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天下動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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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勒扶我在意大利常見的涼床上躺好,昂貴的羊毛被褥幹淨柔軟,仔細嗅嗅還隱約透著薰衣草的清香。

    是薰衣草的味道啊,我心裏感慨一句,酒催情怡,整個人瞬間籠罩在悲傷的情緒中。

    “大人!”

    科勒遞來一杯熱水,他看出我的難過,沒繼續說下去,隻靜靜的站著,此刻他的心裏,一定同樣錐心痛楚。

    溫熱的水流順著咽喉注入食管,逐漸溫暖胸膛裏所有的器官,驅走彌留的酒意,我感覺好些了:“你的事,我知道,理查公爵告訴的。”

    “嗯!”

    科勒簡單的回應,一如他的性格,從來隱忍沉穩,做得多說得少,再親密的人也無法窺測那深不見底的內心。

    “該是血債血償的時候了。”我盤腿坐起來,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崩裂碎碴飛得到處都是。

    他不易察覺的咬了咬嘴唇,表情發生轉瞬即逝的細微變化:“戰士們枕戈待旦,一切聽您吩咐,大人。”

    這是我想聽到的答案:“給我講講北麵的消息吧,去了羅馬以後,情報網全斷了,隻能靠斥候傳遞大概的訊息。”

    如果科勒也對此一無所知,那便說明隱在暗處的敵人已將奈梅亨的情報係統連根拔起。

    “您要是想問萊昂納多大人……”

    科勒閉口默然的樣子說明一切:“我知道的未必比您多。”

    是個難纏的對手!

    “這麽說,連萊昂納多那邊也杳無音訊?”

    “在長時間失去情報來源之後,我覺察出事情出了蹊蹺,便試圖通過暗線和潛藏的臥底聯係,仍舊一無所獲,秘密聯係點遭到破壞,連個示警的訊號都沒留下,所以我懷疑……”

    科勒又下意識摸著腰帶,那裏是他掛箭盒的地方。

    “你懷疑內部有鬼?”

    我替他把話說完,兩個人對視無言,其實從失聯開始,就不排除會有這種危險的可能。

    “不僅僅是有內鬼那麽簡單,敵人竟洞悉我們的每一條情報鏈,熟知所有的接頭地點和聯係方式,它肯定陰魂不散的潛藏了很久,甚至不止一個人或者一代人,他們有組織有目的的慢慢滲透,居心絕不會隻是搞垮奈梅亨。”

    科勒點到為止,不再往深了說,他清楚自己的分量,知道紅線劃在哪,我和萊昂納多的秘密不便他知道,也不會讓他知道。

    但我明白他想說些什麽,問題沒出在這場戰爭、奈梅亨的崛起以及遭人嫉恨落井下石,敵人根本就是衝著埃尼德斯而來,有人在覬覦古老傳說背後的寶藏,我不知道經過千百年的口口相傳,埃涅阿斯留在藏寶圖碎片中的秘密,被以訛傳訛成什麽無價之寶或是驚天神器,總而言之它是讓人眼饞並想據為己有的存在。

    如此想來便全講得通了,西爾維斯特二世教皇霓下,在意大利掀起針對帝國的叛亂之所以勢如破竹,是那些人希望藉此調虎離山,他們認為奈梅亨已經找到了藏寶圖的殘片,而調走奈梅亨的軍隊隻是多米諾順勢而倒的一張骨牌。

    羅貝爾的野心、弗蘭德的入侵、漫長的拉鋸戰、針對我的沿途刺殺……

    一個接一個的連鎖反應,幫助敵人達到不可告人的野心,搞垮奈梅亨、奪走藏寶圖殘片、徹底消滅埃尼德斯,他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而高明之處則在於欺騙得棋子以為自己是弈局的人,心甘情願的承局發展,接著布置環環相扣的局中之局!

    越想越痛苦的我使勁抓著頭皮,好像這樣能讓快爆炸的大腦鎮定下來,我的發跡、順風順水榮登公爵之位、意氣風發的抱得美人歸、縱橫睥睨天下無敵,到底哪個才是冥冥之中操縱者推倒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亂了,腦子裏的經絡糾纏絞結,不停重放著光怪陸離的畫麵。

    這是被擺布的人生嗎?我應該怎麽做?

    “大人。”

    科勒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仿佛一顆清心丸,藥效強勁管用,將我拽離紛續的狀態。

    “我想報仇。”

    報仇?是該報仇,可敵人是誰?他們在哪?有多少人?勢力多大?

    就連我們現在是否在他們的掌控中都很難說,想報仇談何容易……

    再者,我定定的瞅著科勒,觀察他縮放的瞳孔和微顫的睫毛,似乎希冀如此能穿透對著自己的麵皮,這個一直以來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科勒,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科勒嗎?

    懷疑是人類最可怕的情愫,它悄無聲息的產生,汲取人性中陰暗肮髒的沉澱,然後瘋狂的發育、成長、複製、膨脹,吞噬健康的肌體和正常的思維,無限製敗壞宿主的活力,最後寄生在可憐人的腦核裏,誤導他做出各種各樣不合常理的判斷和舉動,親手毀掉自己建立起的一切,最後仍如釋重負的得意微笑。

    “您懷疑我,對嗎?”

