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重水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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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羽青要跟阿明去麗江開旅館的消息時,簡銀河真有點兒不敢置信。以往,以羽青的個性絕不會為了男人東奔西走的,她最需要的是自由、自我。那位阿明,真的夠神通廣大。他不僅是羽青交往時間最久的一個男朋友,而且還要為了他去一個偏遠陌生的城市。羽青在電話裏說“這叫愛情的催化作用”那麽灑脫幹練的施羽青,竟然變成一個徹底的小女人。

    “當你愛上一個人,全世界你都可以不管。”羽青這樣說的時候,簡銀河下意識想到紀南。她還沒有到為他“全世界都不管”的程度,但如果他說要走,她心裏也不會有半刻遲疑的。她可以深刻體會羽青說的那種“催化作用”,像一種微妙的電流,在你心裏潤物無聲。

    羽青邀請了一班朋友,算離別餞行。聚會上,簡銀河頭一次見到了那位阿明。第一眼見到他,她就放心了一半:阿明不是那種粗野的魁梧,他的魁梧中透著一些性感,眼神中有歲月沉澱下來的穩重,使得他略帶書卷氣的長相多了幾分男人味。男人的曆練總是暗藏在氣質和眼神裏,這點騙不了人。阿明的氣質和眼神,屬於能夠讓女人依靠的那一類。

    羽青嬌笑著拉過阿明,對簡銀河說:“銀河,這是阿明。梁韋明。”

    “你好。”阿明微微一笑。

    “你好。”

    羽青又一一把餐桌上的人給簡銀河介紹了一遍。在大家打牌閑聊的空當,羽青把簡銀河拉到一邊的沙發裏,抱歉似的說:“銀河,之前說要介紹阿明給你認識的,結果隔了這麽久,人都要走了,才帶給你看。”

    “現在不是見到了嗎?”簡銀河笑,“是你欣賞的型。”

    “當然是我欣賞的,不然怎麽會跟他去麗江?”羽青頗有些自豪。

    “會結婚嗎?”簡銀河突然很期待。

    “我們打算後天就去領證。”羽青興奮地說,“看到了沒有?我在二十八歲之前把自己嫁掉了,這是多大的成績!”

    “羽青,沒想到你這麽快!”簡銀河大吃一驚。她一直以為羽青還要過足“灑脫青春”的癮。

    “銀河,你不知道,他前兩天突然跟我求婚,我來不及反應,都哭成個淚人我原本以為自己對婚姻不感冒的,但遇到那種時刻,真的沒辦法不感動。”

    “羽青,看來你真的是愛他。”簡銀河想起那晚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紀南說“嫁給我吧”,她當時立刻驚醒,半晌過後才反應過來,胸口那陣滾燙的激流,是一個女人生命裏最大的感動。

    “他也愛我。”羽青眼中清亮,“而且,我一向都是下了決定就從不後悔,你知道的。”

    “什麽不後悔?”阿明走過來坐在羽青身旁,拍拍她的肩膀,“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羽青作勢捶他的胸,“誰說的!”

    “施羽青”那邊桌上有人在喊,“快過來救救小李子,他輸得不行啦!”

    羽青放開阿明的手,對他說:“你陪銀河坐一會兒。銀河,我過去陪陪他們。”說完就加入了那桌鬧哄哄的牌局。

    “阿明,”簡銀河說,“怎麽會想到去麗江開旅館?”

    阿明笑,“在大城市奔走了這麽些年,也累了。過過慢節奏的小日子,是我想要的,也是羽青想要的。”

    采菊東籬,才是正常的生活,現代人已經活得太累了。麗江是個適合戀愛適合生活的好地方。簡銀河突然很羨慕他們。

    “因為羽青遇到你,才想要過小日子。”簡銀河說,“以前她不管是單身,還是戀愛,都隻想要自由,她的人生樂趣也絕不是過過小日子,那會讓她覺得束縛。”

    “我知道,所以我心裏一直感激她。”

    “所以要對她好。”

    “這還用你說。”阿明一臉堅定,“我跟羽青的個性很像,都是那種漂慣了的。但是決定跟她結婚的時候,我知道,這下得安定了。”

    簡銀河舉起手裏的茶杯,“祝福你們。”

    阿明也舉起茶杯,“謝謝。”

    放下杯子,簡銀河聽見誰叫了聲“鍾溪文”,她心裏忽地一顫,轉頭望過去,就看到溪文穿著一身灰色大衣站在門口。他也是一眼就看見了她。

    “鍾大帥哥,又遲到了!”羽青嚷嚷著從牌桌裏站起來,“等會兒可要罰酒!”

    “堵車嘛。”溪文疲倦地說。

    “你呀!”羽青把溪文拉到簡銀河旁邊坐下,又對阿明說:“阿明,你去幫我看看,不知道為什麽,我今天的牌總是很爛。”

    “你知道我最近牌運不濟”

    “大男人羅羅唆唆的!叫你幫我看就去幫我看嘛!”

