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負隅頑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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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銀河回到楓林綠都時,夜已經深了。

    周圍除了幾家西餐廳還在營業,其他都關了門。那扇十六樓的窗戶亮著暗橘色的燈,燈光在夜霧裏顯得稀薄。

    簡銀河進屋的時候,看見紀南坐在沙發裏,滿屋子充溢著沙啞老男人唱的爵士曲調。

    他看她一眼,說:“回來了?”

    簡銀河點點頭,“我先上去。”

    “陪我坐一會兒吧。”他看看身旁的沙發。

    “我今天有點兒累。”她是心累,剛剛跟溪文道別,頭腦擁堵不堪,她現在沒有力氣思考和麵對。

    “那你早點兒休息。”

    簡銀河回了房間就把自己扔在床上,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下來了。這一次,她決定對溪文好一點兒,對自己好一點兒,完全斬斷,不留後路。

    在回來的車上,她接到羽青的一個電話。羽青問她:“你還愛他嗎?”她竟然答不上來。他是她的舊愛,也許永遠都是。但是“舊”到哪種程度可以忘記?舊愛也可以舊到發酵心酸的程度,總在夜夢裏狹路相逢。

    不知躺了多久,她聽到一陣敲門聲。

    她開了門,看見紀南站在門口,手裏抱著一張毛毯。

    “今晚降溫。”他把毛毯遞給她。

    她抬眼看看他,說了聲“謝謝”。

    “你不舒服?”他注意到她紅腫的眼圈。

    “沒有。”她轉身把毛毯放在床上,他跟了進來。

    “你確定你沒有不舒服?”他眼裏的擔憂是真切的。

    “真的沒有。”簡銀河勉強一笑,“就是有點兒累。”

    “你常常硬扛。”他不顧她的躲閃,伸過手去摸她的額頭。他眉頭皺起,“是不是又熬夜了?”

    “紀南,我沒事。”她受不了他的體貼和擔憂。

    “那你好好休息。”

    “紀南今天,真抱歉。”

    他淡淡地說:“沒什麽。”其實不用她說,他也知道一切都因為鍾溪文。她臨時有事,是因為鍾溪文,她的憔悴必然也是因為鍾溪文。他雖然不明白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但鍾溪文對於簡銀河,要比他紀南深刻得多,不用想都知道。有時候他也覺得有點兒累,但他仍舊沒有過放手的念頭,他不相信任何一個除他以外的男人,可以給她足夠的嗬護跟安全感。

    “我明天去醫院看伯父。”

    “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操心。”他說完正要走,卻突然轉身,猶豫了一下,“住在這裏會不會讓你感到很委屈?”

    簡銀河一怔,她沒防備他會這樣問。她搖搖頭,“沒什麽委屈不委屈的。”

    “對於你,始終是一場交易,對嗎?”

    她看著窗外,不置可否。

    他在她旁邊坐下來,吐出一口氣,看著她,“那你還恨不恨我?”

    她轉過臉來,“我很感激你。真的。”

    他苦笑一下,“覺得欠了我?”

    “是。”她頓了一下,“欠了很多。”

    “但我不要你還。”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包容、在壓抑,他在努力讓她感知他的感情,他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她才會感知並接受。

    “我能做的,我都會去做。”

    “包括”他心裏想的是“包括愛上我”,說出口的卻是,“包括嫁給我?”

    她先是一愣,隨後轉過頭垂下視線,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知道你做不到。”

    他站起來走出房門,關上門的時候對她說了一句“好好休息”。

    簡銀河重新躺在床上,聽見客廳落地窗的窗簾被拉開的聲音。紀南常常在晚上去那裏抽煙。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像現在這樣,對著不同的窗戶,對著同一片夜空,各懷心事,跟時間負隅頑抗。

    她羨慕有的人,一生無愛,所以少受很多苦。

    她決定回家裏一趟。

    那天是周六,她去醫院看了紀學遠。聽說她要回老家,紀學遠立刻要給紀南打電話,讓兒子送她。簡銀河連說不用了。紀學遠儼然把她當作了未過門的兒媳婦,而且越來越拿她當一家人。她隻好把這個角色演得更徹底。

