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愛你幾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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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 撐油紙傘的黑衣男子一出現,洞窟裏眾人就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
好久好久,都沒一個人接話。
黑衣男子笑了笑:“不拒絕,就當各位是同意了。”他收起傘,直接走了進來。路過陸璿的時候,神色不變,一腳跨過,好似完全沒看到這個人。
獨手翁的手下緩緩拔起了刀。
獨手翁瞥他們一眼。他們會意,又悄悄放了回去。
人群裏,穆夜默不作聲,似在猜測這突然出現的男子是何方人物。周令禕一眼就認出了他,餘光極快地瞟了一眼淺也。淺也看到他的表情幾乎可用呆滯來形容。而陽一,則閉上了眼睛,唇邊彎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弧度。
“這位……公子。”獨手翁上下打量一眼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最恰當的稱呼,“你貿貿然闖進來,是沒看到我們正忙麽?”
“抱歉,看到了。可因為雨太大,我也沒有其他法子,隻能前來叨擾。”男子說著不得已的話,卻十分坦然地坐到了眾人對麵,淺也的附近。
如此強硬的態度,倒叫獨手翁笑開來:“老夫瞧著,洞外不遠,站了不少穿蓑衣的人,那些想必都是公子的下屬,公子就不能向他們借上一借?”
“前輩覺得——”男子轉過臉,露出淡淡的笑:“蓑衣配我麽?”
這句反問,竟讓獨手翁無言以對。
男子繼續:“我隻是進來避雨,並不想參與任何江湖事。待雨一停,我自會離開,是以前輩不必擔心。”
隻是避雨?
獨手翁微微眯眼,“公子說話算數,保證不會做多餘的事?”
“我保證。”男子逐一看向洞內眾人,當到淺也的時候,多停留了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移開,“這裏,並沒有我感興趣的人。”
淺也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哈。”聽到這話,獨手翁滿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這最好不過!既如此,老夫就陪公子一塊兒等雨停吧!”
“可以。”
說完這兩個字,男子仰頭,望天,真的欣賞起外麵的滂沱大雨來。
洞外,雨水連綿不絕,密密麻麻,仿佛斷了線的珠子,劈劈啪啪砸向地上。
不知何處的葉子被風吹入了洞窟,一片一片,打著璿兒落在人身側,原本昏暗的空間竟莫名多了一些詩意。
獨手翁審視的目光還在他身上。
一名手下湊到獨手翁耳邊,悄悄道:“剛才大夥兒都在注意他,沒留神,叫那陸璿逃了……怎麽辦?”
“不用在意。”獨手翁也壓低聲音,“不過就是個小角色,讓她逃掉又何妨。現在最重要的是這人。”
兩人視線同時看向黑衣男子。
獨手翁猜測,“此人應該來自廟堂,我們輕易得罪不起。可他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又委實讓人忌憚。他既然承諾雨一停就離開,咱們就陪他等到那個時候。若屆時還不走,你們見機行事。”
“是。”手下默默退下了。
黑衣男子轉頭,看向獨手翁方向,老頭慈祥點頭,給了他一個不鹹不淡的笑容。
天色越來越晚,可大雨卻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地麵的積水不知不覺滲到了洞口,泥石柔軟,光照依依,洞窟裏麵依舊無人出聲。
終於,淺也輕輕打了個噴嚏。
刷刷刷,除了黑衣男子,其他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她。
“……”淺也略顯不自在地靠了靠穆夜。
“前輩。”一直專心聽風雨聲的男子突然道,“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了,大家這麽無聊,不如一起講講故事,打發打發時間?”
“……什麽?”獨手翁有些錯愕,其餘眾人更是一臉詫異。
男子收回視線,轉頭,興致勃勃地提著與此時氣氛格格不入的話題,“老人常說,下雨天,最適合講鬼故事了。各位以為如何?”
“……哈,公子倒是有趣。”獨手翁抽了抽嘴角,很快,恢複了神氣,“行啊!公子想講,那就講吧!反正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倒不如聽聽公子的故事。”
男子起身,走到洞窟中央,“升個篝火,這樣,大家更能投入其中。”
獨手翁一揮手,立馬有人動作。
很快,黑漆漆的洞窟裏就升起了一簇火苗。
火光跳躍,照得周圍暖融融的,立馬驅趕了眾人身上的寒意。
“那,就開始了。”一切準備就緒,男子頷首,聲音仿佛來自遠方,飄飄渺渺,聽不真切,淺也聽他說道,“我這故事,是關於一個畫師的。”
畫師嗜酒,雖畫技不錯,可因十天裏有八天在喝酒,不事生產,不務正業,因此找他畫畫的人越來越少,他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拮據。
這一日,畫師又喝得爛醉如泥,等他清醒後,卻發現時間已然到了三更,他自己也倒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周圍黑漆漆的,沒有一絲人影,甚至連建築物也沒有。
——這是哪兒?老子又醉過頭了?