    羽青拉走阿明,角落裏就剩他們兩個。簡銀河很清楚她是為了留給他們兩個單獨相處的時間。羽青是在體貼她對溪文的負疚和心疼嗎,還是在體貼溪文潛意識裏“尚未完結”的遺憾?

    沉默了半晌,簡銀河開口:“你最近還好嗎?”仿佛是一句最無關痛癢的話,由她問出來,卻讓他心裏泛苦。他點點頭,“還好。你呢?”

    “我也很好。你瘦了很多。”

    “是嗎?”溪文笑笑。對於他,難以控製的不僅是體重,還有心情。他已經盡力回歸那種忙碌平淡的生活,隔了很久仿佛是忘掉了她,但一見麵,她卻像是一麵鏡子,照出他所有的不快和苦悶。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多麽稚氣肉麻的古典惆悵,現在居然在他身上應驗。

    “溪文,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不要太拚命。”

    “最近事情多,休息不夠。”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她,隻好敷衍。

    溪文的暗淡消沉,讓簡銀河剛要出口的那句“我快結婚了”又咽了回去。她端起茶杯,低頭吹杯裏的茶葉,不去看他的眼睛。也許這輩子,“鍾溪文”三個字都會在她心裏占據一席,讓她牽掛和心疼。簡銀河曾經把溪文當作自己遇到困境時的依賴,但很多時候,她覺得需要被溫暖、被包裹的是他,她不忍心讓他失望和難過。

    溪文看見她無名指上的那圈銀白,唇角不自覺浮起一絲苦笑。“你什麽時候結婚?”他問。

    “哦快了。”

    “他對你好嗎?”他問得很認真。

    簡銀河放下茶杯,“他對我很好。”

    溪文點點頭,“這就夠了。”

    一時間又沒了對白。簡銀河拿過茶壺來添水,溪文把茶杯推過去,她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滄桑而淩亂地盤亙在皮膚裏,像是整個人都失去了水分。簡銀河一陣心酸。

    “溪文,最近是不是公司事情太多?你真不能再瘦了。”

    溪文故意爽朗一笑,“有嗎?我哪裏瘦了?”

    簡銀河默默看他一眼,沒有再問。略顯重複的對白,讓他們更加尷尬。

    他不是什麽事都放在心裏的人,然而現在還有什麽立場去對她敞開心扉?他母親病了好幾個月,近來剛剛好轉,在病床前每每叮囑他,趕緊把秦穎娶進門。兒子的婚事是病中母親的一塊心病。他總是安慰母親,等她身體好些了,就考慮婚禮的事。秦穎是難得的好女孩,在他麵前一向是溫厚體貼的,從來不提結婚,兩個人的關係也若即若離得讓他困惑:感情這件事像旅行,他跟簡銀河一起出發,簡銀河離開,他留下,再次回到原點,即便有更好的風景,他也失去了旅行的心境。他把這一切歸咎於自己的拙鈍、缺乏天賦。在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的現實中奔走了好些年,他依然無法在感情上做到遊刃有餘、收放自如。從羽青那兒知道了簡銀河即將嫁作人婦的消息,他在一股難以割舍的情緒中,徹底認定了這個事實:有些人命中注定有緣無分,比如簡銀河與他鍾溪文。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整理心情,重新上路。

    宴席開始的時候,大家一輪一輪敬酒。羽青酒量好得驚人,一連喝倒好幾位男士。阿明在一旁有點兒擔心,“羽青,別喝那麽多。”羽青瞪一眼回去,“下次再跟他們喝酒,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說話間,氣氛忽然傷感了起來。

    簡銀河倒了一杯酒,碰了碰羽青的杯子,“羽青,下次我去麗江,還能不能喝到椰林飄香?施羽青牌的。”

    “當然!”羽青豪爽地說,“你去了,給你準備最好的你們誰去了,都是最好的!”

    滿桌又開始喧鬧起來,羽青漸漸不勝酒力,最後倒在阿明的懷裏,眼圈紅了。這個城市縱然對羽青來說隻意味著漂泊,但依然是她最好青春年華裏的一段可供眷戀的時光。年輕的時候,無風、無雨又有什麽意思呢,也許漂泊不定的青春,比安定的生活來得更深刻,更容易被眷戀。在簡銀河看來,施羽青的人生,是將旁人沒有經曆的青春揮灑得夠徹底了。因為這樣,所以比旁人更敏感,也更堅強嗎?

    羽青的那幫朋友都是義氣之輩,喝起酒來分外豪爽。一頓飯吃到了傍晚,一桌人醉了一大半,羽青倒在阿明懷裏還念叨著:“還有一瓶酒沒有開呢”顯然也神誌迷糊了。

    善後的是阿明,他有些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恐怕下麵的節目羽青沒法參加了。”

    簡銀河把一個禮盒塞到阿明手裏,“恐怕你們的婚禮來不及在這邊辦了,這是新婚禮物,一點兒心意。”

    阿明說:“我替羽青謝謝你。”

    “要好好照顧她。”

    “當然。”

    “什麽時候走?”

