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天下動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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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大人!”

    這個一直不停叫我大人的黑影突然撲到近前,抓住胳膊拚命搖晃。

    “您倒是睜眼看看我啊,大人,難道……”

    他哽咽著似乎不敢相信,伸手在我眼前來回搖著:“難道您瞎了嗎?或者耳朵聾了?”

    我分明聽到三個人倒抽冷氣,尖利的像是飛機超音速劃破天空:“你才瞎了呢,科勒。”

    “大人!您沒事真的太好了!”

    科勒一把抱住我,結實的胸膛猛烈撞擊:“您知道嗎,我們找您找的好苦啊!”

    苦!再苦能有我苦嗎?

    看看這段時間的經曆,我甚至懷疑上帝是不是在玩真人版的荒野求生。

    哭泣的科勒止住眼淚,扭頭惡狠狠地質問另外兩個人:“你們對公爵大人做了什麽?怎能把尊貴的大人就這樣丟進地牢?褻瀆!這是對騎士準則的褻瀆!我警告你們,要是大人少了一根頭發,誰都別想活著出去!”

    “哼,口氣不小,果然是心比天高的奈梅亨人。”

    一個既讓我熟悉又覺得討厭的聲音冷冷的回答:“也不想想自己身在何處,我悄無聲息的殺個把人豈不易如反掌?風大會閃了舌頭的,奈梅亨人!”

    “都住口吧!”

    我顫巍巍地站起來,虛弱的擺擺手,簡單的起身動作已經耗光了身上僅有的力氣:“您終於肯來見我了,理查公爵。”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這鬼地方實在糟透了!”

    “太陽下的日子同樣不好過,我的朋友。”

    諾曼底公爵意味深長的回答:“總之先離開這吧,我在上麵準備了一間屋子。”

    他嫌惡的四下打量:“真是個藏人的好地方,不過得看那人夠不夠命硬。”

    冗長的台階仿佛永無盡頭,遠沒有飄進來時那麽輕鬆,錯綜複雜的走廊通向其他隱秘罪惡的角落,遠處火影幢幢,偶爾傳來被虛空拉長的慘叫和皮鞭撕裂肌膚的悶響,一幀幀慢放,無不令人脊背生寒瑟瑟發抖。

    走出戒備森嚴的地牢大門,清新的空氣瞬間充滿胸膛,我舒服的深吸口氣,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外麵是晚上了啊……”

    我自言自語的說著,手指劃過庭院裏蕪雜的荒草,抬頭仰望西沉的月亮和緩緩升空的啟明星。

    理查公爵在舉著火炬的雷耶克引領下走在最前,聽到我的感歎後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不經長夜,哪來黎明?”

    穿過雄偉的羅馬式廊柱構成的前廳,站崗的士兵正圍在火堆旁猛灌烈酒,幾個不勝酒力的已經仰麵朝天呼呼大睡,理查公爵的出現明顯嚇了他們一跳。

    “大……大人……”士兵驚慌失措的打翻酒瓶。

    “讓這幾個人好好清醒清醒。”

    雷耶克代替沒空搭理他們的公爵命令道:“聽說馬尿的味道不錯……”

    前廳後麵有一條幽深的走廊,牆上的石龕裏擺放著熱那亞貴族的半身像,不過現在卻成了諾曼人晾曬內衣褲的地方,腥臊味熏得人反胃,沒添油的火炬光芒黯淡,貼著牆緣微弱的湧動。

    理查在一間不起眼的房門前停下,對雷耶克吩咐:“你在門口守著,順便要點熱乎的飯食來,地牢走了一遭,搞得有點餓了。”

    科勒扶著我剛準備進去,他嚴肅的側過臉提醒:“隻有你和我。”

    科勒還想爭辯,我拍拍這忠心耿耿親信的肩膀:“好了,難不成你害怕理查公爵活吞了我?放心,他沒那麽好牙口。”

    “上了蒸鍋嘴都不爛,嗬!”擺了一路臭臉的諾曼底公爵推門而入。

    正對著門的壁爐燒著木柴,溫熱的空氣逼走每個毛孔裏潛藏的寒冷,我不由自主的顫抖著,從頭到腳像過了電般麻酥酥的。

    “活活過來了?喝點酒暖暖身子。”

    理查公爵把杯子往我這邊推了推:“燒麥酒,性子烈得很,倒不似熱那亞人軟蛋的性格。”

    捧杯在手,燒酒味濃重衝鼻,酒漿卻泛著渾濁的青色,不少肉眼可見的雜質上下翻飛:“老實說,聞起來還不錯,可是顏色……你確定沒拿錯巫師勾兌的毒藥?”恢複生氣的我竟開起玩笑。

    理查無所謂的聳聳肩:“毒藥又如何?反正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這副軀殼都帶不走,何不痛快痛快!”

