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負隅頑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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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半夜一點鍾才回到公寓。紀南進屋就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剛才與頭痛作鬥爭,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簡銀河倒來一杯水遞到他手上,“好些了嗎?”

    “我沒事。”

    她又遞過來幾粒藥丸,“把這些藥吃了,早點兒休息吧。”

    他用手按著太陽穴,“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那你有事叫我。”

    紀南看著簡銀河上樓的背影,有一陣窩心的甜蜜。甜蜜,這種既幼稚又俗氣的感受,他好像還是頭一次體會到。他有點兒希望這樣的“光榮負傷”可以多來幾次。躺在那裏全身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疼痛反而更清晰。他爬起來倒了一杯紅酒,一口氣灌下去,然後躺在那裏繼續聽天由命。

    簡銀河給樹峰打電話報了平安。洗完澡回房間時,她看到紀南的房門仍然開著,裏麵沒有動靜。走到樓梯口,她看見他仍然躺在客廳,閉著眼睛,似睡非睡。

    她有點兒不放心,走到沙發邊輕輕叫了聲“紀南”。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她。

    “回房間休息吧。”簡銀河輕聲說。

    他不置可否。

    她又看到桌上的紅酒杯子,“你喝酒了?”

    “一點點。”

    “你都受傷了,怎麽能喝酒呢?”她歎一口氣,又說,“你還是回房間休息吧。躺在這裏會感冒的。”

    他沒說話,身子也沒動,隻是依然看著她,仿佛可以從她眼裏看出自己來。他有點兒醉,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疼痛。燥熱的呼吸沉重地隨著他胸腔起伏,他整個人沉沉的。

    簡銀河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紀南的額頭,他微微發熱的額頭已經滲出汗來,濕透了一小片紗布。

    “你好像有點兒發燒。”簡銀河說,“我打電話叫醫院”

    “不用了,”他打斷她,“沒事,我好得很。”

    “我去換衣服,送你去醫院。”

    她站起身,卻被他一把拉住。他淡淡地說:“我是不會跟你去醫院的。”

    她隻好說:“那我去弄點兒冰塊幫你敷一下。”

    簡銀河用毛巾裹了一些冰塊,放在紀南額頭上。他閉著眼,任由她安排。她整理好毛巾正要走的時候,他卻把她的手握住了。

    “你”她剛要抽回手,他又握得更緊。

    他睜開眼,盯著她說:“謝謝你。”卻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是我害你受傷,我該抱歉才對。”她眼神移向別處,沒有看他。

    “你對我僅僅隻是覺得抱歉?”

    他的眼睛盯著她的時候,尤其專注,她用餘光都能接收到他眼神裏傳來的信息:認真,期待以及追問。她又下意識想抽開手,卻被他握得沒有動的餘地。

    “銀河。”他又叫她。

    “你該休息了。”

    “我”他有點兒迷離,將剩下半句話咽了回去。

    “我先回房間了。”她對他扯出一個笑容,準備抽身。

    冷不防他用另一隻手環過她的肩膀,把她朝他拉下來。他用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吻,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完完全全傾訴出來。他本來想說的是:我特別在乎你。

    簡銀河想要掙紮,卻被他摟得更緊。她很快把臉偏向一邊,急促地喘著氣,他剩下的吻落在空氣裏。

    “就一會兒。”她聽見他略微迷亂的聲音裏帶著點兒請求。她沒有動,隻是被他抱著,她發覺自己不忍心。從前她一直對他保持距離,因為他一直是她人生裏“不可能”的那一類。從什麽時候起,這個界限漸漸模糊了?

    良久,他的吻輕輕地來到她的額頭,蜻蜓點水的一下,然後又來到她的臉頰、鼻尖。她閉著眼,不去想這一場戰役究竟是她和紀南的,還是她和她自己的。

    當他的吻再次來到她唇邊的時候,她下意識又偏了一下頭,隻是稍微的一下。

    他的吻停在空氣裏,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你為什麽總是這麽抗拒我?”

