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有女一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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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美樂、美食,以及美好的未來,這一切多麽令人陶醉!埋首寒窗數十年,不就為了眼前這一切嗎?
然而在座的終究是讀書人,常年的讀書養性終究是有些效果,沒有出現太過失態的人。
充滿著喜悅和富貴的絲竹之樂愈發高亢,場下的美人也舞得愈發急促,氛圍被推至高潮。
驟然,樂聲一頓,舞姿一停,八個美人四散開來,作半蹲垂首狀。
四周的舉子一怔,被這突然中止的高潮堵得心口有些憋氣,不知這是玩什麽把戲。
“錚!”
寂靜的空氣中,突然一聲弦鳴聲,如石上清泉,如鬆間明月。
這時,一個低垂臻首的紅妝女郎從室外緩緩走進,手上抱著一把七弦琴,盈盈一步間,玉指微微撥動,又是數聲如墜玉盤之音響起,仿佛在為這姍姍遲來的佳人伴奏著足音。
這女郎行至八個美人中間,呈眾星拱月勢,緩緩坐了下來,將七弦琴放到膝上,素指微屈,輕彈慢撚,一串如潺潺清流的音符頓時跳了出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女郎輕啟朱唇,輕吟曼歌,宛如烈火中的靡靡細雨,讓眾人心頭的躁動漸漸得以安撫。
在這由急轉緩的悠長歌聲中,一汪春水也似的嫵媚眼波不經意間掠過眾人,如春風化雨浸人心田……所有士子都覺得她在看自己,她在向自己訴說心頭的憂愁。
“鏘啷!”
一個年紀較大的士子手中一鬆,杯子掉落在地,麵色失魂落魄,喃喃低語道:“真真是絕世佳人……絕代芳華!!”
這失禮的舉動,沒有引來任何一個人的注目或嗬斥,所有人全部直勾勾地注視著場中的女郎,仿佛看見那念念不忘、冬日春夢後便再也了無痕跡的神秘夢姑。
色授魂與!
看到場下再無人能夠抵擋白雲煙的魅力,一個個如癡如醉的模樣,王崇陽心中便冒出了這四個字。
“但願見過了這女子,興許日後就不會那麽容易倒在美色攻勢下吧。”
心中沉吟著,忽然目光一轉,往著張原的座位處看去。
咦?
張原的神色如同古井深潭,臉上卻忽然閃過一道淡金,王崇陽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再細細看去,又沒有什麽異狀了。
難道自己氣血不暢,眼前冒了金星?
一曲已終,猶自繞梁不絕,眾人仍舊恍惚如夢,神色不一。
“彩!”
王崇陽輕喝一聲,微微擊掌而歎。
眾人如夢初醒,跟著擊掌道彩,一時間大聲小聲不絕,有幾個人甚至把手掌拍得跟悶雷似的,吼得室內轟轟作響。
白雲煙盈盈行了一禮,輕啟蓮步,緩緩行至屏風後,惹得許多人伸長了脖子往後窺探。
王崇陽輕咳一聲,伸出手虛按了下,場下士子這才慢慢冷靜下來,心中猶自滾燙一片。
“白大家又號四絕仙子,歌舞詩樂,均是上上之選。如今爾等有幸一聞歌樂二藝,各自以此作詩一首,五言七絕不限,隻要入了白大家的眼,便可繼續留在此間,一睹詩舞之妙!”
王崇陽嗬嗬笑道:“若是詩太拙,入不了四絕仙子的眼,那就無福消受了,還請自覺退席,下堂去吧。”
眾人聞言欣然,雖說科舉不考詩詞,但大家都是讀書人,平時交遊往來、詩歌應和是常有之事,應該不在話下。
況且此等美人,乃平生之未見,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也不在話下,此刻聽完美人彈奏一曲,更是靈感如潮,幾個有捷才的士子很快有了腹稿,躍躍欲試地準備站出來了。
這時,一個黑袍士子走進堂前,拱手道:“在下不會作詩,這就告辭!”
正是張原。
王崇陽一怔,心中又惱又喜。惱的是對方不給他麵子,詩都還沒做就要先行告退;喜的是對方從頭到尾不為美色所迷,想必也是不屑作詩討好一個伎子。
然而他完全沒料到,張原的的確確不善作詩,一個兒時鑿壁偷光,又匆忙溫書趕考的人,已經把全部心神用在經史上,哪裏會花心思去研究詩歌?
當然,他對此也確實沒什麽興趣。
一旁的士子聽到張原的話,低聲議論起來。
“這人有些眼熟……想起來了,似乎是腳踢司馬廣的那位。”
“不會作詩?那還算什麽讀書人?”
“這你就不知道了,據說這人以前有個外號叫佛秀才,是往生寺的俗家弟子呢。”
“豈止如此,此人還是個江湖草莽,練了一身武功!”
“那就難怪不會作詩了,我名教弟子竟然自甘墮落,去學這等末流之技,真真不配躋身於我等之列。”
“不僅如此,此人策問試的排名在百名之外,也不知座師為何將其召來。”
“當真如此?那他還有什麽臉麵坐在此間?換作是我早早退下了!”
一個讀書人自承不會作詩,屏風後的白雲煙也是好奇,伸出腦袋往堂下瞟了一眼。
一個普通的男子,這是她的第一印象。
待聽到眾人的議論,便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角:
冒犯世家,衝動!
雜而不精,愚蠢!
不會作詩,渾人!
“一個落第舉子,衝動愚蠢沒情趣的渾人,日後最多是個混吃等死的鄉紳罷了。到了公園角,也不過是個墊底的。”
王崇陽輕咳一聲,鎮住周圍的雜聲,皺眉道:“你究竟是不會作還是不想作?”
他對張原還有著重要安排,不想就這麽讓他名聲壞下去,因此話裏就給了餘地。
堂下一片寂靜,眾多或不屑、或探究、或鄙視的目光投注在張原身上,讀書人固然沒有殺氣可言,但一支狼毫有時候比什麽殺氣都要來得厲害,可想而知,過了今日之後,張原絕對會成為眾多圈子中的笑料,和書信上的談資。
然而他若無所覺,依舊渾不在意,對著座上的王崇陽作揖道:
“詩者,言誌也。”
“或兼濟天下之誌,或振興家國之誌,或立功立德之誌,或除惡伸冤之誌。”
說到這裏,禪音不覺而發,如洪鍾大呂,震人肺腑;又似天外鶴語,縹緲難測。
“我的誌,不在這浮沉宦海,不在這軟紅千丈;我的詩,不為靡靡之音而作,不為聲色之娛而作,更不為紅粉骷髏而作。”
拱了拱手,灑然離去。
張原沒有說他的誌是什麽,因為大雁不與燕雀語。
屏風後的丫鬟低聲道:“小姐,他說你是紅粉骷髏耶。”
白雲煙麵色難看,咬牙道:“閉嘴!”
丫鬟又道:“小姐,那紅粉骷髏是什麽?”
白雲煙閉著雙眸,深深呼吸幾下,方才緩過這口惡氣,拿著一雙美眸狠狠瞪著這多嘴的丫鬟:“理他作甚?一個死宅的囈語罷了。”
丫鬟困惑地抓抓頭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