    我眉毛一聳:“這麽悲觀?不像你啊。”

    “把你弄丟了,我怎麽高興得起來?”

    他苦澀的笑笑,臉上寫滿疲憊,要不是結合前後情境,我差點按照劇情發展直接撲入理查的懷抱,演出一幕勞燕飛分終得團圓的溫馨戲碼,話說的如此溫柔露骨,倒真容易誤會。

    “聽說北麵打得熱鬧?”我猶豫許久還是放下杯子,比起借酒消愁,此刻更希望有食物果腹。

    “嗯!”

    理查輕描淡寫的應了聲,繼續自斟自酌,似乎置身事外,一切與己無關:“想必奈梅亨遭到襲擊的消息你早知道,否則不會火急火燎的趕過來,北邊亂了套,人人都像搶紅眼的瘋狗,亨利國王和羅貝爾打、波蘭人和漢諾威打、弗蘭德和奈梅亨打、勃艮第公爵還要跟我打,這世界從未如此亂過,有人祈禱、有人狂喜、有人掙紮、有人幸災樂禍,戰爭仿佛永無盡頭。”

    “你呢,站在哪邊?”

    “羅貝爾的使者在熱那亞盤桓一個多月了,而且是源源不斷的好幾撥特使,人人拿著巴黎國王可笑的文書,態度日甚惡劣的重複著小狐狸的調調,國王征召、封臣義務、捍衛自由,說真話有那麽難嗎?”

    他皺著眉頭做個鬼臉,修剪整齊的金色胡須搞怪的聳動著,學著羅貝爾的樣子:“小的們,快跟我去搶人搶錢搶地盤!”

    我難得被他逗樂,輕輕扯起嘴角笑著。

    “你這艘大船沉了,乘客當然得自尋活路,士瓦本公爵死了,至於是不是正常死亡不得而知,他的封臣彼此不服,如火如荼的內戰席卷領國,小貴族紛紛各找保護傘,你的外甥,沒錯,巴伐利亞的小公爵,估計沒死也絕不好過,一部分封臣叛亂投靠了亨利,剩下幾個支持他的領主擁戴著東躲西藏,卡林西亞倒是消停點,不過馬紮爾人頻繁越過德拉瓦河出現在南部平原,待到斯蒂芬大公和亨利國王談妥條件,數十萬馬紮爾大軍將如風卷殘雲般直抵亞德裏亞。”

    他簡單講了下周邊形勢:“法蘭*意誌的軍營隔著萊茵河排到天邊,可兩位法蘭克人的國王絲毫沒有開打的念頭,約定好了一樣按兵不動,整日打獵宴饗、花天酒地。”

    “他們的屬下更按捺不住,沿邊摩擦不斷,爆發了幾次成規模的會戰,各自丟下百十條性命便偃旗息鼓,把打仗當成過家家,除了耗費糧食和製造寡婦,沒任何實際意義,像是兩個針鋒相對的摔跤手,誰也幹不過誰,卻都憋著不肯認輸。”

    理查抿幹淨杯裏殘餘的酒液,想起什麽似的拍著腦門:“拉文納那邊來了許多羅馬人,和我的戰士險些動手,他們是你招的嗎?還是不請自來的豺狼?”

    這時雷耶克端著食物敲門進來,重新熱過的烤雞和牛奶羊肉濃湯、熥軟的白麵包、整盤無花果以及幾顆油橄欖,熱氣騰騰的香味立刻抓住餓傻的注意力,我也顧不上謙讓,沒等放好就抓起食物往嘴裏猛塞。

    “巴黎的那個小狐狸的吃相跟你差不多難看,所以我猶豫著拖到現在。”

    理查掰開幹癟的無花果,果肉裏的糖分閃閃發光,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要是你輕易死掉了,我前麵押的賭注豈不賠得傾家蕩產?”

    我嚼著麵包沒空回答他,說到底理查不想放棄的隻是自己的利益,就像個賠上身家性命跟莊的賭徒,全指最後一局翻盤,不咬牙死扛還能怎樣?

    “你的賭本還在,何必固執如此?換個莊家照樣穩賺不賠。”我舔了舔嘴角的殘渣,摸著圓滾滾的肚皮,終於滿足的打著飽嗝。

    理查目不轉睛的盯著我,臉上的表情可做無數種解釋:“見過荒野裏覓食的狼群嗎?做頭狼的往往是隻瞎眼或者跛足的老家夥,禿毛謝頂跑得還慢,未必打得過身邊強壯的同伴,但為什麽狼群仍舊聽它指揮?”