    “我”她也說不上來。更說不清自己這樣的抗拒,是本能還是習慣。

    “是不是因為鍾溪文?”

    她的表情凝住了,沒有說話。

    “為什麽不肯嚐試一下?”他見她沒有反應,又說,“嚐試一下愛我。”

    簡銀河幾乎要被紀南微醉的呼吸攪亂了。他凝視她的時候,情緒是由衷的,她被他的由衷弄得混亂、不知所措,一切的感激和歉意,都在頃刻間變得模糊不定。她理清情緒,對他說:“你醉了。”

    “你不肯承認而已。”

    “什麽?”

    “其實你並不恨我,更不抗拒我。你在抗拒你自己。”他說得很認真。

    簡銀河瞬間一愣,又立即倉促地說:“你好好睡一覺我回房間了。”

    她匆忙轉身離開。回到房間,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像在逃跑。在逃什麽呢?逃離那幾厘米之內的氣息相對,還是逃開他說的那句“你在抗拒你自己”?長久的孤立無援和自我克製,讓她從來不去希冀或是貪戀什麽,唯一念及的,都是舊事物、舊的人,仿佛那裏麵有可供恒久回味的情懷。那麽,對溪文的惦記,也隻是其中的一種情懷嗎?

    簡銀河在床上躺了很久,了無睡意。她聽見客廳裏傳來輕微的咳嗽聲。不知怎的她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覺得這個時候,紀南比她更加孤立無援。她猛然發現,她對他的那種“局外”的心態已經近乎消失,他已然成了她情緒裏的一個部分。

    第二天,天氣晴得像前晚的暴雨一樣令人措手不及,大有盛暑卷土重來的架勢。紀南是被一大片陽光曬醒的。他動了動身體,傷口的痛感已經沒有那麽劇烈了。他意外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條絲絨被,正是他送去她房間的那一條。一陣驚喜掠過他心口,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廚房那邊有輕微的響動。他循聲望過去,看到站在砂鍋麵前的簡銀河。

    “你在做早餐嗎?”他被突如其來的感動堵了心口。

    簡銀河轉過來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又轉過身去麵對著砂鍋。

    他轉頭看看客廳的大鍾,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

    他走進廚房,站在她身邊,低頭聞了聞鍋裏,歎道:“好香!”

    “看樣子你好多了。”她的眼神仍舊專注在鍋裏。

    “其實生病挺好。可以趁著生病吃到你做的飯。”他半開玩笑,又像是故意在緩解昨晚的尷尬氣氛。

    簡銀河手裏的勺子在半空裏停頓了一瞬。她轉眼看看紀南,他頭上紗布裏滲出一點兒隔夜的血紅。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砂鍋,同時用餘光在觀察她。她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在她麵前已經完全不再冷漠和克製,他其實相當擅長表達,而且比她想象的更豐富,豐富到有點兒熱烈了,她招架不來。

    “湯應該差不多了,”她邊解下圍裙,邊往外走,“我還有點兒事,先出去一趟。”

    她走到餐廳,他在身後叫她:“銀河。”

    簡銀河頓了頓,轉過身來,“還有事?”

    “謝謝你昨晚幫我蓋被子。”他故意提起來,要看她的反應。他不相信她僅僅是愧疚,而沒有絲毫關懷的成分。

    “不客氣。”她知道他的潛台詞是“謝謝你擔心我”。

    “下午三點,有空嗎?”

    “是不是要去醫院看你爸爸?”