    她回到楓林綠都,打算去潘奕夫的花圃買一束花帶回去。她實在想不起來帶什麽回去,隻好買花。過了太久過分實際的生活,她發覺自己居然越來越缺乏詩意,該買什麽樣的花,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花圃的小妹是新來的,根本也不懂,對她說:“我去叫我們老板過來給您參謀參謀。”

    潘奕夫從裏屋出來,看到是簡銀河,笑道:“最近很忙吧?又是好久沒見到你了。”

    “是你忙才對。”她反過來頂他。如今在工作生活中,她不無緊張不無壓抑,但麵對潘奕夫,反而最輕鬆。仿佛他們已經認識了特別久。

    潘奕夫倒來一杯綠茶遞給簡銀河,“你肯定不是過來聊天的。”

    “我來買花。”

    “想買哪種?”

    簡銀河放眼掃過去,除了門口的百合,其他的沒有幾樣是她叫得出名字的。

    潘奕夫又問,“那你要送給誰?”

    “我弟弟。”她一笑。

    “那就隨便挑,這裏的都合適。”

    簡銀河走過去,在一些花瓶裏隨意拿了幾枝,放在一塊兒紅黃紫綠的。她搖搖頭,“太俗。”

    潘奕夫笑了,“是啊,這樣怎麽行?”他過來抽掉裏麵的大紅色和紫色,加了幾枝白色的進去,頓時清爽了很多。

    簡銀河看著手裏黃白相間的一簇,“我看就這樣吧。”

    “你真是夠不講究的。”潘奕夫揶揄她。

    她笑笑,把花遞給店員小妹,“麻煩你幫我包一下。”

    “阿雲,用米色紋理的那種紙。”潘奕夫說。

    “謝謝。”簡銀河說。

    “客氣什麽。對了,上次給你的那盆仙人球還好嗎?”

    “我不大會打理。幸好它命大,容易活。”簡銀河自己快要連生活都不會過了,這樣的小生命,她更加不會照顧。

    “你最近壓力很大嗎?”

    “怎麽?”

    “我看你瘦了一圈。再瘦下去就沒有了。”

    簡銀河下意識摸摸自己臉頰,倒是沒覺得瘦,隻是一臉疲憊和憔悴。她看到潘奕夫手邊的一遝畫冊,上麵是天真稚氣的顏色和線條。“是你女兒畫的嗎?”她問。

    潘奕夫點點頭,聲音輕了下去,“做個紀念。”

    簡銀河翻開那遝畫冊,裏麵還是一些孩童世界裏的房子、天空、花草,每一幅都有雷同的線條跟顏色,卻說著不同的世界。

    “你女兒很有天賦。”她讚道。

    “她是個小天才。”

    這時店員小妹捧著包好的花束過來,“小姐,您的花。”

    “謝謝。”

    “需不需要卡片?”

    “不用了。”她看著那束花,溫暖大方的色調,看著叫人舒暢。

    “還滿意嗎?”潘奕夫問。

    “謝謝。很滿意。”

    潘奕夫收錢的時候給她打了折扣,差不多等於贈送。她不好意思,他卻說:“以後多來坐坐,我這兒缺聊天的人。”她聽了,絲毫不覺得這話裏藏有什麽企圖,他給她的印象很安全。她一向不會去算計別人,但防備心是有的。潘奕夫卻偏偏是那種很能令人敞開心胸的朋友。

    簡銀河坐上回家鄉縣城的長途客車之前,給樹峰打了電話,告訴他她今天回來。

    這趟六個小時的行程還沒走到一半,中途就下起雨來。暴雨傾盆而至,幾乎沒有什麽征兆。簡銀河還在心裏盤算著能不能按時到家,就聽到司機說:“前麵有一段路被水淹了,大家耐心等一等。”

