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絕地反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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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空氣冷冽刺骨,初升的太陽紅得仿佛糖心的煎蛋,軟軟糯糯流瀉在天際,全然散不出任何熱量,隻孤寂的掛在地平線上方,冷眼望著剛從睡夢中解凍的大地。

    燒黑的木炭隱隱閃著火星,那是火精靈不甘落寞的呻吟,嗆鼻的青煙緩緩縈繞,地上鋪著厚厚的灰燼,用腳輕輕一踩便陷得很深,我蹲在大屋殘垣斷壁的廢墟裏,失神的盯著一縷火苗慢慢熄滅,悵然若失。

    許多士兵正在左右忙碌著清理,他們有條不紊的抬出一具具燒焦的屍體,然後整齊的擺在屋前的草地上,幾個黑衣的埃尼德斯忍著濃重的惡臭,俯身仔細翻檢檢查,尋找蛛絲馬跡來分辨屍體的身份,還有幾個農民打扮的雜工在士兵的監督下挖著大坑,用來掩埋處理後的骨灰。

    代號四默默無言的陪著我,眼窩深陷進白皙的皮膚,顯出顏色濃重的黑眼圈。

    “我們失去了七把最忠誠的利劍。”

    她沙啞著嗓子開口,聲音若即若離的飄蕩,像是無聲電影裏突兀的畫外音,對她來講,戰友即是家人,而失去家人的滋味,我們都心有戚戚,卻又不盡相同。

    “還有十幾名奈梅亨最優秀的騎士,他們有的我認識,有的隻是一麵之緣,有的甚至未曾相識。”

    我捏著地上的灰燼,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我現在能體會到當一名騎士以不光彩的方式被擊敗時的那種羞辱感了,他們死得不明不白。”

    灰燼越攥越緊,不斷從指縫掉落:“歐文……”

    “記得很久以前您對我說過,戰爭是以殺傷並最終擊敗敵人為目的的武力行為,隻要可以讓對方屈服,不在乎使用何種手段,因為勝利者有書寫曆史的權力,沒人敢指責什麽。”

    她歪著頭,兜帽在臉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訴說著別樣的悲傷:“您想起來了麽?在戰場上我是您的敵人。”

    “是啊,那時的我多麽意氣風發,自以為縱橫睥睨天下無敵,可同等的懲罰真正加諸於身的時候……”

    我鬆開手,盯著掌心盤繞的紋理間殘留的灰燼,語氣悲戚的說道:“是我害了他們,一場大火,呼!什麽都沒了,這就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嗎?他為了教訓一個狂妄的人,竟不惜犧牲無辜人的生命。”

    “我們沒有資格評判上帝,大人。”

    她話鋒一轉,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忘了嗎?我們都不信仰上帝。”

    曾經的我中世紀人們虔誠的信仰嗤之以鼻,以一個無神論者的高傲姿態鄙視眾多愚昧的俗人,可經曆了如此多命運多舛的顛沛流離,絕望的我驀然發現,擁有信仰其實也是件幸運的事。

    “沒有找到歐文的遺體嗎?”

    寬大的黑袍蓋住了代號四的身份、樣貌、性別、感情:“目前沒有,敵我身份仍在辨識,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在,據說帶人去給新征召的馬蒂尼農兵布置住處,但夜半起火後他是否在場,亂哄哄的沒人知道。”

    “如果上帝真能聽見人間的祈禱。”

    我目光飄渺的望著天空,思緒遊離在身體之外:“希望他平安無事。”

    代號四側耳聽著手下的匯報,表情平淡的根本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事態如何:“敵方十六個人,全軍覆沒,沒有活口。”

    這是早就猜到的結果:“其中兩人應該是重傷服毒,為了不讓我們抓到活口,毒囊藏在牙床上麵,輕輕一咬便破了,毒性強到能夠瞬間致命。”

    她神色黯然:“和我們一樣,任務失敗隻有死路一條。”

    “艾薩克嗎?”

    老騙子貪婪狡猾的笑容和在格涅茲諾救我時的冷靜睿智交疊浮現在廢墟之上,漸漸化為猙獰的猛獸,似乎隨時會將我撲倒撕碎。

    “他隻是前台的代理人,類似萊昂納多大人的角色,既舉足輕重又毫無意義,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完全執行組織的意誌高級傀儡。”

    代號四抬頭瞅了瞅正在往屍體上潑油準備火化的眾人:“這是吹響進攻序幕的號角,隨後將有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等等無窮無盡的攻擊接踵而至,直到行動目標被消滅為止。”

    圍著屍體有人在祈禱,有人在發呆,還有人在無聲啜泣,為這些慘死的魂靈。

    “行動目標被消滅……為止嗎?直到我死掉為止嗎?”