    “嗯。”

    他走過來,把她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肩上,“早上可能還有點兒涼,不要感冒了。”說完還幫她把頭發撩起,理順。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極其稀鬆平常,簡銀河卻忽然感到一陣灼熱。他離她半米遠,她卻仍然在這一瞬間,莫名被一股來自他的雄性氣息給擊中了。昨夜他的微醺氣息,還有那個始終沒有得逞的吻,仿佛已經留下了印記,隨時來撩撥她。

    簡銀河匆匆拎起提包就出了門。

    外麵是難得清澈幹淨的晴朗,路邊花壇裏,開著最後一輪紫素心。她毫無理由地想到了溪文。那次跟他見麵的時候,天降驟雨,這些紫色素心花被大雨摧落一地,正像她的心境。時隔不久,她卻早已沒有了那麽激烈的情緒。溪文早已是過去,許多事都已經是過去。然而,真的就過去了嗎?

    走到“海秋花圃”門口,簡銀河看到潘奕夫在給一群花盆澆水,他穿著寬大的圍裙,上麵是深深淺淺的泥印,手裏的噴壺徐徐移動,水霧噴得麵前有一道隱隱的彩虹。好一副采菊東籬下的姿態,閑適得不像話。

    簡銀河走近了,潘奕夫從水霧後麵看到她,笑著說:“你來了。”

    簡銀河不答話,隻看著他澆花。潘奕夫對她,算得上半個陌生人,也是半個熟朋友,是心靈層麵的某種朋友關係嗎?這樣想未免也太酸了,在這個時代談心靈。簡銀河輕歎一聲,又不由得輕輕一笑。

    “有什麽開心的事嗎?”潘奕夫問她。

    簡銀河說:“哪裏有什麽開心的事,照舊而已。”

    “對你來說,恐怕開心也難,不開心也難。”潘奕夫笑著看她一眼,“這叫什麽?老了!”

    “你不也是?”簡銀河回一句。她其實聽得出潘奕夫實際上在誇讚她。她看到旁邊有一堆碎掉的花盆,於是問:“昨天的暴雨,讓你損失了不少吧?”

    潘奕夫歎口氣,“昨天我的花圃被暴雨澆塌了一半,好多花都遭了殃。你瞧,開到最美時分的西洋鵑嘖嘖,可惜羅!”

    “今年的天氣,也許還可以再種一回。”

    “花又不比錢。錢沒有了還可以掙,花沒有了就回不來了。”

    潘奕夫的情懷簡直有點兒讓簡銀河肅然起敬。這樣浮躁的一個時代裏,潘奕夫式的情懷究竟是傻還是純粹?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她欣賞的。

    侍弄好一群花盆,潘奕夫才把簡銀河請進屋裏。他已經不把她當客人了。

    “今天就你一個?”簡銀河發現店裏的小妹又沒有當班。

    “可不是,常常就我一個。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阿雲家裏常常有事,我又不是個狠心的老板。”

    “你真是個好欺負的老板。”

    潘奕夫笑了,“這世上,能欺負你的人隻有自己。”

    “你倒是看得開。”簡銀河也笑。她有點兒感激“海秋花圃”的存在,感激潘奕夫的存在,讓她幾乎在“亂世”之中還找到一個輕鬆豁達的去處。

    旁邊書桌上有一本墨綠封麵的小書,右下角兩個灰色的小字“海秋”,簡銀河忍不住拿起來翻看,裏麵是潘奕夫女兒的畫。他把那些天真爛漫的孩童塗鴉都仔細做成了一本小冊子,封麵和紙張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顏色質地都沒有話說。“海秋”兩個字是手寫體印上去的,想必是他女兒的名字,他真的用了心的。

    “你女兒叫作海秋?”簡銀河問。

    “潘海秋。”

    “很好聽的名字。以後她長大了看到你送給她這麽用心的禮物,會很開心。”

    潘奕夫沒有說話,隻一笑,微苦也有點兒無奈。

    簡銀河又說:“海秋應該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不過,她好像從沒來過你的花圃。”

    “她早幾年就不在了。”

    氣氛忽然凝住了。簡銀河心底突然沉沉地一墜,有一瞬間的失魂。

    “真抱歉我不該問的。”

    潘奕夫卻平靜得出奇,“事情過去好久了。我早就習慣了。”

    簡銀河啞然。她沒想到經營著“海秋花圃”的潘奕夫,他的海秋其實早已不在了。

    “我曾經有半年的時間特別消沉。”潘奕夫說,“海秋的事,她媽媽也無法釋懷,我們不久就離婚了。我從前總覺得我隻能活在有海秋的世界裏,連我的婚姻也是。沒有了海秋,什麽都可以不要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反省,其實生活不應該那麽狹隘。你要不要加點兒茶?”

