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蒼天也無絕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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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是過年,但家裏攤上事,大人們的心情比往年差了很多。不管怎樣掩飾,臉上的愁雲、輕微的歎息還是不時顯現,焦慮、惆悵的情緒常常襲上心頭。

    “把家裏好好收拾收拾吧,一會兒你二姐他們一家還不得來嗎?”肖姥姥對三姨說。

    “行。我連把年前脫下來的衣服都洗洗,今天初三放水。”三姨邊答應邊出去忙了。

    快到晌午時,二姨和二姨夫抱著最小的孩子來了。一家人把她們迎進屋,一邊給孩子拿吃的,一邊噓寒問暖。

    “餓了吧?先整點吃的吧。”舅媽說。

    “不餓,吃的晚。都是兩頓飯,待會再做,先上炕嘮會嗑。”二姨攔住舅媽。

    “二姐,你咋沒把老大領來呢?娘都想他了。”三姨一邊抱過二姐的孩子,一邊把二姐推上炕,讓她坐在炕頭暖和暖和。

    “你這死丫頭,也不給我個回個信。那天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二姐夫打發來了。你可跑得真快,你二姐夫一道上也沒追上你。等到了咱家門口,看見胡子都把咱家圍上了,還抓了很多人。你二姐夫這膽小鬼也沒敢進院,躲在外邊偷偷看,後來胡子們都走了,他也沒敢進屋,托人捎個話,就回去告訴我信了。你這死丫頭,膽忒大了,嚇死我了,再不能招惹他們了,讓全家人跟著擔心。”二姨一邊脫鞋上炕,一邊數落著三姨。

    “這胡子可真不能惹,太霸道了。聽說雲家大院得罪了他們,在雲家大院小姐結婚時,半道上就讓胡子給劫了,聽說把姑娘都給劫到山上去了,這幫沒人性的胡子,啥事都幹,咱們就更惹不起人家了。”二姨夫也補充說。

    “真呀,這幫胡子也太邪乎了,不講天理!有啥仇你去找雲二爺報去,怎麽能搶人家姑娘呢?”海子很替夢露擔心。

    “聽說又給放了,不知是真是假。”二姨說。

    “雲家大院就該遭這報應。怎麽還給放了呢?”三姨有些不解。

    “說啥的都有,究竟怎麽回事誰也說不清,反正是遭劫了。憑雲家大院的實力,人家總能有辦法解決的,咱不用操心。”二姨夫說。

    海子這時候倒真的希望夢露被劫上山,被土匪保護起來。等他和三姨上山時就能見麵了,心中不覺還有些竊喜。他猜想,這事也許跟三姨有關,此刻,海子不但佩服三姨,而且在心理上有些依賴了。

    三姨回頭看了一眼海子。海子似乎明白了什麽,不再繼續問了。

    “這孩子八成有尿,我領他出去。大姐、二姐你們都不用動,一會我回來給你們做飯,你們好好嘮嘮,一家人親熱親熱,我一人忙就行。”三姨截斷了話頭,抱著孩子出去了。

    “別凍著孩子,快點回來,幹啥都毛愣愣的。”肖姥姥嗔怪著。

    二姨一家一直住到初六。是肖姥爺不讓走,說是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幾趟,過年了就多住幾天。初六一大早,肖姥爺就套好車,說是親自去送二女兒一家。車上還帶了一些草料,準備在女兒家住兩宿再回來。肖姥姥埋怨肖姥爺是老賤種,送去就回來也不算晚,還住兩宿。但也隻是說說而已,一家人也都同意肖姥爺別著急,去那散散心,多走幾家親戚。反正眼下也沒啥事,就在那多幾天再回來。

    正月初十過晌,肖姥爺才回來,顯得有些疲憊,可進門卻很高興,抱起鐵蛋就親了一口,還大聲說:“早點整飯吧,我餓了,這一道累得我夠嗆。”

    “真能住。二姑娘也沒給你吃飽飯,進門就喊餓。”肖姥姥一邊下地幫舅母做飯,一邊數落老伴,可心裏見老伴回來還是很高興的。

    吃完飯,肖姥爺又叫舅舅跟他一起去玩紙牌,仍然很高興,樂嗬嗬的。一連三天,都是這樣,肖姥姥說這老頭瘋了。海子也覺得肖姥爺有些不對勁,怎麽就不那麽憂愁了呢?八成是想出了什麽好主意了,要不然肖姥爺不會這樣。

