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若即若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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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簡銀河路過客廳的陽台,看見昨天潘奕夫送的那盆西洋鵑,飽滿的水粉色的花瓣輪廓暈著晨光,如佳人眉黛,讓她想起潘奕夫那句“開到最美時分”真是最美的時分。
猛然間,簡銀河心裏掠過一個令她心悸的念頭。紀南消失的這一天裏,他是不是已經失去了父親?
她立刻拿出手機再次撥打他電話。和昨天一樣,他仍舊是關機狀態。她又打他公司的電話,他的助理告訴她,老板一直都沒有露過麵。
簡銀河的不安更強烈了。她沒有去上班,徑直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她推開那間病房,屋裏一片寂靜,她感到四周都空了。她心裏有一瞬間的灰死,她不敢想象紀南現在的心境。
她抓住走廊上的一個護士問:“這個病房的病人呢?”
“是親屬嗎?”護士滿臉悲憫,“今天淩晨已經送去太平間了。”
終於還是證實了。
簡銀河深吸一口氣,問:“那病人的兒子還在這裏嗎?”
“不知道。”護士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並不是沒有經曆過生老病死、親人的離開,那種傷痛,此刻好像忽然從記憶深處席卷上來,簡銀河有點兒支撐不住。她扶著牆壁坐下來,盡管紀學遠跟她沒有血緣關係,他走了,她卻覺得某個地方缺了一塊。是因為紀南嗎?原來她一直這樣在意他,擔憂他,她自己到了這種時候才體會清楚。
紀南?簡銀河回過神來,趕緊去找紀南。她四處奔找,在太平間附近的走廊裏看到了他。他坐在一張椅子裏,手上有一支煙。除了煙頭的微弱火光,他整個人像是一幅靜默的畫。
簡銀河走上前,輕輕叫了聲:“紀南。”
紀南緩緩轉頭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一雙紅腫的眼睛布滿血絲。他手上的煙灰已經燒了長長的一截,半晌,煙灰掉在積了水的地板上,刺啦一縷青煙。他兩眼失神,安靜得不在狀態。
簡銀河在紀南身邊坐下來,輕輕拿掉他手上的煙,又叫了一聲:“紀南。”
他沒有反應,隻是盯著某個不知名的遠方。窗外是上午的城市,新鮮的一天,到處是忙碌的噪聲,可是有的人已經完全地沒了聲音。她沒法去設想他此刻的心情,隻能默默坐在一旁。良久,他轉過頭看看她,他下頜上的青黑胡楂一夜間冒出一大片,眼神完全失去了力度,她忽然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
“你來了。”紀南輕聲說。他的聲音脆弱得沒有中氣。
簡銀河輕輕握住紀南的手,他還平靜,她卻已經淚眼模糊。她從沒像此刻這樣想要給他支撐。他也回握住她的手,臉上沒有表情,依然沒有神。
“回去吧。”他說。
她點點頭,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她趕緊轉過臉去。走的是他父親,他竟然比她平靜。她覺得有一股難言的情緒,說不上是感同身受,還是為他心疼,或許兩者都有。從此,紀南的世界裏永遠缺掉了一塊。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隻有他的生命裏多了一出永遠的悲劇,而旁人的世界照舊。
紀南握著簡銀河的手,走在長長的無人的走廊裏,離開那個躺著他父親的房間。
走到醫院門口,他對她說:“我爸他現在總算是好了。”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緊。
紀南乏力地說:“陪我回家吧。”
她以為是要回楓林綠都的家,他卻徑直驅車四個小時,到了他的老屋。他父親出獄之後住院之前,一直住在這裏。青磚牆壁生了苔,玻璃窗薄而透亮,門口的落葉積了厚厚的一層,黃綠相疊。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推開門迎麵而來一股陳年的遙遠味道,這味道來自老舊的家具和牆壁,還來自無處不在的與家有關的歲月。
簡銀河掀開沙發的遮布,對紀南說:“休息一下吧。”
他坐下來,說了聲“謝謝”,累極了一樣仰靠在沙發靠背上,閉上眼睛,把自己隔絕起來。簡銀河不打攪他,靜靜起身去收拾整間屋子。屋裏所有的家具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書櫃裏的書封都已經發黃剝落,裏麵有紀南小時候的獎狀,還有古董收音機。所有的物件都散發著上個世紀80年代的簡單和美滿。這間屋子裏,曾經有一家人真真切切地簡單美滿生活過。
電視櫃上有一張全家福,裏麵穿著墨綠色大衣的年輕女人應該就是紀南的母親了,她懷裏抱著嬰兒時期的紀南,她的笑意似有若無,洋溢著淡淡的懷舊美,旁邊男主人的臉上是不常照相的人的程式化的笑。另一張合影中,沒有母親,紀南已經長到他父親的肩膀,父子倆是一樣的嚴肅,都沒有笑,仿佛看上去背負了許多。
簡銀河忽然發現,自己對紀南其實並不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經曆,她一樣也不知道。他從來不提,她也從來不問。現在紀南父親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獨留他在人世間漂泊。這場離別,他平靜極了。
簡銀河清掃完屋子,拉開客廳的窗簾。陽光傾瀉進來,紀南皺了皺眉頭,睜開眼睛。
“幾點了?”他像是從夢裏醒過來。
“下午兩點鍾。”
“哦。”他又閉上眼睛。
簡銀河走過來坐在旁邊,問:“餓不餓?”