    簡銀河搖搖頭,“謝謝,不用。”

    潘奕夫又說:“喝茶的習慣也是在海秋走了之後養成的。以前我忙生意,隻曉得喝咖啡。”

    “有個人供你想念,其實總比沒有好。”簡銀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潘奕夫抬頭看著門口掛著的那一排吊蘭,“當你真正能在生活中平靜下來的時候,才會覺得老天其實並沒有對你刻薄。”

    簡銀河抬起頭看見門口“海秋花圃”的招牌在陽光下曬得一圈圈光暈,這“海秋花圃”裏的一切都是潘奕夫最鍾愛的,就像鍾愛他的女兒。

    潘奕夫把在暴雨中幸存的一盆西洋鵑送給簡銀河,她沒有推辭就接受了。走出花店,她不知道是沉重還是豁然,眼前是大片的陽光,空氣薄薄的。

    簡銀河把那盆西洋鵑擺在客廳的陽台上,花瓣是飽滿的水粉色,迎著陽光,脈絡清晰可見。失去了女兒的潘奕夫,最後竟然活出另一番人生。那麽,失去了“曾經”的簡銀河呢?有的人活到最後,性格溫吞,氣息寧靜,然而沒有了**的人生還叫人生嗎?

    餐桌上有一張紀南留下的便箋,勁草的一行字:簡銀河,雞湯很不錯,比我的手藝好。

    他要表達的,絕不隻是“雞湯好喝”而已。簡銀河感到有點兒茫然。起初她想逃離這個牢籠,現在卻無所謂。其實她也說不上到底是習慣了,還是真的無所謂。她對紀南,一直抵觸,開始是怨恨交加,後來消極麵對,現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抵觸是不是已經成了一種情緒上的習慣。她很清楚,如今他在盡力越軌,隻等她放棄抵觸。

    生活裏,有多少事情是因為習慣?她回想昨夜發生的一切:她看到紀南時的驚喜,他受傷時她的害怕,還有半夜她放心不下,特地等他睡著去給他添被子全部印證了他的那句話:“你在抗拒你自己。”

    簡銀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事情完全超過了她的預期,早已不在她掌控之內。

    整個白天安靜得沒有生氣。簡銀河從電腦屏幕中抬起頭來,看到窗外夕陽的微光。她忽然想起紀南早上跟她約好了去醫院,於是給他撥過去一個電話,他的手機卻是關機的。

    簡銀河放下手機,躺在床上聽爵士樂。這間客房裏那麽多,幾乎沒有一張的曲目是歡快的,其實紀南原本是低沉的人。每個人都有他的原始本性,永遠都丟不掉。很早之前,她以為紀南的原始本性就是冷漠克製、自私無情,但後來她發覺那些都是他的麵具,他的原始本性,是一種超越了年紀的內斂和沉靜。

    這一晚紀南沒有回來。簡銀河莫名覺得心裏有點兒空。他們之間向來聯係不夠緊密,就連同住一個屋簷,也不見得有多少交流,短信和電話更少。今天想必是公司有急事吧,他忙起來的時候,全世界都不在他的範圍之內。簡銀河想到這裏,心裏突然一震她在埋怨什麽?埋怨他的憑空消失?他的任何事不都應該跟她沒有關係嗎?

    現在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在負隅頑抗。不是抗拒他,是在抗拒她自己的本能,來維持她心裏許多陳舊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