    本該朝氣蓬勃的清晨在壓抑悲傷的氣氛中渡過,壯麗的湖光山色仿佛也失去了吸引大家的魅力,遠處萊芒湖躲進層層疊疊的薄霧,再不敢露出嬌羞的模樣,太陽中途放棄了溫暖這冰涼的大地提前下班,積重的烏雲像是突然出現,旋即鋪滿整片天空,渺渺炸響的驚雷在提醒人們,雷雨天快要來了。

    “大人,得趕緊走了,別讓大雨堵在這裏。”

    代號四捧著剛剛檢查過的食物放到桌上,昨夜大火的亂象把村莊長老嚇得不輕,從淩晨便領著村民幫我們幹這幹那,生怕公爵大人一個不高興屠了他們小小的村子。

    現在我們換了間房子休息,條件比起長老居住的大屋差了很多,低矮破敗不說,人畜同處一室的髒亂簡直不堪入目,幾隻母雞撲棱著翅膀在頭頂咋呼的飛來飛去,撒下滿地雞毛。

    我掃了眼黑乎乎的食物毫無胃口,越來越近的響雷似乎隨時能把這破房子震塌,昨天還圍坐在火堆邊爭論下步計劃的騎士們,如今隻剩兩個負責外圍巡邏的幸存者,其中一人站起來,不讚同這個總把自己裹在一襲黑衣裏的神秘女人,他反駁道:

    “要是現在出發,我們會讓大雨堵在山路上,幾百號人擠成一團的進退無序,那樣更危險,還不如在村裏躲到雨停再走。”

    “不行!”

    代號四直接否定了他的建議:“敵人已經發現了大人的所在,呆在這無異於等死,必須立即離開,正是因為天氣條件不好,再加上崎嶇的山路,敵人想找到我們肯定得相當困難的大費周章,這是避開他們的絕好機會。”

    “好了。”

    我擺擺手,製止了想繼續爭下去的騎士,衝代號四問道:“出發可以,但目的地是哪?”

    “沃韋城堡,萊芒男爵的居城,那條件更好,物資充足,而且此刻防守空虛,我們先去歇歇腳。”

    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奧托男爵帶走了城堡裏為數不多的騎士,僅剩那些衛兵的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再怎麽說沃韋也是座石頭的城堡,進可攻退可守,沒什麽後顧之憂。

    “照你說的安排吧。”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還有損兵折將的悲傷夾雜在一起,搞得我心律憔悴。

    “大人!大人!”

    一個士兵跌跌撞撞的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歐文……歐文大人回來了!”

    “你說誰……歐文!他在哪!”

    我瞬間來了精神,猛地衝過去攥住這個冒失士兵的肩膀:“說呀!”

    “大人!”

    熟悉的聲音落入耳廓,我激動地將目光投向門口,是歐文沒錯,他好好的站在那裏,除了隱約可見的疲憊和仆仆風塵: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聽說昨晚……不管怎樣,您沒事就好!”

    我點點頭,身體突然像漏了氣的皮球,眼前一黑,軟軟的癱坐在地,驚得眾人手忙腳亂的上來扶我,關切的詢問:

    “嗬嗬,不打緊,是看到你沒事高興的,上帝保佑,這麽久你去哪了?”

    “晚飯時沒胃口,就到屋外吹吹風,正好遇到前來稟報情況的士兵,便跟他一起去了還沒安頓下來的農兵那邊,不知不覺忙到很晚,剛準備回來又發生農兵叛逃的突發狀況,我著忙去追,也來不及派人通報……”

    他垂下眼簾,滿臉沮喪的神色,為沒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感到十分自責。

    “不管怎麽說,平平安安的回來比什麽都強。”

    稍稍平複情緒的我說著說著繃不住了:“他們……條件簡陋,沒能得到好好的安葬,大火燒得連是誰都分辨不清,我想,生前並肩出生入死的好友,死後也躺在一起,他們在上帝那裏,應該會很開心吧……”

    歐文低下頭,肩膀不自然的抖動著,好像在默默哭泣。

    “大人!”

    代號四適時打破悲傷的氣氛,當男人們被軟弱俘虜,竟由一個女人提醒我們要堅強的走出來,冥冥之中的安排充滿意外的宿命感。

    “既然歐文回來了,咱們是時候出發了,等一會雨下來,想走也走不了。”

    “難道您要冒雨走山路嗎?去哪?”