他沒有出聲。她不再問,就陪著他靜坐。她太明白這種失去的感受,人世間最揪心的一場離別,像墮入巨大的時間黑洞,前麵旅途恒長,無法返航。
隔了好久,簡銀河聽到輕微的一聲歎息,她轉過去,發覺紀南的眼角有淚流下來。她心裏微微一顫。
她拿出一張紙巾幫他擦淚。他的眼淚是無聲無息的,像是睡著了無意識地流出來的。她的手碰到他的臉,才發現他在輕輕地發抖,是活到什麽程度,才會連哽咽和哭泣都能這麽冷靜,連經曆悲劇都要這麽克製?
簡銀河真替他心疼。她說:“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紀南仍然沒有出聲,隻是默默握住她的手,又睜開眼。他把頭埋進她懷裏,開始劇烈地抽泣,抽泣變成了低聲痛哭。他緊緊摟著她,眼淚打濕了她一大片衣服。簡銀河一手抱著他,一手梳理他烏黑的頭發,像安慰一個悲傷的孩子。她的淚落在他的頭發裏,她才發現,這個男人從未有過的柔軟和脆弱,已經更深地在她心裏刻進了一筆。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南平靜下來,放開簡銀河,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臉上的淚痕沒有了。他坐下來,再次擁住她,對她說:“謝謝你,簡銀河”
她曾經很抗拒他,這一瞬間,她卻忽然感到他們之間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血緣關係。他像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孩子。
“餓不餓?”她又問。
“幾點了?”
“下午四點。”
“哦。”
“想吃什麽?”
“想看著你吃。”
簡銀河扯出一個笑,“我去外麵買點兒吃的回來。”走時又問,“你要不要喝酒?”
紀南點點頭,“我等你。”他覺得悲涼,最後讓他們坦然相對的,竟然是一場悲劇,一場眼淚。他們各自的負隅頑抗也終於結束。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卻沒有料到,這場離別來得這麽突然。這場失去,他完全沒有準備好。
簡銀河帶回外賣,幫紀南倒好酒。
“謝謝你。”他接過酒杯,一飲而下。他再去倒酒的時候,她按下他的杯子,“慢一點兒喝。”
紀南卻固執地說:“就一次。簡銀河就一次。”
簡銀河猶豫了一下,幫他倒酒。她明白這個時候,醉對於他的意義。“我陪你喝。”她自己也倒上一杯。
“謝謝。”他一仰脖,酒杯再見底。
簡銀河抿了一小口,辛辣刺激得她無法呼吸。
紀南不說話,隻默默喝酒。他的方式,是慣常的沉默和壓抑,安靜地醉掉,然後落入封閉空間。沒有空氣的醉鄉總比清醒的現實要好過。
不知喝了幾杯,紀南臉上泛起微紅,他起身去洗手間,簡銀河聽見裏麵傳來嘔吐的聲音。她忽然想起他曾經胃出血,她立刻痛罵自己的大意。
簡銀河拍著洗手間的門,“紀南?你還好嗎?”
裏麵隻有他的嘔吐聲和抽水馬桶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撐著身體出來,已經是一色的蒼白。他想醉卻沒辦法。她趕緊扶住他,“你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
“銀河”他想說什麽,但沒有力氣。
她扶他到沙發裏,“我陪你去醫院!”