畫師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塵,跌跌撞撞走向前方。
空氣裏是濃濃的霧氣,兩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束束紅得像血一樣的花朵,開在那裏,鮮嫩欲滴。他一個人就這麽走著、走著,可奇怪的是,走了老半天,也沒遇見什麽人。
——他娘的,這裏到底是哪兒!老子要回家!
畫師不耐煩了,幾乎要叫起來。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緒,前方濃鬱的霧氣淡了一點,散了一些,隱隱的,似乎出現了一座拱橋。
畫師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當確定自己沒眼花,頓時開心起來,急忙向那橋跑去。
跑近了,才發現那橋分上、中、下三層,每層都是不同的顏色,矗在那裏,氣勢非凡。畫師想也沒想,徑直從最上麵的一層跑過。
終於,他上了橋。
又終於,他往下走。
可他下著下著,整個人又傻眼了。
因為,橋下是水,遮擋了前路。隻有一艘小船,無聲無息地停在了那裏。
船上此刻擠滿了人,臉全部麵向一個方向。而小船旁邊,站著一名老婦。老婦兩隻腳都浸泡在了水裏,可她渾不在意,低聲數著船上的人數,當聽到畫師到來的腳步,老婦和船上的人齊齊抬頭,看向他,枯井一般的眼中不帶任何起伏。
“隻差一個……”他聽老婦幽幽開口,“隻差一個就開船了……”
畫師不說話,呆呆望著這群人。
見他不上來,老婦再次催促:“隻差一個……最後一個……”
畫師往後退了兩步。
老婦盯著他,嘴唇翕動,仿佛一個紙人,“隻差一個啊……”
畫師再不敢遲疑,轉頭,沒命跑向來路!
……
……
等畫師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常醉的那個酒館。周圍是鼎沸的人聲,時間也剛剛過子時。
——難道,之前隻是一場夢?
畫師舔舔嘴唇,歪歪扭扭地起身。
他走出酒館,走向家裏。家裏燈火通明,不時還從裏麵傳來大笑。
——怎麽,家裏來客人了?
畫師吐著酒氣,剛想推門,手還沒碰到,門就被人一把拉開。
與此同時,一個女音高聲道,“哎喲,老婆子可把你盼回來啦!恭喜畫師,賀喜畫師,你被選中給朝廷畫畫了!要知道,全鎮裏隻有十個畫師獲此殊榮。朝廷催得急,讓今晚就去。這不,大夥兒都在等你,隻差你一個了!”
畫師僵在原地。
入目所見,眼前的婆子滿麵褶皺,眼神空洞,長相跟船邊那個說話的老婦……一模一樣。
故事講完,全場寂靜。
好一會兒,才有人咳嗽了一聲。
“公子到底是讀過書的,這般起承轉合,竟讓老夫有了意猶未盡之意。”獨手翁不吝讚揚,轉頭問眾人,“大家覺得呢?”
“有意思。”穆夜語氣淡淡。
“果然很適合這樣的天氣。”這是周令禕的評價。
淺也看一眼黑衣男子,心裏忍不住腹誹:這人以後要是在朝廷混不下去了,倒是可以當個說書先生來糊口。
“好!”卻見獨手翁一拍大腿,徑直起身道,“這雨還沒停,時間還很多,老夫便也奉獻一個故事,給大家解解困,如何?”
“洗耳恭聽。”黑衣男子做了個“請”的姿勢。
獨手翁清清嗓子:“老夫要講的,是幾個官兵的故事……”
官兵分好多種。
而要講的這幾個,卻是朝廷裏最不受待見的那一種——流放官兵。顧名思義,就是但凡朝廷裏有了流放犯,就由他們來負責押送。
這一次,幾個官兵要送的,乃是一群老弱婦孺,共七人。
走了兩個多月,他們到的地方也越來越偏,越來越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好幾個晚上,都隻能露宿野外。
這宿著宿著,官兵們就發覺,隊伍後麵跟了一個東西。
之所以稱它為“東西”,是因為這東西白天不來,可當夜晚降臨,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它披頭散發,彎腰駝背,嘴裏似乎還在咀嚼著什麽,一步一步跟著他們,永遠不知疲倦。
第一天,那東西離他們至少有三十丈。
第二天,那東西就距他們二十五丈。
第三天,變成了二十丈。
第四天,
第五天,
……
……
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到得最後,官兵們幾乎可以聽到它黏呼呼的咀嚼聲。
怎麽辦?
