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儒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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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

    我想不出他為什麽要對自己如此之好,按照一般的處事邏輯,有錢人向來不屑與穿成我這樣的下等人交往,更別提同乘一車麵對麵的說話了。

    想到這,我不由得提高警惕,生怕不知不覺的掉進陷阱,他不會是人販子吧?聽說薩拉森人最喜歡身材高大的法蘭克奴隸,不少人因此被敲了悶棍,醒來時已經深鎖甲板,顛簸著駛往異教徒的國度了。

    巴魯赫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無奈的搖搖頭:“您放心,我不是壞人,隻是想盡力幫助落魄的朋友。”

    他輕輕拍拍我的手背:“我看您談吐得體,一舉一動又顯出良好的教養,並非唐突之人,流落至此定有難言之隱,尤其您的皮膚。看看,雖然沾上不少汙垢,卻依舊光滑白皙,普通農夫怎會生得?”

    “您想多了,我從未懷疑過您的誠意。”

    我幹幹的笑著,要把這尷尬的時刻掩飾過去:“那就謝謝您的好意了。”

    將身子整個埋進熱水中,每個毛孔都舒服的打開,任憑這熨帖的感覺包裹身心,酥爽到骨子裏,我睜開眼睛,透過層層水汽盯著屋頂殘破的窟窿,思緒放空到無限大,兩隻眼皮不自主的開始打架。

    多久沒洗過熱水澡了?

    腦子裏突然蹦出這個問題,不過自己已記不清,但這段時間沒少泡水,海裏、河裏、臭水溝裏,簡直體會了地表水的所有形態。

    “在羅馬的時候,恐怕想不到會落拓如此吧?”

    我自嘲的笑著,無聊的撥弄起水花,讓熱水浸濕被泥巴和塵土凝結的頭發,再不洗肯定會生虱子。

    接下來的路該咋走?去******旅途漫漫,照這麽冒失的走下去猴年馬月才到,我憋著氣沉進水裏,想洗洗幹淨堆積了太多沉珂的腦子,羅洛他們等得相當著急吧?又或者得知戰艦遇襲的消息,正滿世界的找我呢?算算時間,一切順利的話我早該橫刀立馬急火火的往奈梅亨趕了,可惜造化弄人。

    “先生,您洗好了嗎?”

    隨著輕輕地敲門聲,巴魯赫的仆人在門外問道:“老爺命我拿來些幹淨衣服,請問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我抹了把臉,扭頭去看躡手躡腳邁進屋來的仆人,他雖然穿著我們的衣服,卻長了一張異教徒的臉。

    “這是老爺的長袍,還有新做的內衣,老爺說要是您不嫌棄,那將是他的榮幸。”

    仆人的法蘭克語說得很流利,語氣拿捏也恰到好處,單從口音判斷根本聽不出,他竟是個土生土長的薩拉森人。

    我點點頭:“請替我轉達對老爺的謝意,還有你一直跑前跑後的忙活,冒昧的問下,你的名字是?”

    “木沙爾,先生,這是我的名字。”仆人一直低著頭,安靜的注視地麵,好像那裏有什麽值錢的寶貝。

    “木沙爾,有個問題我想請你解答。”

    我想盡快拉近彼此的距離,所以很親切的叫他名字:“你們老爺,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他……你知道我不想失禮,按照你們的習慣,該叫柯昂老爺,還是艾恩老爺?”

    “艾恩老爺,事實上,那個詞的發音更接近阿恩。”

    木沙爾認真的教我:“隻要不直呼名字,其他稱呼都比較得體。”

    “謝謝!”

    我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準備更衣了,他非常有眼力價的拿來擦身的毛巾,然後悄無聲息的退出房間。

    梳洗完畢精神大好,我想好好對巴魯赫表示感謝,剛一出門便被麵前出現的景象嚇到,暫作休息的商隊在屋外的空地上支起巨大的白色帳篷,是那種華麗且考究的薩拉森款式,支撐帳篷重量的柱腳造型別致還垂著絨線的流蘇,簡直就是一座流動的宮殿,足有三四個我平日的行軍帳那麽大!