    歐文驚訝的問道:“雨天山高路滑,我們人數太多,實在……危險。”

    他注意到朋友給自己的顏色,支支吾吾的疑惑著,說到後麵微微有些氣短。

    “沃韋城堡。”

    代號四以不可辯駁的語氣言簡意賅的道明目的地,她淡淡的瞅了瞅想拉過盟友阻止雨天行軍的騎士,擠眉弄眼的後者立刻嚴肅的黑著臉,無可奈何的放棄了掙紮的抵抗。

    第一滴雨點從堆疊的不能再高的雲層中墜下,準確打在我的臉頰上,清冷的感覺瞬間冰封了整副軀體,也趕走顛簸的疲倦。

    我擦掉飛濺的水珠,不防又有一滴、兩滴,乃至更多的雨點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織成水網,遮蔽住烏黑的天幕,把猝不及防的所有人都澆成狼狽的落湯雞。

    “這該死的鬼天氣!”

    歐文費力抽出陷在泥裏的腳,氣急敗壞的抱怨,昨夜的大火驚著了栓在外麵的戰馬,待天亮再派人去尋找,它們早跑得沒了影,隻追回誤入農家的一匹笨重的駑馬,所以除了我,剩下的人不得不步行前進,歐文還不願意折了身份去騎驢,難怪他一路不停地發牢騷。

    “上帝啊,簡直是地獄!”

    我十分同情的望著他,豆大的雨點攜重力勢能狠狠砸在臉上,痛得睜不開眼睛:

    “帶人去前麵看看,別耽誤了行程。”

    歐文現出不情願的神色,雖然稍縱即逝,但仍舊讓我準確的捕捉到:“山路危險,我怕大雨會造成洪水,將大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堵在這,得盡快通過。”

    “我明白。”

    他幹脆割斷綁鞋的皮帶,吆喝著打赤腳叫人跟自己走:“雨再下大點,誰都走不了。”

    雨簾愈發密集,漸漸匯成震耳欲聾的轟鳴,馬兒吃力的哀嚎著,終於走不動了,腳下這條所謂的大路其實不過兩丈寬,常年的人走馬踏使它坑坑窪窪崎嶇異常,雨中更顯泥濘,足沒到駑馬的小腿。我往下拽了拽淋濕的兜帽,這玩意吸飽了水,已經無法遮擋漫天大雨。反倒濕漉漉的貼著額頭,弄得人相當難受。

    “把馬牽住,我下去走!”

    牽馬的士兵聽命按住不停掙紮的馬兒,幫助我下到泥水中。

    該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覺呢?就像小腿被章魚的觸手吸住,黏糊糊帶著引力,拚命把你拖進深不見底的泥潭,我天真的想邁開步子,卻踉蹌著差點摔倒,身體歪歪斜斜的前傾,雙腿還紋絲未動的紮在原地。

    “這該死的鬼天氣!”

    我不由自主學著歐文的話罵了句,真是不身臨其境不了解情況到底多惡劣,那些蹣跚趕路的士兵,嘴上不敢說什麽,心裏肯定恨死了我這個不知變通的公爵大人了。

    兩腿交替的次數屈指可數,時間過了很久,我身邊的景物幾乎沒有變化,一棵兩人合抱粗的大雲杉搖曳在風雨中,俯身凝望腳下半天挪不動半步的兩足動物,簌簌的婆娑著,仿佛正嘲笑他們的渺小。

    我粗粗的喘氣,雨水順著鼻翼的紋理流進嘴角,品起來有股鹹鹹的腥味。

    “天黑前是到不了沃韋城堡了,可是誰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脫力癱坐在泥地裏,我自暴自棄的用髒汙的手掌抹了把臉,結果越擦越瞅不清東西,天空陰沉的仿佛世界末日,如果此刻有人開啟上帝視角往下俯瞰,一定會發現我們的隊伍像條曲曲彎彎的泥鰍,拱在崇山峻嶺的沼澤裏動彈不得。

    “大人!”

    代號四的聲音穿透層層雨簾,清晰灌入耳廓,我眯起眼睛,仍舊尋不到她的身影。

    “大人,斥候新報!”

    我輕輕哼了聲算是回答,擰歪著想站起來,一雙溫柔有力的手抓住胳膊,幫我脫離泥濘的束縛。

    “兩裏外有一支軍隊正往這邊來,依照距離和規模判斷,對方應該是從沃韋城堡出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