官兵們不敢想象,如果、如果被它追到,他們會發生什麽……
就在這時,一個年長的官兵突然出聲,讓一個犯人脫去外衣。犯人不明所以,想拒絕,可在官兵鞭子的威脅下,隻能照做。
得到外衣,官兵連忙將其疊好,放到地上。
做完這一切,他就聽到了那恐怖的咀嚼聲從隊伍身後傳來。吧唧吧唧,這次,近在咫尺。
官兵們趕緊帶著犯人們狂奔。無意間回頭,卻發現那東西停在了原地,並沒追過來。
官兵們看到,那東西從地上撿起了犯人的外衣,嗅了嗅,然後,顫顫伸手,將那外衣一點一點套在了自己身上……
隔天,那個失去外衣的犯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篝火劈裏啪啦,照得眾人臉上黑一陣紅一陣。
獨手翁舒了口氣,道:“民間的說法,衣物都有主人的生氣,因此不能隨便給他人。年長的官兵眼瞧那東西盯上了他們,隻好獻出一個活祭品,這才得以躲過一劫。大家覺得——這故事怎麽樣?”
“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黑衣男子如實道。
“哈哈哈哈。”獨手翁大笑,“公子講的故事如同公子的人,高屋建瓴,不可褻瀆,像從書裏走下來的。老夫講的是民間的傳說,自然接地氣了些,讓公子見笑。”
“不敢。”
獨手翁瞟一眼洞外,那裏秋雨綿綿,依然未有停的跡象。
見此,周令禕開口:“……既然這樣,那我也來一個吧。”
眾人同時看向他。
周令禕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我這故事,跟一個孩子有關……”
孩子八歲,是家中老幺,上頭還有三個姐姐。
這是一個無比糟糕的家庭,大姐嫁了個遊手好閑的混混,二姐跟同村女打架,被對方用剪子劃傷了臉,從此不敢出門。爹呢,因為日子過的不如意,整天毆打妻子。奶奶更是因為多年媳婦熬成婆,將年輕時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到了兒媳身上。
繁重的家務,鬧心的子女,無能的丈夫,惡毒的婆婆……
終於,孩子的娘被壓垮了。
這一日,孩子回家偷錢,想買糖吃。路過娘房間的時候,看到裏麵人影一晃,孩子一驚,連忙躲到了牆角。
那是娘的影子,可娘在幹什麽?
孩子看到人影拋出了一條繩子,掛到了房簷上。看到人影取出了一個圓凳,緩緩踏了上去。人影雙手握住繩圈,停在了那裏。
她好像在猶豫。
孩子從牆角站了起來,死死盯著娘的手。
忽然,孩子看到娘的影子旁邊,又出現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隻有上半身,似乎是個女人,孩子看到“她”湊到娘的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起了話。
“活著沒用……死吧……死吧……”
“就這樣死吧……一了百了……”
娘不猶豫了,墊腳,將脖子送到了繩圈裏。
孩子傻住了。
好久好久。
身後突然響起奶奶的驚呼,孩子回頭,看到奶奶尖叫著衝向房間,一把推開門。屋內,娘懸掛的身體一晃一晃,宛如褪了色的燈籠。
孩子的爹來了,姐姐也來了,一家人又是救人,又是哀嚎,折騰了半宿,終於把孩子的娘給救了回來。
可從那以後,孩子卻再也不敢跟娘待在一起。
為什麽?
因為,孩子記得,“娘”醒後,曾趁著其他人不在,笑眯眯地問他:“我慫恿她去死的時候,是不是被你瞧見了?”
世人總會勸誡人們不要存死念,一方麵是因為善良,一方麵卻是因為,存死念,容易招來惡鬼……替你身。
聽到這裏,淺也咽咽口水,悄悄往篝火湊了湊。
卻聽這時,一陣風吹來,嗚嗚呼呼,吹起了她的長發,也吹弱了麵前的火焰。
有人低聲說了一句“雨停了。”
眾人回頭,但見,幽幽山色,大雨初歇,點點嫩芽破土而出,已是拂曉晨曦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