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若即若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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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她,臉上是平靜淡然的微笑。這樣的微笑讓她有點兒心疼。她是從什麽時候起,真正感到“認識”了他?骨子裏的紀南,其實在她麵前最無私、最血性,不想讓她承擔任何煩惱,這樣的紀南讓她開始心疼。這算是愛嗎?如果僅僅是感同身受、惺惺相惜,不會複雜深刻到這種程度。

    簡銀河反握住紀南的手,對他說:“其實是我該謝謝你。”

    紀南看著她,等她的下文。

    “你”她頓了頓,“你一直很照顧我。”

    “我知道。”他不再追問,已經知道她要說的話。他為這份默契感到安慰。“你知道嗎,”他又說,“以前我不相信任何人。你以前也看到的,我剛愎,自私,沒有人情味就像蔣雲妮她們常常講我,暴君,真是沒錯。為了達到目的,我曾經也做過很多不擇手段的事情,也利用過一些人,包括女人可是遇到你,一切都不一樣了。”

    “紀南”

    紀南坐起身,更近地看著簡銀河,“因為,我不想給你留下任何壞印象。”

    簡銀河被他深邃微苦的眼神擊中了,他擊中了她心裏最不願麵對的一塊隱痛。她之前那麽拚命地回避他,那麽拚命地想念溪文,原來隻是習慣嗎?或者說,要為自己在情感上的忠貞做一個交代?

    “銀河”

    紀南的聲音把她從思緒裏拉回來。她轉眼看著他,還來不及接話,他已經把她扯入懷裏,吻了上來。他溫熱的氣息輾轉在她嘴唇上,她頭一次沒有抗拒,也頭一次在他懷裏感到沉醉。他的氣息把她全身包裹,勾引出她身體深處的原始衝動。她聽見自己心髒鼓動的怦怦聲,這樣強烈的反應,排山倒海而來。

    他放開她,把她的頭拉向自己的胸口。隔了一會兒,她聽到他哽咽的聲音,“銀河,還好有你在我身邊”她心裏重重地一沉,然後雙手摟緊了他的腰。她靠在他肩膀上,他此刻既脆弱又充滿支撐感,需要依賴,又需要被依賴。所有一切,隻需要一個長久的沉靜的擁抱。

    過了很久,紀南說:“銀河,不早了。你去我房間休息吧。”

    “你”

    “我沒事。我也困了,睡一覺明天就好了。”他是怕她累。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抱著她靜靜地過一晚上,不用做什麽,就覺得安穩而有力量。

    簡銀河什麽也沒說,隨紀南進了房間。他把房間裏簡單收拾了一下,鋪好床,看她躺進被子裏,對她說了句“晚安”。他把房門輕輕帶上,房間裏隻剩下街燈照進來的一點兒虛弱的光。簡銀河躺下來,聽見紀南躺回沙發裏的聲音。她知道他並不困,她有過這樣的經曆,為父母守靈那晚,她一夜沒有合眼,記憶和往事全部在腦海中倒帶,父母的氣息從此永遠地深刻了下去。

    半夜簡銀河睡不著,起身去客廳看紀南,他卻不在。她走到窗邊,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大門外麵的台階上,還有一縷細細青煙。她不知道他坐在那裏都想了什麽,也許什麽也沒法想,隻能抽煙。她看了覺得心酸,卻沒有走出去。他需要她的時候她應該在,他需要煙和寂靜的時候,她就不必加入。

    再次回到床上,簡銀河看著窗外天光明暗變化,很快又是一天要來了。老房子有很多奇異味道,歲月是其中之一,街燈混合著天光投進屋子,舊時代的家具和牆壁透著一股黯然的衰敗氣。失眠的時候,簡銀河喜歡盯著天花板,什麽也不想,時間慢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對於紀南呢?他的時間一定更慢,更折磨人。

    不知什麽時候,簡銀河睡了過去。再醒來,天光已經大亮。她走到客廳,大門開著,屋子裏沒有人。她往屋外走,清爽的涼風吹得她打一個寒戰。

    “銀河?”她聽到紀南在屋裏叫他。她轉身進屋,看見他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

    “早。”他給她一個溫潤的笑。

    “早。”

    “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你呢?”

    他卻說:“屋子又小又舊,還有黴味,你怎麽能睡得好?”