    “乖乖,富可敵國啊……”

    我嘖嘖讚歎著,努力控製嘴巴別咧得太誇張,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省得讓異教徒看了笑話。

    我身邊最有錢的莫過於萊昂納多,可老頭子也沒這樣赤裸裸的炫過富,俗話說外出不露財、隻在家中埋,巴魯赫敢明目張膽的顯擺,說明他壓根不把可能的凶險放在眼裏,如此看來,這個猶太人要麽錢多到沒朋友,要麽就是實力強到隻手遮天。

    兩個麵相凶狠的薩拉森侍衛居高臨下的瞥著我,那種濃鬱的敵意和戒備相當明顯,仿佛要用眼神把我撕碎,木沙爾走在前麵,衝他們稍稍擺手,跨刀而立的兩人馬上拉開薄薄的紗簾大門。

    “哦,我親愛的朋友,您來了。”

    巴魯赫倚在柔軟的靠墊上,優雅地指著自己身邊的位置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剛命人準備了沿途采買的新鮮葡萄和無花果,離晚餐時間還早,不如揀些安撫下暴躁的肚腸。”

    事實上,他說的我一個字都沒聽清,因為注意力全集中到跪坐在奢華地毯周圍的幾個侍女身上,她們或清秀或妖冶的臉龐蒙著薄紗,卻依然遮不住那千裏挑一的絕倫美貌,太美了!我癡癡地盯著這副人間春色圖,眼睛舍不得移開半點,事後想想,當時的樣子一定極其失禮和猥瑣。

    “先生,先生!”有人在扯袖管,終於讓我回過神來。

    “嗯?”

    我半癡半傻的應了聲,口幹舌燥的聲音沙啞:“怎麽?”

    “老爺請您坐過去呢!”

    是木沙爾在說話,自打進帳他的腰就彎的很低,現在幾乎成了九十度。

    經他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的窘狀:“對不起,艾恩老爺,我太失禮了。”

    幾位美女嫣然而笑,我又差點沉淪:“我想表達發自肺腑的謝意,可身無長物沒法報答,唯有祈願天上所有的主神賜福於您。”

    “您的祝福還真是與眾不同啊。”

    巴魯赫笑岑岑的遞來滿杯香氣馥鬱的猩紅葡萄酒,裏麵漂浮著一塊快融化的冰:“雖已入秋,但正午的暑氣依舊灼熱,請用些冰鎮的酒水聊以解渴吧。”

    大氣!

    我暗暗驚奇,這橋段完全複刻了《天國王朝》裏的薩拉丁,這些薩拉森貴族果然比粗糙的法蘭克騎士更精於享受生活。

    “您的財富令人歎為觀止,來自科爾多瓦的艾恩老爺,恕我冒昧,您難道不擔心自己被心懷叵測的匪徒盯上嗎?”我放下酒杯,賊心不死的若有若無瞟著圍在他兩側伺候的侍女。

    “您的好意提醒我心領了,但請不用費心。”

    巴魯赫吩咐兩個身姿曼妙的美女過來服侍我:“尊貴的哈裏發陛下派來國內最優秀的武士隨行,我們常年往來各地做生意,同領主們也很熟悉,大家都為求財,何必傷了和氣?”

    他再次展現出不同凡響的氣度:“哈裏發陛下富甲天下,我不過為其管理財富的冰山一角,這點小財乃身外之物,沒必要太過上心,一切隨遇而安。”

    奇人!

    這番話無疑令巴魯赫在我心中的地位再上一個台階,儒雅、親和、多金、謙遜,世界上還會有比他更優秀的紳士嗎?

    “站在您麵前,我簡直如同皓月邊的弱星。”我不吝讚美著。

    “您謬讚了。”

    猶太商人擺擺手卻之不受:“話說到這,我親愛的朋友,不知您下一步要去哪裏?我還能否盡到綿薄之力?”

    眼淚奪眶而出,這樣的好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任何語言也表達不了我對您的感激之情。”

    我激動地聲音顫抖,心下已經完全信任了對麵這個風度翩翩的異國商人:“不知貴商隊即將啟程何往?”

    “我們的貨品采辦齊全,正要趕去******,那裏有回科爾多瓦的船隊,您知道從去年開始,諾曼人統治了這一帶海域,雄心勃勃想征服西西裏的埃米爾國,采取嚴格的海禁政策,******的商船已大不如以往來去自如,隻剩******這一個能夠自由往來的港口,當然,前提是交足公爵大人定下的高額稅金。”

    “******嗎?那正好順路……”

    頭一次不是在馬背上而是乘坐馬車旅行,我終於享受到那份久違的舒適,美人、美酒、美景、不一而足,猶太商人巴魯赫相當有風度的邀請我同車而行,借著輕搖慢顛,我迷醉在侍女婀娜的身段和飄香的酒漿裏難以自拔。

    “這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啊,您說呢?”巴魯赫半醉半醒的倚在窗邊,盯著外麵緩緩後退的風景喃喃自語。

    “什麽?您說這裏嗎?”

