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重水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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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溪文很沉默。音響裏播著不知名的法語歌,是很久之前他們一起買的一張碟,歌手軟糯的嗓音簡銀河仍然記得很深刻。溪文的側臉在車廂的燈光裏顯得更加瘦削而沉靜,這張碟陪著他走過許多的路,久而久之,變成了他路途上的一份安心。簡銀河頭靠在車窗上,外麵漆黑的景物匆匆向後退去,像此起彼落的幕布。跟溪文之間,這樣的結束方式是她沒有料想過的:冷靜平和,彼此還有祝福跟期待。

    在路上堵了很久,像是跟他們過不去似的。簡銀河直到半夜才回到楓林綠都小區大門口。溪文下車給她開車門,對她說:“以後要保重。”他知道此刻說完這句,以後再也沒有立場對她這樣講了。一句保重,包含了太多心情。

    簡銀河朝他點點頭,“你也要保重。”

    她走出幾步,他看著她的背影,又叫住她:“銀河!”等她回頭,他走上去擁住她,靜靜地說:“要幸福。”

    簡銀河不知道怎麽說,隻是輕輕回抱住溪文。彼此都有許多情緒,但更多的是坦然和真誠。一場緣分,開始和結束,都隻是一個綿長的擁抱。

    “溪文,你也要幸福”簡銀河還沒說完,聽見不遠處一輛車子忽然刹住、熄了燈。她下意識地放開溪文,看見車裏下來的那個人不是紀南又是誰?她一驚,腦中空白了一陣。

    三個人站在街燈昏暗的夜半路口,紀南的影子被路燈拉長了繞過簡銀河身邊,她看不見他表情。半分鍾仿佛過了很久。

    還是紀南先開口:“回來了?”

    簡銀河莫名歉疚,她無法對剛才的那一幕做個交代。況且,不論怎樣交代,都成不了一個“交代”。她對溪文輕輕說了聲“再見”,走到紀南麵前,問他:“是不是要出去?”

    “沒有,”他臉上看不出表情,“先回去吧。”

    簡銀河坐進紀南車裏,從後視鏡中看見溪文的身影,他朝她揮揮手,才轉身上了車。紀南不發一言,踩下油門。一直到回家,他也沒說一句話。進了門,他脫掉大衣上樓,對她說:“太晚了,早點兒休息。”

    簡銀河心裏有些不妙的預感。紀南向來不計較很多事,但是也不會寬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她沒想到他會這麽淡漠,沒有一點兒反應,她希望他能有些正常的反應,責備也好,追問也好。

    “紀南,”簡銀河對他的背影說,“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他微微側過身子,卻沒有回頭看她,“有點兒晚了。明天再說吧。”

    “紀南。”簡銀河又說,“我跟溪文,我們”

    “我累了。”他打斷她,“明天再說吧。”

    簡銀河整個頭腦空白下來,她無法追上去繼續對他說一句“我跟溪文之間沒有什麽”。她走上二樓,聽見他房間裏傳出淋浴噴頭的流水聲。她在門外站了很久,等裏麵的水聲停了,她敲敲門,忐忑地叫了聲:“紀南?”

    他開了門,麵孔有些疲憊。

    “紀南,我想你誤會了”簡銀河努力措辭,“我跟溪文沒什麽。今天一群朋友聚餐,結束之後跟他聊了天,他再送我回來。至於剛才你看到的,不代表任何意義。隻是朋友之間的告別。我跟他我們早就不是以前的關係了。希望你不要誤會。”

    紀南看著簡銀河,眼神沉沉的,半晌才說出一句:“還是舊情人的懷抱感覺最好吧?”

    簡銀河一下子被他這一句諷刺堵了心。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又說:“我早該知道的,就憑我,怎麽可能感化你?”

    “紀南”簡銀河心裏悲憤交加,紀南的反應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似乎高估了他的寬宏大量。

    “我也早該知道,在你心裏,鍾溪文是不可替代的。”紀南的眉心越蹙越緊,“不管我做什麽,都改變不了。”

    “這次你真的誤會了。溪文知道我要結婚了,而且他也快要結婚了。很多事都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

    “那是什麽樣子?”他朝她靠近一些,逼視著她,“別告訴我,你們隻是朋友!”

    他的氣息朝她壓下來,她從他眼中看到了一點兒絕望,一點兒憤怒,還有心灰意冷。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時語塞。

    “所以,你根本忘不掉他,對不對?”他的語氣軟下來,沉沉地問。

    簡銀河垂下視線,平靜地說:“要說的,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我要知道,你忘不掉他,到了什麽程度?”

    簡銀河一抬眼,看到紀南眼中竟然閃著淚光。她感到心口刺痛,他們之間的信任,或者說他對她的信任,原來隻有這麽一點兒?

    紀南見她不說話,深深吐出一口氣,然後握住她的肩膀,“一直以來,在工作上,我都很有把握。再難的合同,再難的客戶,我都很有信心。但是隻有你,讓我沒有把握。那天你答應我的求婚,我以為你愛上了我”他冷笑一聲,“原來,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

    “紀南”簡銀河眼中沒有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這些嗎?”