    雨越下越大,幾乎在視線裏成了一堵嚴嚴實實的水牆,無數的雨點敲打著車頂,像是要把那塊鋼板敲穿。前方被淹的路段積水越來越深,漸漸變成一個小湖。暴雨不期而至,過了半個小時仍然沒有停的跡象。車裏有人等得煩了,小孩子開始哭鬧,甚至有人要求司機返程。

    積水的麵積開始擴大,眼看已經快要淹到車門。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所有的乘客包括司機都沒有任何準備。她忽然有不好的預感。她拿出手機給樹峰撥了個電話。

    “樹峰,我走到半路下雨了。雨下得好大,恐怕今天回不去了。”

    “姐,那你沒事吧?”

    “沒事,你別擔心。”

    樹峰聽到電話裏急促的雨聲,心裏一陣擔憂,“姐,要是路上有積水,你趕緊找個高的地方避一避,知道嗎?”

    “路上還好,沒那麽恐怖。”

    “一定要去高的地方避一避!你有傘嗎?”

    “有。”她撒謊。這個時候就算有傘,也沒有半點兒用處。

    “姐,一定要注意安全!記得不要留在積水的地方!”樹峰反複說。

    “我知道了樹峰,手機信號不好,我等會兒再打給你”她還沒說完,電話自動斷了。

    這時有人提出要下車去附近高架橋上躲避洪水,車上立刻躁動起來。

    “再不下車就要被水淹了!”

    “雨那麽大,怎麽出去啊!”

    “往回開吧!前麵早就過不去了!”

    “現在往回開也沒路了,你也不看看後麵”

    車上炸開了鍋,陸續有幾個乘客要求司機開門。

    車門一開,暴雨立刻瘋狂地往裏灌。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快下車!往高架上去!”

    有幾個人冒雨跑了出去,剩下一些還在車裏等雨停。

    “你們還在等什麽?雨都快淹到車裏來啦!”

    又有幾個人醒悟了似的,迅速下車往附近高架上跑。簡銀河正要跟著出去,手機響了起來,是紀南。

    “銀河,你到家了嗎?”

    “還沒有,在路上恐怕今天回不去了。”

    “在哪裏?”

    “剛出市郊走了兩個小時。下暴雨了。”

    “什麽?那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車裏,準備下車去高架上躲洪水!”雨聲太急,她不得不扯開嗓子喊。

    他的心咯噔一下,“我來接你!你在哪座高架?”

    “一環出來的那條蝶形高架附近雨太大了,不能跟你講了”灌進來的雨水不斷地衝刷著簡銀河的腳踝,她匆匆掛斷電話,拎起包就下車。

    一踏出車門,她膝蓋都泡在了雨水中。有一些人不顧一切地在暴雨中奔跑,還有些人已經跑到高架上,蹲在護欄擋板後麵等救援。

    簡銀河頂著暴雨走上高架,在一處擋板後坐下來。風大,雨更大,她躲在擋板後麵,肩膀以下全都泡在水裏。她把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但不管用,渾身早已濕透了。

    大約過了半小時,暴雨終於漸漸小了,簡銀河已經被暴雨泡得渾身發軟。她撐起身子,透過已經變稀疏的雨簾,看見不遠處高速公路上的那些車燈。雨漸漸停了,嘈雜的人聲開始清晰起來,大家四處尋找能載人離開的車輛,又是吵鬧聲,又是小孩的哭聲,又是一些車子在雨水中打滑掙紮的聲音。她裹緊了衣服,拿出手機想撥個電話。但是手機進了水,完全不聽使喚。

    她正發愁,有人過來對他們說:“大家耐心等一下,救援的車輛半個小時之內就過來。”

    人群又稍稍安靜了一點兒。

    簡銀河裹著那件濕透了的外套,渾身發抖。立秋的天氣,這樣淋雨,她祈求自己千萬不要感冒發燒。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喊她名字:“銀河!簡銀河!”

    她站起來,看到一個身影在附近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在找她。是紀南!

    “銀河!你在這裏嗎?”

