧,大家的悲傷是真誠的,期望也同樣迫切,梵蒂岡需要新的領袖!”

    他加重了後麵幾個字的語氣,伴隨著感染力極強的煽動,很是有些人熱烈的響應,支持的掌聲和叫嚷此起彼伏。

    我盯著蓋尤利烏斯因刻意控製情緒而暈紅的臉,他仿佛瞬間年輕了幾十歲,又回到曾經年富力強的時光,一副誌在必得的神態,老夫聊發少年狂,這句詩最能概括老主教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如果換作是我,也會努力爭取。

    “大人的虔誠讓我感動。”

    一個我不太認識的神父開口道,從他身著的紅色繡邊白袍來看,身份應該不低於樞機院主教。

    “羅馬有句諺語說得好,狼群不能沒有頭領,國家不能一日沒有君王,梵蒂岡確實急需一位力挽狂瀾的領袖,按照神聖的程序,現在該是提名選舉新任教皇的時候了。”

    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他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我這才看清此人的樣貌,塌鼻梁、三角眼、掃帚眉,怎麽瞅怎麽不順眼,真不知道如何混到樞機院主教的位置。

    “請上帝寬恕我的唐突,但事關基督大業,由不得半點虛情假意,諸位,我提名米凱蘭傑洛神父!”

    “哦!”

    “什麽!”

    “那個搬弄是非的小白臉憑什麽!”

    這位主教的提議引起軒然大波,仿佛在人群中投下一顆重磅炸彈,瞬間點燃了按捺多時的火線。

    米凱蘭傑洛臉上閃過稍縱即逝的喜色,蓋尤利烏斯不滿的鼓著腮幫,奧多西斯呆呆的掃視兩人,唯有事不關己的本狄尼克平靜的將眾生百相收之眼底,他投給我意味深長的微笑,裏麵包含的信息太多,令人無法趗讀。

    果然馬上有蓋尤利烏斯大主教這邊的神父展開反擊:“米凱蘭傑洛太年輕,又隻是個掌璽神父,資曆人望遠遠不及蓋尤利烏斯主教大人,您的提議恐怕難以服眾!”聲音的主人隱在人群中並未現身,但嗓門絕對高亢。

    “誰!是誰在說話!這樣混帳的言論竟能說出口,怪不得不敢亮相示人!”

    剛才提議的樞機主教氣急敗壞的尋找聲音來源,那樣子跟個菜市場掐架的小販沒啥區別:“是誰說的,站出來!”

    沒人回答,所有人都麵麵相覷,樞機神父目光如炬的掃過人群,本就不甚精致的臉孔因憤怒扭曲成可怕的模樣。

    “是誰,怎麽不敢站出來!”

    他緊緊攥著長袍的下擺,指節捏得咯吱作響:“徹頭徹尾的小人!”

    這角色安排的可不怎麽光彩,我盯著蓋尤利烏斯接下來的動作,心裏默默的給他減了分,老主教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他依舊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腰板挺得比誰都直,好像發生的事情同自己毫無關係。

    “您就不要追究了,剛才說話的人雖然不敢現身,手段下作了點,但他說得話仔細品品,的確有些道理。”

    一個戴著主教冠,坐在祭台上的紅衣主教站出來打圓場,這個人我認識,丘紮拉祖,原來做過米蘭的大主教,算是格裏高利五世霓下身邊的舊人,資曆地位上足以壓對方一頭。

    樞機主教果然氣勢上弱了下來,不過當著眾目睽睽,總不好承認失敗,脖子還硬梗著不服氣:“忤逆之言,有何道理!”

    “按照《聖徒禮範》的神聖規定,教宗必須依據一係列虔誠的程序來選舉和產生,一切不合規程的行為均是對上帝的不敬和信仰的褻瀆。”

    丘紮拉祖慢條斯理的說著,調入梵蒂岡後他把大量時間都花在研究古典經文上,隨口摘背些規則簡直信手拈來。

    “候選人得經過教區的推選,然後層層選拔到梵蒂岡,所有候選人做完聖餐彌撒整裝正襟從青銅門進入聖彼得教堂,通過全封閉的投票,超過票數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才有資格繼任教皇,並且還得接受樞機院的嚴格審查。”

    他故作輕鬆的笑了笑:“大人,這才是符合教規的公平選舉,結果足以服眾,而不是像您這樣當著教俗大眾的麵,市場叫賣似的喊名報價,為了小團體的私欲相互扯皮爭執,讓所有人看了梵蒂岡的笑話!”

    厲害!我暗自為丘紮拉祖主教擊節叫好。

    雖然他的一番話包含著明顯的諷刺意味,弄得在場德意誌貴族均很不高興。

    前麵的曆史我不甚了解,但至少從奧托大帝開始,每任教宗幾乎都是由皇帝親自挑選的,可以說躲在帝國羽翼下尋求庇護的梵蒂岡,最多算個擺在道德製高點上的玩具,任由皇帝按照自己的心意隨便玩弄,至於那些狗屁神聖教規,壓根沒認真執行過,所謂的公平選舉無非走走過場。

    現在帝國陷於內戰,亨利陛下無暇兼顧梵蒂岡的爛事,明眼人都清楚誰拳頭大聽誰的道理,我一個手握重兵的堂堂公爵,往這一坐還說明不了問題嗎?

    丘紮拉祖的用意很深,一方麵巧妙的把眾人關於人選的爭執偷梁換柱成亂七八糟儀式的規程,另一方麵看似公正的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聰明的他一早便看出我的用意,馬上不動聲色的站出來把水攪渾,這下可方便了我渾水摸魚。

    蓋尤利烏斯和米凱蘭傑洛同時望向我,不一樣的眼神裏卻寫滿同樣的信息。

    他們在尋找答案,試探我的態度以分清立場,丘紮拉祖提出按照《聖徒禮範》的規程選舉教皇是否出自我的授意,如果不是,那麽奈梅亨真的願意讓梵蒂岡關起門來,自己選出個不聽話的教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