    他放開她,轉過身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掉淚。

    “紀南。”簡銀河從背後抱住他的腰,“你要相信我。”

    紀南卻拿下她的手,聲音喑啞地說:“銀河,我愛你。但我知道,你沒有那麽愛我。”

    簡銀河驀地呆住了。他這一句,相當於忽然將他們之間的關係判了死刑。她沒有料到他原來一直這麽防備。一陣濃重的失望涼了她的心,默默站在他身後,淚珠不爭氣地往下掉。

    不知隔了多久,他聽見她輕輕說了句:“我今天去客房睡希望你好好想想。”然後,客房的門關上了。他倚著牆壁,渾身崩潰下來,無力地關上房門,剛才強忍了太久的眼淚,開始瘋狂地湧出來。還沒得到,便快要失去。他不是心痛自己,而是心痛簡銀河。發生任何、失去任何,他都可以承受,但他承受不住她的眼淚。

    如果可能,他寧願從一開始就沒有招惹過她。如果可能,他寧願早早地接受與汪培苓的那場“無處安放的婚姻”,下半生渾渾噩噩地過完,沒有更多的驚喜,也沒有更多的痛,反而倒好。下午汪培苓找到他的時候,他就感到事情不妙了。最近為公司的事情奔波,一份岌岌可危的事業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他沒料到汪培苓會給他來這致命的一擊。

    當時汪培苓把那遝文件交到他手上,對他說:“不好意思,這次沒能保住你。”

    “怎麽?”他立刻有了心理準備。

    “你的公司,你自己應該清楚。如果我再跟遠華公司簽了這份合同,”她揚一揚手裏的一份文件,“到時候你欠遠華的那些錢,恐怕連你的所有不動產都不夠抵償。”

    紀南什麽都明白了汪培苓這是要置他於死地,他沒有想到她居然這麽處心積慮地要對付他,整垮他。她就真的那麽恨他嗎?他沒問出來,隻是說了一句:“你到底想怎麽樣?”

    “你說呢?”

    “對於你,我還有價值嗎?”他已經無力跟她爭辯。

    她冷冷一笑,“我要你離開簡銀河,跟我結婚。”

    “我做不到。”他毫不猶豫。

    “紀南,我汪培苓從來沒有求過人,也從來沒有對誰認真過。唯獨對你我承認我是不甘心,過了這麽久我從沒放棄過,就等著還有扳回一局的那天。”

    “我值得你這麽恨嗎?”他問。

    “值得。”她眼裏微微含淚,一股子倔強和憤怒,“你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

    “所以,你不惜用這種方式逼我就範?”

    “這種方式有什麽不對?”她質問,“你欠我的!”

    紀南無奈地搖搖頭。有些人仿佛永遠不會成熟,譬如汪培苓。他問:“所以,你認為我會就範?”

    “不然,你打算一窮二白,甚至背上永遠都還不清的債?”

    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我是不會跟你結婚的。至於你想怎麽對付我,那是你的事。”

    “紀南!”汪培苓有點兒惱羞成怒,她緊皺眉頭,看著麵前這個讓她愛恨成魔的男人。

    “行了,我也累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你先走吧。”他轉過椅子,背對著她。

    他不記得後來汪培苓還說了些什麽,他心裏隻想到簡銀河。他原以為能夠給她一份足夠殷實的生活,現在卻什麽都沒有了。後來汪培苓離開的時候恨恨地扔下一句:“紀南,這次我不會對你手軟了!”

    他在椅子裏躺了很久,身體和心都空下來。他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再起身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他看著窗外的燈火和車流,那一瞬間,他決定放開簡銀河。走到這一步,他什麽都沒有了,汪培苓暗中給他一擊,沒有給他留半點兒還擊的餘地。走到這一步,還要跟簡銀河結婚,叫她跟他一起過那種清貧的日子嗎?那未免太對不起他要娶她的初衷了。

    他回到家裏,一個人在沙發裏默默坐到深夜,猛然想起給簡銀河打個電話,她的手機卻是關機,他又等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始擔心。他披了衣服就開車去找她,誰知剛出小區大門,就看到了鍾溪文,看到他們的擁抱。他早就過了猜忌的年紀,對她信任到底,就絕不懷疑,況且一個擁抱能代表什麽呢?但是在某個瞬間,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言不由衷地問了她:“還是舊情人的懷抱感覺最好吧?”他既然決定了放開,那麽這當然是個最好的理由。如果她知道了原委,一定會傻氣地跟他同甘苦,他又怎麽忍心?