    簡銀河笑笑,不置可否。她看見紀南整張臉都是掩藏不住的憔悴,褪去了冷靜的鬥誌,剩下的是夾帶著脆弱的平靜。

    紀南邊解下圍裙邊說:“吃點兒早餐吧。”

    他準備了油條、皮蛋粥、煎蛋,粥和煎蛋都是他親自做的,賣相很好,香氣滿溢。簡銀河很意外他會這麽認真地做一桌早餐。他應該已經是兩天不眠不休了,換成別人,身體早垮了。而他內心承受的又比身體上要多得多,卻還要努力讓自己恢複常態,因為習慣了擔負一切,習慣了沒有任何人來為自己抵擋。簡銀河默默歎息:紀南的堅強超出常人想象。

    他給她盛了滿滿一碗粥,碗筷都在她麵前擺齊,像個細心周到的媽媽。簡銀河完全可以預料,如果他成了家,一定是一個相當好的父親。

    簡銀河吃了一口皮蛋粥,粥熬得糯軟,入口即化。他恐怕是失眠到清晨,老早就開始熬粥。

    “以前我爸做早點的時候,經常熬皮蛋粥。”紀南說。

    “很好喝。”

    “很多年沒有熬過了,熬出來還是這個味道。”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像在講一件平淡的往事。

    簡銀河不再發話,低頭去喝粥。她有點兒麻木於目前的空乏和沉重,而紀南看上去則是雲淡風輕,仿佛一場本該延續的大悲,忽然加上了休止符,他就那樣強行把自己的創傷封閉起來,麵對她的時候依然是一副強悍冷靜的骨骼。隻有她知道他的冷靜是在硬撐,而且以他的個性,是一定會撐到底的。

    吃完飯,他對她說:“等會兒我去醫院,這兩天都不會回去。”

    “我陪你。”

    “不用。你安心上班吧。”

    “我會跟林雲請假。”

    “你已經曠工一天了。”

    “人這輩子有很多事,比工作重要得多。”

    紀南靜靜地看著簡銀河,這一瞬間他覺得她像足了一個妻子,在他最難過的時候給他溫暖的依靠。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要給她依賴的,現在才覺得,原來是他一直在依賴她,感情上、情緒上,無不依賴。“銀河,”他說,“謝謝你。”

    她也看著他,“不要謝我。”

    他又問:“會不會累?”

    “怎麽又問?”

    “我是說你這樣跟我在一起,可能會很累。”他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單純覺得有點兒愧疚。

    “凡事沒有過得去過不去。人活著,累是一定的。我有時候也會累,但不是因為你。現在我隻是希望,可以讓你不那麽累。”

    “銀河”紀南忽然有點兒哽咽,這麽多年,他聽很多女人講過不少情話,但沒有一個能像她這麽令他感動。他在物欲橫流中奔走了這十多年,真心、真情這些東西,早已成了身外物,他在她這裏把它們重新撿了回來。昨天晚上,他獨自坐在屋外抽煙,眼淚差不多流盡了,覺得累到無力,隻想依靠,想到還有一個她,他才可以繼續挺立。

    “都會好的。”簡銀河說,“伯父會為現在的你感到欣慰,也更加會為今後的你感到欣慰。”

    “銀河,我真不想讓你跟著承受這麽多。”

    “不要這麽說。”

    “你會不會後悔跟我認識?”紀南問完就覺得膽怯。

    “沒有。”簡銀河說。她一向覺得遇見誰都是時間的安排,發生什麽事也是時間的安排,年紀越大,越不容易有幻想。人生走到某一步,所見所感,越來越脫離內心假象,剩下的隻有事實。這事實無論好壞,都是你的。況且經曆過生死一程之後,會發現人生無所謂好壞。

    “謝謝你,簡銀河。”這是他這兩天說過的最多的話。

    她隻安靜地一笑。

    紀南起身收拾桌子,簡銀河從他手裏拿過碗筷,“我來吧,你休息一下。”他沒有推辭,看著她進廚房的背影,他心裏忽然又浮出那個念頭:為她戴上戒指。他父親走的時候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注視他,仿佛還剩很多期待,但又似乎很安心。他知道這期待和安心中,都有跟簡銀河相關的一份。

    他父親下葬那天,秋意已經很濃。墓園的山風寧靜溫和,一年中最好的風,適合逝去的人長眠。園子裏零星散落著祭祀的隊伍,有的是三三兩兩,大多是一群人,或肅穆或悲慟。不遠處,探親的一男一女哭倒在墓碑前,逝者大概是他們的孩子。紀南比大多數人都要冷靜,簡銀河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她把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深鞠躬。他們在墓前靜默了幾分鍾,走的時候紀南輕輕說了一句:“爸,兒子不孝。”父子一場,生死相離,到最後總是這一句“兒子不孝”。簡銀河聽了心裏有一陣酸楚的悲涼。