    果然,正月十三晚上吃完飯,肖姥爺說今天不再出去玩牌了,招呼全家人聚在一起,說是商量點事。

    “我去找過陳大獵槍了。送二姑娘到家後,我就連夜去了,來回四百多裏路,真把我累夠嗆。這一道上,冰天雪地,我還有些不知道路,虧了馬爬犁輕快,我才這麽快回來。陳大獵槍同意收留三姑娘和海子,並讓他們搬進林子和他家一起住。我覺得這事隻能這麽辦,說啥也不能讓他們去當胡子,先躲兩年再說。”原來肖姥爺早有打算,隻是沒跟家裏人說,借著送姑娘的原由,自己進山了。

    “爹把這事跟我說了,我同意爹的主意。陳大獵槍在山裏很有名,槍打的準,獵物捕獲的多,還有人緣。山裏山外都有房子,要是住進山裏,一般人找不著,呆一輩子都沒事。海子這邊我替我姐做主了,三雪到那去也很合適,跟海子互相有個照應,躲一段時間再說吧。”舅舅表示了態度。

    “我倆跑了,胡子那邊咋整?獨龍山可不是好惹的,答應人家不去,咱家和咱屯子都得遭殃,我不能給家裏添麻煩。”三姨堅持不同意進山躲起來。

    “怕啥。這事我都想了,胡子要找的是你,跟全屯子的人沒啥關係,他們也就是嚇唬嚇唬,逼咱家同意。一看咱們死也不同意,頂多把咱家綁票,不會拖累大夥的。現在看,他們找不著你,最多把我和你媽都綁去。到時候我再讓你大姐夫出去躲躲。我和你媽都這麽大歲數了,早晚也是個死,我們不怕他們。隻要能保住咱家和你們平安,死也值了。再說他們實在找不著你,留我們兩個老頭老太太啥用,早晚得放人,就是暫時遭點罪,怕啥。何況王占魁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性,咱們小戶人家沒錢沒物,不能把咱咋的。最多把家產都給他,錢是人掙的,隻要咱們保住命,就不怕沒法活下去。實在不行,咱們全家都搬到山裏去住,離這裏遠遠的,惹不起咱們還躲得起。”肖姥爺給三姨解釋,希望三姨能回心轉意。

    “這不行!我惹出的事,不能連累家裏。”三姨依然堅持。

    “就聽你爹的吧。事都惹了,不遭點罪還能挽回。就這命,這輩子就該遭這個罪。要不然咱們全家現在就一起搬走,躲幾年等消停了再回來。”肖姥姥說著還落下了眼淚。

    看著大夥都很悲傷,肖姥爺心裏也很酸楚,長歎一聲說:“哎,人哪,都是命,到啥時候說啥話吧,挺過去這個坎就好了。這事既然全家都同意,就這麽定了。過幾天準備準備,過了正月十五就把三姑娘和海子送她二姐家,從那走,進山!”

    三姨還想爭辯,可她真怕全家一起帶著她們進山,那可是真的拖累全家了。再說全家人都不讓她再爭辯了,一致同意肖姥爺做出的決定,三姨也隻能忍著,可心裏還是有她的小九九。

    這兩天,肖家都是在壓抑和忐忑中度過的。一家人話也少了,更不敢觸及三姨和海子進山的事。不過肖姥爺也察覺到了三姨的心裏似乎不情願,正月十五這天,肖姥爺把三姨一個人叫出去,找一個背靜的地方單獨說服開導。大半個上午,二人才回來,也不知道他們是咋嘮的,回來以後,二人還都顯得很高興,看來是想法達成了一致,全家人也跟著高興起來。這一天是農家過年又一個歡樂的日子,這天過後,年也就算過去了。吃晚飯時,三姨給大人們都倒了點酒,恭敬地說:“爹、媽還有姐、姐夫,你們都多喝點。我的事我都想好了,我聽爹的,和海子進山躲起來。我想胡子要找的是我,跟誰都沒關係。隻要他們還有希望找到我,就不會對家裏咋樣。我臨走時讓海子替我寫一封信,托人給胡子捎去,就說我進山了,等秋天掙夠了錢再去找他們,先穩住他們。到時候再想辦法,不行就說我死到山裏了,從此打斷了他們的念想,我們家就平安了。”