    空調沒有開,紀南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無法想象此時的簡銀河在隔壁房間裏是不是會暗自流淚。銀河,對不起。紀南閉上眼,哽咽地說。他怎麽會不知道她愛他呢?她還不知道自己愛上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走到現在,他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得還要多,又怎麽會不知道她愛他?跟她求婚的時候,他曾經在心底暗暗發誓,不再給她獨自落淚的機會,現在他真恨自己的無用。

    夜深了下去,也許又是淩晨了。紀南從地板上站起來,感到一陣冰冷的麻木。他躺回床上,腦中全是簡銀河。她需要一場正常的婚姻,正常的人生。但現在,任何一個“正常”他都給不起。

    他在門邊站了不知多長時間,天光亮了起來,他聽見屋裏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窗簾被拉開的聲音,她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從前他一直以為自己什麽都能解決,什麽都可以扛住,現在才深切體會到,很多事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

    紀南回到房間,沒過多久,聽到簡銀河下樓的聲音。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在一陣睡意蒙朧裏聽到敲門聲。門外是簡銀河問他:“紀南,還在睡嗎?”

    他猛地坐起來去開門。看見她一臉疲憊,眼圈發青,他心頭陣陣酸痛,不知道她昨晚是不是哭了很久?

    簡銀河卻一臉微笑,“吃飯吧,我做了皮蛋瘦肉粥。”

    “誰讓你做的!”他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他實在太心疼了。

    簡銀河看著紀南緊緊凝住的眉心,心裏涼了一截,卻依然維持著那個溫和的微笑,“反正起得早,就做了。下來吃點兒吧。”她說完下樓去準備碗筷。

    他跟著下樓,看到一桌早餐,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完全沒有吃的心情。簡銀河盛了滿滿一碗粥放到他麵前,對他說:“不知道有沒有你做的好吃。”

    紀南拿起調羹,胸口堵得滿滿的不知是悲涼還是無望。從昨晚開始,他再怎樣對她苛責,她還是這樣大氣溫婉,簡直逾越了她的年紀該具備的,像個母親。他越發心痛。

    “今天會降溫。”簡銀河邊吃邊說,“說不定過兩天會下雪,今年的雪來得好像早了點兒。”

    他沒有回話,隻是勉強吃了一點兒,食不甘味。

    她又問:“你今天要不要去公司?”

    “不去。”

    “那正好,你前幾天不是說想去試結婚禮服嗎?今天剛好周末,要不一起去?”她揚起臉看著他,眼裏是滿滿的笑意。

    紀南放下碗筷,一臉沉重,“我想跟你談談。”

    她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我以為你已經想通了。”

    “我想”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我想,我們之間還是算了吧。”

    “什麽?”她一時間愣住。

    “我們還是分開吧。”紀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下去的,“我昨晚想了很久,也許你對我隻是感激和歉意。對於有的人,婚姻不需要愛情。但對於我,我希望我的妻子一定是愛我的。”

    “所以你一直在防備我,是嗎?”簡銀河顫聲問。

    “我之前太自信了,也不夠清醒。昨晚我徹底清醒了,也許我應該放手。”紀南再也說不下去,他心口一片蒼涼,不知道該怎麽去圓這個謊。

    簡銀河靜靜盯著桌麵,眼神沒有焦點。半晌她抬起頭又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紀南一怔,隨即冷淡地說:“沒什麽。隻是突然意識到你沒那麽愛我。”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狹隘?”簡銀河終於忍不住心裏的那陣委屈和憤懣,“我不相信你會因為昨晚那件事,全盤否定我們之間這段日子以來的相處,否定我對你的感情”

    “夠了!”紀南打斷她,“別再跟我談感情,也別以為我是多麽寬宏大量的人。再寬宏大量,也有他的忍耐限度。從前我一直以為隻要我用心,就可以替代鍾溪文在你心裏的位置,但我錯了。”

    “紀南?你”

    “銀河,就這樣吧。我放手,免得大家都累。”

    紀南說完站起來,匆匆回了房間。他不敢去看簡銀河的表情,他怕一看到她流淚的麵孔,他就隻想把她那張憔悴的臉、無望的表情重重擁到他懷裏,就再也不能對她說出那些冷漠絕情的話。一場偽裝,他真的心力交瘁。他在窗前坐了很久,窗外天光變換,他感到一股酸苦的力量,把他拖著沉沉地往下墜。跟簡銀河從相識到現在的種種片段,像默片在他眼前不斷閃過,他閉上眼,心口一片灼熱,淚水沒處流似的,漲得渾身鈍痛。他最無法接受,是臨到頭來給她慘烈一擊的,是他紀南。

    以後呢?他隻能期望她以後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鍾溪文也好,任何人也好,隻要比他好,他便還能安心。

    簡銀河,對不起。他在心裏默默念著,卻無法對她講。不知過了多久,天光再次被跳出雲層的太陽撐開了,陽光照得他一顫。他站起身,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他看見簡銀河還坐在餐桌旁,坐在剛才的那個位置上。她穿著一身居家毛衫,背影細瘦脆弱,她發了這麽久的呆,都想了些什麽?紀南看著又想掉淚。他匆匆拿了沙發上的手提包,對她說:“我走了。”

    簡銀河抬頭望他一眼,什麽也沒說,那神色仿佛失了魂。

    他帶上大門,眼淚就又下來了。