    科勒平靜的說,表情一如尋常,我慌忙躲閃他的眼神,生怕心思被看穿,這可比光天化日之下裸奔還難受。

    懷疑?能不懷疑嗎?身邊還有誰值得信任?但這些話我僅僅可以在心中無聲呐喊,哪怕聲嘶力竭也無所謂,卻萬萬不可真正說出口,一旦唇齒碰撞,蹦出的便不再是言語,而是傷人至深的鋼刀和毒藥,信任這種東西,建立起來曆盡千辛萬苦,而摧毀它則相當容易,絕無回頭之路。

    氣氛詭異尷尬,兩個人麵麵相覷,一個平靜可怕,一個心亂如麻,看不見的冰霜結成厚實的牆壁,將我們分隔在不同的天地,千言萬語、遙遙相望,你在那頭、我在這頭,怎個淒涼了得。

    “記得它嗎?”

    科勒摸向腰間,緩緩拔出一柄短匕首:“當初您送我的,我們一起打敗了弗裏斯蘭的軍隊。”

    能忘嗎,那些崢嶸的鐵血歲月?

    “記得,那時候真是凶險,赫魯斯貝克城堡都讓敵人端了。”

    我苦笑著:“跟現在一樣……”

    “是啊,同樣被敵人算計的調虎離山,無家可歸隻能躲在山裏等待機會,哪有現在待得舒服。”

    匕首在他手裏飛快的旋轉,劃出一個個絢麗的刀花:“即使難的快要放棄,您也沒有懷疑自己的兄弟和朋友,大人,難道家業大了、地位高了,我們就非得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戴起麵具,冷峻的拒人千裏嗎?”

    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一者叛出內鬼讓對手摻了沙子,再者堡壘的主人親手拆掉承重的那根柱石,導致整座建築不可逆轉的崩毀,而科勒正是構建奈梅亨的頂梁柱之一,他倒了,奈梅亨便塌了半邊。

    “噗!”

    猝不及防的,匕首在科勒手中突然翻轉,深深沒入左胸,他眉眼平靜的盯著我,一字一頓的說:

    “現在,可以相信了吧?”

    呆了半晌,嚇傻的我才完成看見、思考、判斷、反應的一整套程序。

    “你瘋了嗎!”

    我抱住因脫力而癱倒的科勒,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臉上消失:“你別死啊,別死啊……”

    這個瘋子,從來沒有聽過我的話,以自由不羈的靈魂驅使著自由不羈的軀體,總做出些驚世駭俗的舉動,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瘋了嗎?”

    他垂下眼簾。瞳孔黯淡無光:“家都沒了,空留這條命有用嗎?大人,該振作的不是我,應該是您!”

    話說得太多,科勒劇烈咳嗽起來,喘氣聲越來越粗重,肩膀抖得厲害。

    “你不能死,給我活過來!”

    我急得快哭了,死命用手按住他不斷冒血的傷口,卻不敢拔出紮在要害的匕首,那玩意仿佛是科勒生命的總開關,稍有不慎便會致人死地,而我不想讓他死。

    “答應我,振作起來,化身令人絕望的複仇天使,用仇恨和毀滅的火焰吞噬敵人,快答應我!”

    他抓著我的手,似乎將全身最後的力量都集中在五根指頭上,攥得骨節嘎吱作響。

    “我答應你,科勒,咱們一起去複仇,不要死!”

    “真的嗎?”

    科勒瞬間變了語氣,但仍舊充滿疲憊:“放心吧,我紮得不是要害,離心髒還有段距離,不過……嘶,確實疼得要命,而且再這麽下去我肯定會把血淌幹的,快去叫人……”

    他努力把話說完,終於陷入昏迷。

    我背著手在病床前來回徘徊,繞得自己都暈頭轉向,科勒臉色蒼白的躺在一堆柔軟的被褥中間,任憑兩個邋裏邋遢的醫生擺弄,後者長長的指甲裏摳滿黑泥,讓人不得不懷疑傷口處理的效果,我剛想開口,正看到抬著火盆和烙鐵進來的侍從,馬上打消了多嘴的念頭,叫他騙我,吃點苦頭也好

    “能別繞來繞去的嗎?”

    理查公爵一邊哭喪著臉求饒,一邊痛苦的揉著腦袋:“我的眼珠都要纏在一起了!”