    “我在這裏!”她站起來,對紀南揮手。看到他,她有一刻的驚喜。

    紀南快速跑過來,扶著簡銀河的肩膀,連連問:“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

    “謝天謝地!”他一臉驚魂未定。他剛才聽說有人受傷,一路過來,就生怕受傷的人裏麵有她,幸而沒有,他鬆了一口氣。她還來不及說出“謝謝”兩個字,他已經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謝天謝地,你沒事!”

    “謝謝你。”

    “走,我帶你回去。”

    他們剛要離開,身旁被暴風雨洗劫過的護欄突然塌了下來。紀南下意識把她護在身下,那護欄的一角砸到他的頭。他被砸得腦中一懵,差點兒整個人栽下去。

    簡銀河趕緊扶住他,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他忍住劇痛,喘息了一下才說:“我沒事走吧。”

    “糟糕!你流血了!”她摸一摸他的傷口,“你不要逞能,我看要不等醫護人員過來”

    他卻打斷她:“還不知道要等多久!你感冒發燒了怎麽辦!”

    簡銀河看著紀南粗魯地用手擦一擦額頭的傷口,她心裏有些酸痛。

    “我先帶你回去。”他伸手環過她的肩膀,把她帶上車。他讓她坐進後排,指指座位上的幾件衣服,“先換衣服。換好了叫我。”他幫她關上車門。

    衣服是紀南的,居家恤跟毛衫,他大概是因為走得急,連挑揀一下也沒顧得上,一把撩了幾件衣服就來找她了。他的衣服鬆鬆垮垮掛在簡銀河身上,她得用他的外套遮住露出的右肩。

    簡銀河穿好衣服下車,徑直坐進駕駛座,“我來開吧。我有駕照。”

    “你下來。”他命令她。

    “你受傷了。”

    “又不會死。”他不聽勸。

    “紀南,我得先帶你去包紮傷口!”她有點兒急了。

    他從她的規勸裏聽到幾絲關切和擔憂,心裏湧上一股暖流。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中,他一向下意識地去擔當一切,半點兒苦也不想給她受,更是從沒想過要從她身上得到一些需要或照料。

    紀南坐進副駕駛座,簡銀河發動了車子。他頭上的傷口不時激起陣陣銳痛,看東西都吃力起來。

    “你還好嗎?”簡銀河問。

    “沒事。”他閉上眼睛,“我休息一會兒。”

    簡銀河加大了油門,開得很快。在快要進入城區的時候,她終於在路邊發現一家還亮著燈的私人醫院。

    她停下車,對紀南說:“下車吧,去包紮一下。”

    紀南睜開眼,用了一點兒力氣,才看清那個診所的牌子。簡銀河過來攙扶他下車,他推辭說不用,她卻堅持扶著他。他輕輕倚靠在她身上,想起之前他胃出血的時候,她從公司送他去醫院。緣分這件事,原本是太縹緲的,隻有當事人才知道是真實存在的。

    診所的醫生給紀南做了簡單的包紮,說是皮外傷,沒傷及筋骨,簡銀河鬆了一口氣。

    頭上圍了一圈白紗布的紀南,名副其實是個傷員了。

    夜裏的街道在雨後濕漉漉一片,映著城市的燈火,地上到處是顏色。

    簡銀河打開一張唱片,裏麵飄出老男人洛史都華的沙啞低鳴。她看紀南歪在一邊閉目養神,就問他:“會不會吵?”

    他坐直身子,“怎麽會。”

    她迅速轉過頭遞給他一個微笑。這個笑容裏夾雜著細微的感動、關切以及抱歉,他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微笑驚醒了似的,心跳都加了速。

    “謝謝你。”他說。

    “謝我做什麽。是我該謝謝你,你及時解救我,還受了傷。”

    “那也是光榮負傷。”他調侃道。

    她沒再說話,認真看著前麵。從他的角度看她的側臉,有一種潔白溫婉的美或許不能用美來形容,也絕非荷爾蒙可以解釋。對於他,那是一種並不具象的氣質或氣息,吸引他,甚至暗暗地勾起他身體深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