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了我沒事。就是喝得急了點兒。”
“可是你”
“吐出來就好多了我沒事的。”
“那你先躺一會兒,我出去幫你買藥。”
他看著她,帶著一絲祈求,“銀河,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隻好點點頭,“好。”她太明白他的固執了。不管怎麽樣,他現在需要很多的空間,這些空間是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包括她。他需要一個空間,去靜靜地流淚。
她找來一條毯子幫他蓋上,就出了門。
入夜,老城一片安詳的靜謐,闊葉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街道兩旁到處是陳舊昏黃的燈光,這裏比別處更像家。簡銀河走在幹淨空曠的街道上,感到陣陣發涼。這樣的秋夜,最有離別的苦味。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簡銀河卻有很強烈的方向感,是一種住久了的人才有的直覺。她踱到一家藥房,買了點兒胃藥。一條街走了很久,再回去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
客廳裏,暖黃的微光照著沙發一角,光影打在紀南的側臉上,眉峰的棱角顯得他忽然瘦了好多。
“紀南?”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沒有回答。她把胃藥跟一杯清水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你醒了記得吃藥。”她知道他並沒有睡著。順著燈光,她看見他眼角未幹的淚痕,她心裏又一陣難受。
“銀河。”紀南睜開眼,看著昏暗的天花板,“謝謝你。”他又轉眼看著她,一臉疲憊的感激。
“感覺好點兒了嗎?”
“好多了。”
“還疼不疼?”
他被她問得心裏一陣酸。他向來習慣了自己承受一切,從沒敢渴求過她的照顧或關懷,在他人生最悲涼的這個晚上,最愛的女人守在他身邊,是老天對他的補償嗎?
“還疼嗎?”她又問一句。
他忍著痛說:“不疼了。”
她把藥遞過去,“先吃點兒藥吧。”
他順從地吃了藥,問她:“很累吧?”
她搖搖頭,“剛才出去散散步,空氣很好,月亮也很好。這裏很清淨,適合安家街上兩邊的闊葉樹,叫什麽名字?”
“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它們叫什麽名字。”
“從我離開家外出,幾乎就沒有見過這樣美的月亮。時間過得真快,算起來已經十多年了。一個人的十多年,可以發生那麽多的事”簡銀河看著窗外,落地而生的窗戶,外麵攀著蔓藤,最有歲月感又最接地氣。她問紀南:“你小時候,肯定有很多難忘的事。比如,調皮、挨揍?”
“多得數不過來。”他微微揚起眉毛,“被吊起來打過不知多少次。”
“哦?”
“有一次,學校教室的玻璃被人砸了,老師以為是我幹的,找上我家,要我爸管教我。那天晚上是最慘的,我爸打了我幾個小時,吊著用木棍打,但我死不認罪。後來他們才發現,我是冤枉的。那次之後,我爸給我買了一部我想了很久的遊戲機。”
“算因禍得福嗎?”她笑。
“算是吧。”他也笑了。他很感激她的體貼。這個時候,他很怕她對他說一些同感同悲的話,父親去世的悲涼對他來說是私人的,他已經習慣於隱忍悲傷,安慰反而會讓他更難過。如果是別人,一定隻會對他說“節哀順變”,她卻不是。她給他足夠的空間,又給他充分的支持,他懷疑再沒有一個人像簡銀河這樣懂得他了。他幾乎可以確認,她對他的感情裏,一定有一部分算得上是“愛”,隻是她自己從沒正視,也不願承認。
“我弟弟跟你一樣,小時候不知道有多調皮。後來他大了,變成個大男人,有時候照顧我像照顧妹妹。”簡銀河說。
“你很幸福。”至少她還有親人,他現在是完全地孑然一身了。
“小時候才幸福。那時完全不懂人生,所以最幸福。”
“銀河,你覺得我是怎樣一個人?”紀南忽然問。
簡銀河想了想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怎麽講?”他心裏有些發軟。她的這個回答既傻又可愛,全然沒有了簡銀河平日的慧黠。
“就是真的挺好的。”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形容。
“看來我沒有任何個性?”他反問。
她故意問:“你是想讓我稱讚你嗎?”
他卻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銀河謝謝你現在能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