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漫長一夜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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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弟,你真的要去?”一個滿麵苦相的道人緩緩道。

    “師兄,我問天觀的威望和影響已經超過了往生寺,正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好時機。若是違逆了相國府,隻怕又遭打壓啊,屆時師父在世時的一番心血,又白白浪費了。”

    “……那你去罷,小心些,切記!性命第一!”

    中年道人笑道:“不過一個庶子罷了,既無官品在身,也沒有相國府氣運的保護,隻要那群禿驢不在身邊,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師兄且等著好消息吧!”

    說完,這道人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隻見屋中的燈光微微一閃,就再無別的動靜了。

    ……

    往生寺一處偏院中,一燈如豆。

    “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幻塵滅故,幻滅亦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譬如磨境,垢盡明現。”

    張原合上手中的佛經,靜靜地望著油燈中一點燈焰,目中若有所思。

    幻身,幻心,幻塵,幻滅——諸幻皆由後天之欲而來,看似孜孜以求的東西,並非是本心中真正想要。

    《牧牛記》曾記載這樣一則故事:有一牧童,自幼家窮,受盡白眼和欺辱,於是決定入學讀書,改變命運。寒窗十年,在趕考途中夜宿山神廟,半夜遇一美女求歡,他經不住引誘,一宿歡悅後,這書生發現自己靈智盡失,回憶不起半點經義上的內容來,科舉一途因此斷絕。無奈之下,隻得上山為賊,卻因為瘦小無力,受盡群賊欺辱。書生一氣之下,決定拜師學藝,於是遍訪名山大川,尋找武林高手,結果武藝沒學到,反而鬧得風霜滿麵,未老先衰。倉皇失落之下,翻到一本誌怪神仙的話本,看到裏麵主角的奇遇,腦袋一熱,決定跳崖碰碰運氣……

    結果這書生在一陣疼痛中醒來,發現自己依舊是個孩童,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正在被自己放牧的青牛用角頂著。

    拋卻其中佛門慣有的暗喻和說教手法,其中道理還是很明顯的。

    張原長身而立,踱步到窗前注視著外麵的夜中雪景,心中湧動著一股明悟。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身邊少不了強者打壓、小人如鬼、惡人惦記,特別是告別了相國府,今後各種風刀霜劍更會接連而來。

    遭遇的事情多了,人就會丟掉初心,忘記本來的追求。但若是害怕失去自我,而躲藏在安逸的角落中作鴕鳥狀,那隻會令明鏡蒙塵,漸生鏽跡。

    “譬如磨境,垢盡明現……譬如磨境,垢盡明現!”張原反複地念誦著這句佛經上的話,隨著一呼一吸,體表上數之不盡的毛孔也在細微地一張一合,仿佛十萬八千張小嘴活動開來。

    這是晉升“和尚”位份的征兆,下一步便是從這些毛孔中生出氣場,隔絕汙垢,成就住持之位。

    人心如境,既要打磨,才能不鏽不垢,也不能在打磨中忘卻本心,走上歪路歧途,徒費光陰。

    屋內寒素,屋外飛雪,漫漫長夜之中,張原的眸中愈發澄透。

    突然,屋內一暗,燈芯上的火光毫無征兆地熄滅了,一種不同於窗外風雪的陰冷漸漸彌漫開來。

    大門,無風自開,“吱嘎”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夜裏讓人心頭發毛。

    一股陰風灌了進來,打在了張原身上。以他現在的修為,也感到一絲發自心底的寒涼。

    接著,一個人形的黑影,突然出現在門口地板上,在微弱的反光下,這黑影被拉得老長……

    張原抬頭一看,門口明明空無一人,這黑影又是怎麽出現的?

    地板上的黑影開始一步步向他逼近,就像一個無形卻有影的人在向他走來,隻是細細看去,這黑影的身體和四肢部位在不停地扭曲晃動著,怪異之極!

    劍光一閃,張原持劍一撩,劍鋒劃過處空空如也,除了讓這黑影扭曲得更加厲害以外,似乎毫無成果。

    忽然,地上的黑影動作一變,似乎高高躍起,朝他兜頭撲來,一時間,陰風大作,刺人肺腑……

    情急之下,張原來不及再去思考什麽,下意識地作出忿怒明王相……

    哼!

    這重重一哼,仿佛張原懷著恨天遮眼、恨地縛身的莫大忿怒,體表毛孔大張,一股至陽至剛的無形氣場透體而出。

    “呃呃呃呃咕哇哇嘎……。”下一個眨眼的功夫,這黑影就撲在這氣場上,隻見微弱的金光一閃,黑影被重重地彈飛出去,仿佛被厚厚的綢布捂住了嘴巴,發出扭曲怪異地嘶喊出來,在地上劇烈地滾動攀爬著,連那層漆黑也淡了一些。

    此時,張原麵目猙獰,再不複往日的清淡,狠狠地盯著地上的陰影,嘴中吐氣開聲,又是一個音節吐了出來。

    “哈!”

    寒涼的空氣中,突然熱浪滾滾,仿佛大日降臨,一股無形無色地氣浪朝地上翻滾的黑影滔滔湧去……

    隻聽得一聲無言地慘嚎,刺得張原的耳膜都一陣生疼。地上的黑影在這氣浪的衝擊下,頓時飛快地變淡變淺,四分五裂地碎了開來,較為粗大的幾股黑影重新擰結在一起,飛快地從門縫中鑽出,剩下的碎片則慢慢隱沒在了空氣中。

    張原重重喘息幾口,隻覺得腦袋中嗡然作響,那股莫大的憤怒仍未消褪,讓他恨不得將眼前一切全部撕碎……

    這是……忿怒明王心經的後遺症?

    張原一手拄劍,一手扶著書桌,一邊喘息,一邊嚐試著念誦《般若波羅蜜經》,心神才漸漸冷靜下來。

    佛門善於驅除病人體內陰邪,但先要要求僧侶修持正經,清心明神,原來就是為了抵禦這種暴烈到極致的功法!

    難怪!難怪!

    忿怒明王心經上有言,“哼哈”二音最能驅陰祛邪,但陽剛暴烈,有迷失心神之危,當初看時還不以為然,沒想到果不其然!

    張原捂著胸口,心髒猶自砰砰跳動,又疾又重,幾乎達到不堪承受的地步。

    忽然腦海中又響起方圓的話語:正經修為不足,斷斷不可使用心經上功法。什麽層次就使什麽,萬萬不可逾越。

    這“哼哈”二音,必須得佛法精深、修持年久的和尚每日才能使用一次,多了都不行!唯有到了住持一級,才可隨心所欲運用。

    “這番好險,隻是誰要殺我?使的又是什麽邪法?”

    張原調息幾口,恢複大半後便提著劍推門而出。

    報仇不過夜,豈能讓死敵繼續潛伏,隨時暴起一擊?

    此時,屋外飛雪連天,掌中劍鋒如霜!

    這滿天滿地的雪,實在太白太單調,須得染些猩紅,才教人知道真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