    我揉了揉惺忪迷離的夢眼,撩開車窗懸掛的紗簾大概掃了掃,商隊正經過一條山岩嶙峋的低矮峽穀,遠處高地模糊著幾個人影,好像在忙著搶收莊稼,村莊凋敝、滿目瘡痍,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所謂的富庶。

    “您眼花了吧?這還叫富庶?征服者的鐵蹄一遍遍錚錚而來,饒是流蜜淌奶的迦南也會踏得粉碎,您去過那麽多地方,怎會看上這裏?”

    “我是去過很多地方,英格蘭、諾曼底、勃艮第、阿勒曼尼亞,甚至遠達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比這裏土地肥沃的倒見識了不少,大川大河、萬裏平原,可哪都趕不上意大利的得天獨厚,上帝果然眷顧這片神選之子的樂園。”

    他的瞳孔放出商人特有的閃閃發亮的精光,像極了瞄準獵物準備行動的猛獸。

    “在地中海的文明世界裏,意大利便是獨一無二的中心,王冠頂端璀璨的明珠,仿佛上帝的金漏鬥,可以匯集四麵八方的財富,誰擁有它,就等於擁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您說,這還不算富庶之地嗎?”

    巴魯赫的聲音低沉又富有磁性,將一個中年男人深不見底的魅力展露無遺,循循善誘的把你拉進不切實際的憧憬之中,刹那間便幻想著從天而降的金銀珠寶將自己埋沒。

    我咧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口水流到手背上才恍然驚覺。

    “對不起,實在太失禮了。”

    我忙不迭擦著嘴角,不好意思的連連道歉:“我被您所描繪的場景所吸引,上帝的金漏鬥,嗬嗬,絕妙的比喻。”

    “世人沒有不貪戀財富的,上至高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皆不能免俗,您用不著害羞。”

    巴魯赫一副很了解的樣子,說也奇怪,這些話從他嘴裏講出來讓我感覺分外舒服,緊張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

    和太多人渣打過交道,麻木於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處事待人,我發現自己有點喜歡這位正直謙遜的紳士了,即使他是個為異教徒效力的猶太人。

    “科爾多瓦……那是個什麽樣的國家?”

    我突然很想了解他口中惹人心馳神往的神秘國度:“恕我粗鄙無知,不知道它所在何方。”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它在山的那邊和海的那邊,你們這些北方人很少注目的角落。”

    他輕輕放下酒杯,似乎憶起什麽令人開心的事情,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勾起,相信每個提起家鄉的人都會情不自禁的帶上這副表情吧:

    “科爾多瓦位於流淌著似火熱情的伊比利亞,陽光和煦、溫暖如春,統治者哈裏發陛下英明神武,胸襟開闊,在他的治下,各民族平等相處,各宗教自由傳播,無論你是薩拉森人、法蘭克人、拉丁人或者猶太人,也無論你的主神是上帝、耶和華、真主或者其他任何靈物。”

    “科爾多瓦就像一位溫暖慈祥的母親,懷抱感化這世界所有的不公正和黑暗,它是愛好和平之人的樂土與天堂,看看我這個卑微的商人,能得到如此的財富地位不正是活生生的寫照嗎?”

    他張開雙臂,自豪的展示給我看:“可惜基督世界不喜歡臥榻之側酣睡著奇怪的民族,即使它溫柔的像一隻小貓般無害,對不起,我並非針對您和您的信仰,隻是對某些打著道貌岸然旗號燒殺擄掠的混蛋恨之入骨,北方的幾個基督教國家接二連三對我們發動侵略,破壞百姓來之不易的安詳和平,他們仿佛一群穿著上帝戰甲的惡魔,貪婪的肆意妄為,玷汙自己的信仰和忠誠,逼得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父母失去孩子,人人流離失所,家園淪為地獄。”

    “當老實的農民因為憤怒握緊鋼刀,裝備再精良的騎士也如風中柳絮般飄搖,英勇的保衛者一次次擊敗萊昂、卡斯提爾、納瓦拉、阿拉貢、巴塞羅那及其走狗的聯軍,雖然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我們徹底趕走了侵略者,並讓這些強盜倉皇北顧,再不敢隨便欺負真理的國度,想想可笑,有些時候,和平竟需要戰爭來捍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