    是我讓你看的嗎?把這話憋在肚子裏,我多走幾步靠在壁爐邊,木柴燃燒釋放出森林沁潤心脾的清香,倒烤得人很舒服。

    那兩個咋瞅咋像獸醫的大夫遞給科勒一根繩子,示意他咬在嘴裏,以防待會上烙鐵時疼得忍不住咬掉舌頭,科勒麵無表情的照辦,手指死死摳住床沿,決絕的像個刑場上高喊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的死刑犯。

    一個大夫捅捅盆裏的炭火,取出燒紅的烙鐵貼近臉龐試了試溫度,衝另一個忙著拆繃帶的同行使個眼色,配合默契的兩人動作迅速,未及我們看清烙鐵已經燙在傷口上,伴隨著科勒的悶聲慘叫和若無若無的烤肉飄香,中世紀常見的外科手術便宣告完成,隻要再往烙紅結痂的傷口,抹點鬼知道是什麽的黑乎乎藥草泥,是死是活,剩下的事情就得聽天由命了。

    “上帝何等眷顧你啊,蘭迪,竟有如此忠心死諫的手下。”理查公爵捂著鼻子,陰陽怪氣的對我說。

    可讓你找到挖苦我的由頭了,諾曼底的獅子。

    我沒搭理他,圍著手忙腳亂包紮的大夫轉了好幾圈,直到確認他們真有一定的醫療經驗,能料理好科勒的傷口,這才放心的長舒口氣,老老實實坐回椅子。

    別看大夫穿得窩囊,手腳倒稱得上麻利,除了最後係緊的那下沒掌握好輕重,痛得科勒差點吐血,整個過程幹淨利索。

    “他們平時常給中箭的戰馬治傷,放心吧。”

    理查不知道是有心寬慰還是無心找茬:“瞧瞧外麵那些馬,現在不都活蹦亂跳的了?”

    果然這時代的大夫主業是獸醫,救死扶傷不過順帶手而已。

    幹完活的倆大夫收拾起一堆堪比刑具的家夥事,叮叮當當的退出房間,隻留下虛弱的科勒、焦急的我和看熱鬧的理查,壁爐裏的火嗶嗶啵啵的燃燒著,沒了外人在場,我們仨反倒無話可說。

    “啞巴了?”

    心直口快的諾曼底公爵受不了這窘迫的場麵,率先開口打破僵局:“你們奈梅亨人說悄悄話,要不我也出去?”

    他作勢欲走,我故意沒攔著,倒想看看這家夥怎麽下台。

    理查裝模作樣的邁了兩步,發現我沒有挽留的架勢,立在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抓耳撓腮的相當搞笑。

    “雷耶克呢?”笑笑便罷了,我沒心情繼續玩,話鋒一轉切入正題。

    “我吩咐他在外守著,保證你們的秘密安全。”

    理查心不在焉的回答:“你找他?我叫進來。”

    “重點不是他。”

    我擺擺手:“絕不是危言聳聽,朋友,我的行蹤必須完全保密,除了已知情的幾個人,萬不可再叫旁人知曉。”

    理查聳聳肩膀表示自己不明就裏,我隻得簡單給他描述了從離開羅馬以來的經曆,卻隱去關於乞丐國王胡迪尼的事情,人心不古,總要留張底牌。

    “如果你的懷疑成立,我們的對手便不是明麵上的那些宵小。”

    諾曼人性子雖然急了點,但腦子絕不糊塗:“這個敵人心思縝密、手段毒辣,最可怕的是還有堅忍的耐心……”

    他歎口氣:“我有點後悔昨天武斷的決定了。”

    我笑笑沒當回事:“敵暗我明,不得不極其小心。”

    理查讚同的點頭:“失手多次,他們必欲除掉我而後快,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位置就將暴露,每個人都可能是潛藏的殺手,防不勝防。”

    “難道去都靈安全嗎?你的軍隊構成複雜,勢必更加凶險。”

    理查真心實意的盯著我:“留下來,一起走。”

    這時一直躺在床上半昏迷的科勒說話了:“大人失蹤和國中巨變的消息傳開,再加之厭戰和思鄉情緒的影響,士兵逃亡相當嚴重,到後來連貴族和騎士也不告而別,士瓦本、巴伐利亞、卡林西亞的軍隊幾乎跑光,都靈城外隻剩一片掩人耳目的空帳篷,實力大打折扣。”

    他停下歇口氣,左胸新紮的白繃帶暈開淡淡的血跡:“現在那全是奈梅亨人,新衛軍出身的老兵占了大多數,他們的忠誠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擔保!大人,戰士們都在等您回去,他們從未喪失打回家園的希望!”

    “再忠誠能有什麽用!你們剩下多少士兵?一千?五千?”

    理查急了,聲音陡然提高八度:“需要我提醒前麵有多少敵人嗎?看不見的先不說,光數得過來的,弗蘭德、勃艮第、盧森堡、羅貝爾國王的聯軍、還有態度的亨利陛下,算過嗎,有多少?是你們的十倍、百倍、千倍!”

    他啞然失聲,態度軟了下來:“別冒險,保持清醒,辦法會有的,但絕不是去送死。”

    理查的話生猛的鑽進左耳朵,摧枯拉朽的掃蕩大腦皮層後又從右耳朵洶湧冒出,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於此,一個身影在被他肆虐過的腦海中冉冉升起,越來越清晰。

    那個時代的巨人也曾失敗潦倒、眾叛親離,困在地中海的彈丸小島上,當所有敵人以為他再無翻身之日而彈冠相慶時,折斷羽翼的雄鷹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他僅靠十幾名親信的幫助便擺脫囚禁,貌似強大的敵人個個土崩瓦解,目送著雄鷹未費一槍一彈的重登王座,譜寫一段令後人瞠目結舌的奇跡。

    我能複製他的傳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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