    “下個星期四的飛機。”

    “我去送你們。”

    阿明點點頭,“謝謝。”

    羽青此時靠在阿明寬厚的肩膀上,像隻小動物。在他的肩膀那裏,她可以靜靜地醉酒,安全地依靠。所有迂回的人生,都是為了一場安定的生活,對於女人,安定的生活很多時候隻意味著一個肩膀,它可以是整片天地。輕快灑脫如羽青,最後所需要的,也不過是一個肩膀,一個阿明。

    他們走出餐廳,鍾溪文問簡銀河:“能不能陪我去走走?”他恐怕是最後一次這樣對她要求了。

    “好。”

    他開車載她到北湖邊,夜色已經濃了。簡銀河想起應該給紀南打個電話,翻出手機來,卻發現手機已經沒電了。

    “需要打電話嗎?”溪文完全看出她的心事。

    她搖搖頭,“不用了。”她忽然想到是不是所有戀愛中的人都把匯報行蹤作為一項必備內容?她笑笑,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稚氣了。況且,紀南也早已過了猜疑計較的年紀。瑣碎甜蜜的戀愛方式是屬於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

    他們下了車,找了個長椅坐下。

    “你後來來過這裏嗎?”溪文問。

    簡銀河搖搖頭。

    “我倒是常來。”他說。這裏有他們熱戀時期的記憶。他總以為戀舊的是兩個人,現在才發現,簡銀河的成熟跟豁達其實遠遠高於他。他忘不了舊情,就偏執地活在回憶裏而她則把一切壓在心底。

    “沒想到這兒破舊了好多。”簡銀河說。

    前麵是布滿銅鏽的年久失修的欄杆,遠處是這個城市裏唯一的一小群蘆葦,白天下過小雨,天空是昏暗的藍黑,沒有星月。風吹得落葉往湖麵飄,空氣微腥,湖裏的生物跟地上的植物一起在凋殘。

    “銀河,”過了一會兒,他叫她,“我有時候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可能真的是早就注定好的。你能做的,隻有接受。”

    “不光是緣分。天下萬物的來和去,都有他的時間。”

    溪文一笑,“記得那時候,你就很喜歡三毛。”

    “現在也很喜歡。”簡銀河也笑。

    “銀河,其實我一直佩服你的勇氣。”溪文抬眼看著湖麵,“三年前我們分開的時候,你就承受得比我多太多。你要撫養弟弟,要工作,還有承受失戀的痛苦。”

    “生活而已,哪裏算得上承受。”她的生活向來不平靜,除了練就金剛之軀去抵抗,她沒有別的出路。

    “後來我每次問你過得好不好,你都說好。”

    簡銀河笑了笑,“不說好又能怎樣?”

    “不管撐不撐得住,你都會這樣講。”他常常感到困惑,也許女人最大的成長,是始於一場受傷的愛情。簡銀河早早完成了這番成長,所以比任何人都能孑然獨立。她的性格裏沒有是非,隻有負擔。

    “溪文,你知道嗎,你有時候太純粹了。”簡銀河說,“這樣不好。”

    “我?”

    “你是我見過的在感情上最純粹的,你從來不知道防守給自己留餘地。”

    溪文搖搖頭,“那是因為我從來都太順利了。”他自問在工作上可以做到遊刃有餘,但感情上卻是十足的弱者,因為沒見過人生陰暗,所以少了許多鋒芒。

    “你跟秦穎”簡銀河突然問,“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溪文微微一怔。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之間仍然這麽默契,她理解和體會他的很多心事。這樣的默契更加讓他心痛都默契到這個份上了,他們卻仍然不屬於彼此。“在考慮日子。”他敷衍地說。

    “她是個好女孩。你不要錯過。”簡銀河說。

    “我知道。”其實如果沒有簡銀河,他一定會愛上秦穎。

    “我相信你會把握得很好。”簡銀河轉過臉麵朝溪文,“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溪文說。湖麵的風變大了,吹得他有點兒滄海桑田的感覺。這樣跟她坐在回憶滿滿的湖邊,他心裏的遺憾都變得有了歲月感。他看著她的臉,覺得怎麽看都好像還是三年之前的樣子,連他們之間的氣氛也還像是三年前。他覺得也許是自己太執著了。太過執著,唯一的結果是不肯放手。那麽,對於簡銀河的放不下,也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執念嗎?然而,沒有執念的愛情還叫愛情嗎?

    “銀河,”溪文說,“我一直覺得你活得太清醒了。”

    “什麽叫太清醒?”

    “你好像總是看清了後果,不會一味地隻顧當下。”不像他,隻盲目向前,不計後果。

    簡銀河淡淡一笑,“我是自我保護主義。不像你,太無私,太容易承擔很多事。”

    溪文也一笑,沒說話。他不是無私,而是脆弱。他也想過,如果他們果真結了婚,恐怕也是不會幸福的吧。這點簡銀河早就看清,他卻遲遲不願承認。

    晚風漸涼,溪文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簡銀河肩上,“要不要送你回去?”

    簡銀河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