    我:“…………”

    “它總能找到合適的獵物,讓狼群不至於因冒失攻擊難以戰勝的敵人而挨餓。”

    一鍋牛奶羊肉濃湯很快見底,牛奶的醇香蓋過羊肉的腥膻,恰到好處的烘托出兩種食材的絕妙滋味,這種地中海沿岸常見的菜肴從古羅馬時代流傳至今,填飽了無數饕餮貪婪的肚囊,正如同腳下哺育它們的富饒土地,千百年來溫順的供養著南來北往的侵略者,任勞認幹無怨無悔。

    我和理查公爵對坐無言,默默品著各自杯中青綠色的燒酒,這玩意味道寡淡,像是摻了水的米酒,還趕不上農家自釀的燒刀子,不過在喝慣了低度蜂蜜酒和大麥啤酒的貴族們看來,確實算是極品。

    “熱那亞燒麥酒,有點意思。”我舉起杯子衝理查晃了晃。

    “你別跟我搶!”

    他稍稍醉了,急得大幅度揮手,好幾次差點碰翻胳膊旁邊的湯鍋:“費多大勁才發現的商機,再叫你搶走還讓不讓人活了?奈梅亨商會自有大買賣,就別盯著這點蒼蠅腿了。”

    “大買賣,嗬嗬!”

    不知道哪來的悲傷湧上心頭,我狠狠地揩著鼻子,借著酒勁大哭大嚷:“我連家都沒了,還跟我提什麽大買賣?家沒了,懂嗎!老婆孩子全沒了!你說我憑什麽跟你搶!”

    理查的臉色黯淡下來,男人的哭泣往往更有感染力,他也情不自禁的跟著我紅了眼眶:“我不懂?你說我不懂?”

    他歇斯底裏的吼叫著,嘴唇因為太過用力而泛白:“我有女兒的,我的掌上明珠,那麽漂亮那麽璀璨!當初我究竟被什麽迷了心竅,竟把她嫁到奈梅亨去!現在呢?現在呢!她也失蹤了!找不到了!陪著你的老婆孩子一起!上帝一定在懲罰我,你還說我不懂。”

    我吸了吸鼻子,輕輕抹掉眼角的淚花,望著蜷成一團的理查公爵,這個外界眼中強悍蠻橫的北方佬,曾讓無數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大惡棍,他哭得那麽傷心,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淚水劃過多年征戰磨礪的粗糙皮膚,擊碎了硬漢貌似堅固的外殼,剮出鮮紅跳動的心髒給我看。

    “來!”

    我把添滿酒的杯子推給他,“想報仇嗎?”

    理查停止哭泣,淚水混著鼻涕被胡亂抹得滿臉都是,弄髒了他好看的金色胡須,當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過之後,將變成可怕的怪物,沒心沒肺、決絕頑固、可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消滅一切敵人。

    “準備怎麽幹?”

    他拿起杯子,堅定的同我碰到一起,我知道,天下再沒有能夠阻擋兩頭憤怒雄獸的力量。

    牆頂窄小的窗戶閃爍著兩隻綠色的眼睛,那是被香味引來的老貓,它忍耐不及的趴在窗口,不時發出沉悶的呼嚕。

    壺裏的酒早就見了底,理查抱著桌腿四仰八叉的睡著了,而我也遊走在欲醉未醉的邊緣,對於一個常年陪酒把五糧液當水喝的人來說,幾杯低純度的燒酒不在話下,最多達到微醺的狀態,說話大舌頭、走路打晃晃、看人稍迷離而已。

    竭力讓自己走著直線,可我仍拿疊影重重的門把手毫無辦法,瞄了半天才抓穩目標,咣的一下拽開大門。

    “大人,您……”科勒和雷耶克一左一右守在門口,見我踉踉蹌蹌的樣子趕忙關心的問道。

    “沒事,沒事,小酌怡情。”

    我用手比量著酒杯的形狀,自以為帥氣的放到嘴邊:“去看看你們的公爵大人,他醉得跟灘爛泥沒啥區別……”

    朦朦朧朧的望向雷耶克,我想拍拍對方的肩膀,卻一把拍個空。

    諾曼人馬上進屋,手忙腳亂的折騰好一會,終於背起無意識的理查,經過我身邊時低聲說:“您就在這間房休息,公爵大人做了安排,沒人會來這邊打擾,等明天大人酒醒了,您們再接著商量。”

    “好走不送!”

    我摟著科勒的肩膀,誇張的揮舞手臂,雷耶克無奈的搖搖頭,背著理查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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