    一家人都覺得三姨說的很有道理,雖然事兒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胡子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但畢竟三姨同意了肖姥爺的安排,又想出了辦法,看到了希望,死馬當活馬治吧。一家人還是很高興,幾天來的鬱悶被打破,節日的歡樂氣氛又回到了肖家。

    晚飯過後,肖姥爺和舅舅準備了幾個小油燈,說是去祖墳地送燈,這也是農家過年時必須的禮儀,家家都這樣。好在每家的墳地都離屯子不遠,送燈還是很方便的。肖姥姥把每盞小油燈都小心翼翼地加滿油,細心地調整好燈芯擺好。肖姥爺和舅舅天還沒黑就去了,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

    三姨領著孩子們扒了一盆子灶灰,灑上油,準備灑燈。大柱子還拿著幾根蒲棒,也蘸上油,準備用手拿著點燈。

    天剛黑下來,三姨把院子裏和大門上的燈籠點著,又找出三個紙糊的小燈籠,點著,分給三個孩子。然後又找出過年時留下的鞭炮、煙花,在院子裏燃放起來。各家各戶此時也都開始放炮竹、煙花,灑燈,再次把農家的年味推向高潮。

    天空飄起了雪花,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這話一點也不假。三姨領著孩子們把灑上油的灶灰一小堆一小堆地從屋前一直灑到大門外麵很遠的地方,然後一堆堆點著,幾個孩子跟在後麵一邊跑一邊用小棍攪拌火堆,讓它燃燒更長時間。各家各戶也都把這樣的小火堆從自家的院子裏,一直撒到街上,孩子們奔跑著,嬉鬧著,高聲歡叫著,歡樂祥和的氣氛籠罩在村莊的上空。

    大柱子和妹妹、弟弟提著燈籠,拿著點燃的蒲棒跑到街上去玩,大人們都陸續回到屋裏。

    肖姥爺和舅舅送完燈回來後,就和肖姥姥、舅母一起為三姨和海子明天走準備吃的、用的,用包袱包好,放在一起。肖姥爺看看時間不早了,就讓三姨去把孩子們叫回來早點睡覺。

    還沒有盡興的大柱子領著弟弟、妹妹回來後,臉上都被燈煙抹的一道黑一道黑的。鐵蛋一邊抹臉,一邊炫耀地說:“我也給他們打鬼臉了,拿的燈煙都抹沒了。”

    “快別抹了,越抹越黑。咱都洗洗,洗完好睡覺。”三姨給孩子們洗完臉,一家人就睡下了。一宿沒有吹燈,正月十五是燈節,家家都得點一夜的燈,整個村子都在亮亮堂堂的祈盼中,祝福今年日子過得更加敞亮。

    第二天一大早,肖家人千叮嚀萬囑咐,一起揮淚送別三姨和海子。

    “到那裏要聽話,會來點事,別由著性子來。你那性子得改一改了,跟你陳大叔好好處,求他幫忙,看有合適的就找個婆家吧。”肖姥姥摸索著三姑娘的衣服,聲音顫顫地說。

    “三雪、還有海子,如果到了冬天沒啥事,你們就回來吧,山裏冬天太冷,回來咱們還一家人團團圓圓一起過年。”舅媽把包袱放到車上。

    大柱子、英子、鐵蛋都跑上前來:“三姨,啥時候能回來呀?我們想你,也想海子哥,想聽他給講書。”鐵蛋非得讓三姨抱著,抽泣著去幫三姨擦眼淚。

    三姨的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挨個的囑咐每個人一些話,囑咐完大人又囑咐孩子,把能想到的話都說出來。

    肖姥爺不說話,可淚水早已流了下來,那場麵,誰看了都揪心。海子坐在舅舅駕馭的馬車上,兩眼呆呆地看著自己住了兩個半月的肖姥爺家,想著肖姥爺一家對他的好,想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連過年都不能跟家人團聚,現在又不知流落何方,心情很酸楚,淚水不由得模糊了雙眼。

    馬車緩緩離開,帶著一家人的牽掛,也帶著祈求平安的朦朧願望,三姨和海子一起痛別離開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