    “走吧。”他回過頭來對她說。他瘦削下去的麵孔,在秋日的夕陽裏顯得涼薄暗淡。生死相離這件事,對於常人,總是恐怕無處宣泄,他卻是壓抑心底。從少年時代開始獨立生活,他已經習慣了人前人後堅強挺立。

    一路上,紀南沒有什麽話,如常地沉靜。車子走在郊區幽靜的公路上,四周山景越來越暗,倒帶一樣地往後移動,像兩幕無聲的背景。紀南車裏的很久都沒有換過,依然還是那張老男人的爵士樂專輯。老男人嗓音淒苦,聽來總是仿佛要勾起你的所有傷心。簡銀河關掉音響,氣氛一下子陷入全然的寧靜中。

    “怎麽了?”紀南問。

    “哦,沒什麽。”她沒想到他還在注意車裏的音樂。

    他又重新打開音響,“不用擔心我。我沒事。”他向來看穿了她,連這麽小的細節都不忽略,他當然知道她是害怕他會“聞曲傷情”。

    老男人的低吟重新飄出來,曲調暗自悲傷,每一句都像是在唱一件令人肝腸寸斷的往事。紀南全程神色如常,看不出心情上的起伏和變化。失去父親時他欲醉痛苦的脆弱,也再看不到。這樣的冷靜與克製,是簡銀河從未見過的。

    夜慢慢地深了,天空開始下起小雨,沒有星月。

    “銀河?”他叫她一聲。

    “嗯?”

    “餓不餓?”

    “還好。”她其實已經餓了。

    他轉頭看她一眼,“我想吃你做的飯。”

    她點點頭,“想吃什麽?”

    他唇邊掠過一絲疲乏的笑容,“都可以。”

    孩童時代生病的時候,簡銀河常常對父母說:“我想吃甜甜圈。”那樣的撒嬌和要求,最自然也最天經地義。紀南表麵上獨立堅強,她卻已經聽到他骨子裏潛藏著的依賴,對她的那種天經地義的需求和依賴。

    回到家,簡銀河做飯時,紀南就在對著廚房門口的沙發裏讀報紙,偶爾抬頭看看她。他看著簡銀河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廚房門口看他母親做飯的情景,也是那樣暖黃的燈光,也是那身細瘦的背影。過去多少年了,自從父親入獄,母親就沒了音信,聽人說是改嫁了,離婚協議都是拿到監獄裏找他父親簽的字。旁人都說他母親沒有良心,他卻堅信,她有她的苦衷,連不跟他這個兒子見麵,也是有苦衷的。一個柔弱的女人,她總要生活,你要叫她怎麽辦呢?紀南向來對人和事都是非分明,唯獨對母親這一樁,他是懷著最大的寬容。他閉上眼睛靠在沙發裏,不去想一些往事。

    廚房裏鍋鏟碰撞的聲音像催眠曲,讓他陣陣疲倦襲來。

    簡銀河把做好的飯菜擺好,走到沙發邊上,輕輕叫了聲“紀南”。他沒有反應。她發現他已經睡著了,睡得很沉,於是她取了毛毯來蓋在他身上。她看著他瘦下去的睡臉,忽然感到任何事都是一起發生的,感情也一樣。對他的感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她已經沒法知道。有時候,愛上一個人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等你意識到的時候,會感覺好像已經愛了很久。

    簡銀河一個人吃了點兒飯,把一桌的菜都仔細蓋上,然後熄燈上樓。

    第二天,紀南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客廳的大鍾指向十一點半。他這才知道自己連日來的缺覺已經缺到了什麽程度。他從沙發裏坐起,看見餐桌上擺好的餐盤,是昨晚簡銀河做的,旁邊貼著一張便箋:“飯菜放在微波爐裏,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紀南拍一拍自己的額頭,徹底清醒過來居然在她做飯的時候就睡著了。他再次拿起她寫的便箋,字體是簡銀河式的,遒勁中透著溫婉。一行簡單的叮囑,真的像是夫妻了。他感到一陣滄桑的溫暖。他究竟等了多少年,才等到這一行叮囑?從前他根本不會去認真考慮婚姻和未來,遇到簡銀河,一切開始發生變化。父親去世,他的感受更加深刻和篤定。人生太短,遺憾能少一樁是一樁。

    重新躺回沙發裏,他想起那天父親臨終前說的話:“今後要好好過日子。”他從前一向覺得自己跟“日子”這兩個字沒有關係,過日日重複、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以往的野心和**絕對不允許。後來到了父親生病,他慢慢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以往,那些利欲之爭現在看來隻剩下可笑,唯一沒有錯的野心,就是簡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